“我要回去了。”小道士起身告辞,暗自又摸了几遍胸前的护身照妖镜,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不由得松了口气。
“谢谢你的糖,天黑山里不安全,你住哪里,我送你吧。”
靥娘也站起来,背着手低头看他摸照妖镜的小动作,眉眼弯弯:“不用不用,我家就在这溪水转弯处,过了小石桥就到啦。”
“住在山里面?”
“是哦,山里清静,还不用交租。”靥娘摆摆手,“再见了小道长,有缘再会。”
小道士也跟她再见,作揖行礼的功夫再抬头,窈窕身影已在数丈之外,只见裙角欢快地一闪,隐入溪头转弯处,消失不见。
他挠挠头有点责怪自己笨,刚刚聊了这么久,居然忘记问她的名字了。
***
沿着落花溪一直上山,往前不远有个小石桥,石桥下的桃树林生机勃勃,大片桃花盛开如红云一般。
桃林深处是个篱笆小院,除去繁茂的奇花异草,与寻常人家无异。
小院陈设简单,几块青石铺就的小路直通房门,檐下悬挂的护门草摇摇摆摆晃着铃铛,老远就开始兴奋地喊着:“主人回来啦,主人回来啦!”
靥娘背着手,右手轻握左手手腕,脚步轻盈地沿着青石路蹦跳到门前,抬头:“护护,我不在家这段时间有人来过没?”
“没有!没有!”护门草护护回答。
嘱咐护护看好门,靥娘进了屋,先喝几口凉茶漱漱口,又慢慢把左腕抬起来。
皓腕如雪,内侧一抹鲜红,那是小道士的血。
她先是凑近嗅了嗅,接着便迫不及待伸出舌尖,将这一抹残血悉数舔了去,闭上眼睛细细回味。
刹那间一股异香直冲灵台,清冽如青竹碎裂,甘醇似桃花新酿,寒梅化雪的凛冽包裹住血的腥甜,让人流连忘返,欲罢不能……
“偷吃!”爽朗男声自窗边传来,一位容貌俊秀的白衣男子翻窗而入,狭长的桃花眼流光溢彩,有种妖异的美。
“哈哈,偷吃被我抓到了吧?”
靥娘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他,忍不住抓起桌上茶杯掷去:“君莫笑!你要吓死我!”
君莫笑接住茶杯,大摇大摆坐下给自己倒一杯茶,斜眼看她,不依不饶:“偷吃什么呢?”
“老桃树又不吃饭,说了你也不懂。”她也坐下,没骨头一样趴在桌子上,两根手指轮流敲着茶杯,傻笑,“我呀,遇见一个特别好吃的小道士。”
君莫笑敲敲桌子,不服:“小爷化人不过三百年,在妖怪里年轻得很,不要老桃树老桃树叫这么难听。”
“哦,小桃树?”
“切,懒得跟你计较,你刚说什么好吃的小道士?你把人家吃了?”
“哪能啊,我这么善良怎么可能吃小孩?”靥娘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末了又补充,“我可不是故意的,是刚刚在溪边帮小道士包扎伤口时不小心沾到一点,洗掉怪可惜的,就偷偷带回来了。”
她咂咂嘴,有点意犹未尽,“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血。”
“那你怎么不干脆吃了他?说不定吃完你这忘性大的毛病就好了呢。”
“不行,怎么能吃人呢,何况还是个小娃娃,而且我们还挺聊得来的。”靥娘想想小道士可爱的包子脸,又想想刚才那口无上美味的血,沉思半晌咂咂嘴,“下次吧,下次如果再遇到,我让月光蝶偷偷咬他一口。”
君莫笑又倒了杯茶,哗啦啦淋到自己脑袋上,茶水落下的一瞬便被尽数吸进去,半滴不曾落在地上,甚至连发丝都是干爽的。
他舒服地晃晃头,嗤笑:“千年道行的老妖怪跟个娃娃聊得来,真是好笑。”
靥娘怒:“你这个脑子进水的老桃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君莫笑掀桌:“说了不要叫我老桃树!”
“来啊,打一架啊!”
“打一架就打一架!”
……
半晌,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君莫笑眼泪汪汪收拾房间,边跟屋檐下的护门草诉苦:“你这个主人暴躁又爱管闲事,刚揍完我,又跑到山下抓什么黑眚去了,照我说大家都是妖怪,吃人也好不吃人也罢,总归是同类对不对?她可倒好,把自己整的跟个匡济天下的道士似的。”
护护扭着身子,身上铃铛叮铃铃直响:“主人英明!主人英明!”
“唉,跟你个没开窍的草真是没啥好聊的,肤浅!”
“桃树肤浅!桃树肤浅!”
“闭嘴,当心小爷拿你去喂驴。”
***
深夜,山下,齐州城内。
泉乐坊一条灯光照不到的偏僻小巷,喝醉酒的胡姬跌跌撞撞闯进来,几只暗蓝色的蝴蝶尾随而至,落在她裸露的肌肤上。
“呀!蝶儿怎的咬人?”蝴蝶停留的地方突然一阵细小刺痛,胡姬觉得许是自己身上过于浓烈的脂粉味道迷惑了这些美丽的精灵,她笑着挥手去驱赶,“乖,去找真正的花。”
蝴蝶纷纷惊起,在清冷的月光下翩跹起舞,向着巷口飞去。
皎皎明月高悬天际,月光照到的巷口,靥娘倚墙而立,静静等待蝶儿纷飞而至,化作淡蓝色光芒没入身体。
她舒服得眯起眼睛,像一只餍足慵懒的猫。
“嗯――这次是年轻的胡姬,还有许多美酒。”
加了美酒的新鲜血液让她微醺,她仰头,双手掬起一捧月华,以虔诚的姿态饮下,月华入喉,化作点点荧光散入全身,又幻化出新的蝴蝶,围着她翩翩飞舞。
她是活了上千年,生饮人血的精怪,早已忘记了从哪里来,又要往哪里去,她如寻常女子一样会来癸水,那是她的虚弱期,癸水后需要喝一点人血才能恢复。
她喜欢人类,爱这人世繁华,所以她修炼出了可以吸食人血的月光蝶,每月癸水之后放出去觅食,月光蝶咬人与蚊子叮人无异,对被咬的人不会造成伤害,而她则靠着这蚊子饭量的一点血,维持自己活着。
饮下人血的靥娘这会儿特别精神,白皙手指拂过眼帘,只见她如星双眸逐渐妖异,竟生出一双蓝色重瞳,
她惦记着白天那头黑眚,那妖兽在小道士身上留的妖疟凰祛除,找不到标记好的食物,必然要来人多的地方捕猎,若好端端的小娃娃被吃了,做父母的该多伤心啊。
蓝色重瞳与黑瞳合二为一,变成夜空一样的墨蓝,靥娘细细扫过城中每个角落,果然在城北一户人家发现了黑眚的气息,她轻笑一声,隐了身形朝那边飞去。
第3章
黑眚最近有点烦躁,它大概流年不利,在原本的镇子被几个臭道士追杀,好不容易逃到这人多热闹好隐藏的齐州府,才刚吃了一个小孩就又被盯上了,那个娃娃道士本也没什么可怕的,一口吞了就是,谁知半路杀出个大妖来,扔了个不知什么的暗器,砸掉它两颗门牙不说,鼻子也给砸肿了,嗅觉都不灵了。
这次伤大发了,怎么也得吃上十个八个小娃娃补一补。
这家的娃娃就不错,胖乎乎的,又白又嫩,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在摇篮里抿着小嘴睡得正香。
黑眚蹲在窗下阴影里等了半天,见周围灯都熄了,也就舒展舒展筋骨,从窗根下缓缓站立起来,只见月光下他四肢慢慢拉长,原本似狼似犬的脸也起了变化,鼻子变短,黑毛褪去,野兽一样凶残的眼睛此刻被眼白完全覆盖,只有中间一线细细的瞳仁,阴森森盯着屋里。
他张开裂到耳根的大嘴,将一股黑气朝屋里吹去,大床上小声聊天的小夫妻顿时没了声响。
“大半夜不睡觉瞎聊啥,非逼着老子施展神通。”黑眚骂骂咧咧推开窗户就要往里跳,才刚跃起身子,突然被凌空一道灵力缠住,重重甩在地上。
它疼得龇牙咧嘴,恶狠狠的眼神向上望去,只见屋顶女子素衣飘飘,月光下嫣然一笑,仿若桃李盛开。
是白天的大妖!
“我记得白天说过,让你滚。”大妖声音软软的,就是说出的话不怎么好听。
“我、我又没在你的山头,也没吃那小道士!”黑眚被一股无形力量压住,躺在地上强辩道。
“齐州府也是我的地盘,方圆五百――不,方圆一千里都是我的地盘!”
“你这柴火棍子好不讲道理!那么大一座山霸占了不说,手还想伸到城里来,我吃我的人,你修你的仙,咱们本就井水不犯河水。”黑眚被那力量压得动弹不得,干脆放弃了挣扎,只一张嘴兀自逞能,“还是说你看上老子了?想跟老子双修?”
它话音未落,只觉得身上力量骤然加大,将它压得入地数寸,筋骨断裂,忍不住大声哀嚎起来。
靥娘拧着眉,一手压着黑眚,另一手虚空划过,割掉了黑眚的舌头。
这天杀的妖兽刚才喊她什么?柴火棍子?她这么凹凸有致的身材怎么可能是柴火棍子!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莫要发声,仔细吵到街坊,巷口卖豆腐脑的石二郎可是四更天就要起来做豆腐的,你现在大吵大闹吵醒了他,过会儿做豆腐时候该没精神了,万一卤水黄豆的多放点少放点,不好吃了怎么办?”
黑眚只觉舌根一阵剧痛,再发不出半点声响,它在浅坑里无声扭动,眼神满是惊恐,这柴火棍子妖有病吧,为了个卖豆腐脑的割它舌头?!
“我听小道士说,你在城里吃了个孩子?”她五指微拢,将它又压实了几分,黑眚痛苦地张大嘴巴,听到自己骨头的碎裂声。
随着灵力压迫,它身体里渐渐浮现出一个个白色光点,那是被吞掉的孩童的灵魂,他们被黑眚活活吃掉,灵魂也禁锢在它体内,供他驱使,化为滋养恶灵的黑气。
如今黑眚自身难保,这些小小亡魂失了束缚,在它体内不断游窜冲撞,想要逃出来。
靥娘看着无助乱撞的白点,眼中有悲悯闪过,手腕翻转间暖暖光芒浮现,化作一艘艘小船没入黑眚身体,又载着光点飞出来。
小船不断进出,摇摇晃晃浮满院子上空,若仔细看去,每艘船上都有一个小小的孩童,或坐或站,或趴在船舷好奇张望,眼神皆是清澈懵懂,无半分恶意。
“你们的爹娘一定日日诚心祷告祈福,才护得你们魂魄清明。”她叹口气,从绣囊掏出几颗糖握在掌心,随着灵力的注入,糖果被点亮,化作无数小小的光向小船飘去。
见每个娃娃都拿到了糖果,靥娘笑笑,抬手打出一道银河般璀璨的光带,光带倏忽间散开,纵横交错指向无数远方,牵引着小船各自前往家的方向。
“一路看看风景,吃吃糖,到家了就跟爹娘好好道个别,等天亮自会有鬼差叔叔来接你们,要乖啊。”
她笑着挥挥手,看小船孔明灯一样缓缓升上夜空,顺着各自的光带往不同方向飞去。
此生缘浅,希望他们下一世都能重新回到爹娘身边,平平安安长大。
至于这罪大恶极的妖兽……靥娘收起笑容,低头看向还在试图挣扎的黑眚,语气冰冷:“八十二个,你吃了八十二个无辜孩童,该偿命了。”
排山倒海的力量压过来,骤然收拢,黑眚甚至来不及反应,嘭的一声化为粉尘,消散在夜风中。
***
三月的清晨还有些料峭春寒,晨曦微露,巷子口的早餐摊子氤氲着热气,靥娘找了个小桌坐下,盯着手心一块小小的白色骨头发呆。
这是在黑眚的身体里发现的,黑眚化为粉末,原地只余了这块骨头,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是大妖的妖骨――但那只黑眚明显不是大妖。
它应是不知在哪里误吞了这妖骨,借着大妖残存的妖力强行将自己妖化,才会凶残异常,循着本能生吞孩童,却又不会炼化灵魂之法。
幸亏它不会,不然那些死去孩童的灵魂就会被吞噬,无法再入轮回。
靥娘想着,将妖骨收进绣囊,抬脸道:“店家,一碗豆腐脑!”
“好嘞!”石二郎动作麻利地在裹了厚厚棉被的瓦瓮里挖了两勺豆腐脑盛进小碗,将小碗稳稳托在手里,另一只手往里依次加入酱油、麻汁、韭花、蒜末、咸菜,扬声问道:“姑娘吃不吃芫荽?”
靥娘忙不迭摆手:“不要不要。”
她不太喜欢那味道。
“一碗不加芫荽的豆腐脑――您慢用!”石二郎笑着把豆腐脑端给她,“辣椒就在桌上,姑娘自己添哈!”
用勺子在光滑如玉的豆腐脑上划个井字,再加两小勺辣椒油,等酱料顺着井字的缝隙沉下去,舀一勺放进嘴里,有麻汁的醇厚,酱油的鲜咸,韭花的清香,各种滋味聚在舌尖,随着爽滑的豆腐脑一起滑进肚子。
她夜里先是打了一架,又耗费许多灵力送那些孩童的亡魂回家,这会儿肚子早就饿了,半碗豆腐脑下肚才觉得妥帖了些,慢慢啃着隔壁摊子买来的红糖炸糕,听早起的街坊聊闲天。
隔壁桌是个大嗓门的中年人,咋咋呼呼地讲着最近发生的稀罕事:“哎,吴家那事儿你们听说没?就是百花洲开宣纸店的那个吴家。”
“他们家少夫人丢了!”
“啥?少夫人?就吴家少东家的媳妇?不是前几天还在店里帮忙的吗?怎么丢了?”有人问道。
见有人搭腔,中年人把跟前剩下的小半碗豆腐脑呼噜进嘴里,捏着半根油条聊起来:“说起来可邪性了,这少夫人平日里除了在店里帮忙就是在家侍奉公婆看孩子,哪儿哪儿也没去,失踪那天也没人见她出门,一直都呆住家――”
他说到这里特意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她呀,是在家里丢了的。”
“家里?”有人不信,“家里怎么丢?肯定是自己跑了,要么被坏人掳走了。”
“悖∫不说这事儿邪门呢?吴家一开始也这么想,紧接着就报了官,官府来了几趟,周围都查遍了也没查出个道道。”
“要我说也没啥邪门的,生意人那些花花肠子咱可不好猜,听说这少夫人娘家早就没人了,她孤身一人嫁过来,保不齐吴家少东家腻了,烦了?”
见有人这么说,一位正带孩子出来买早饭的大姐不乐意了:“别瞎说,我有个姐妹在吴家干活,说少东家对少夫人好着呢,人丢了几天,他天天跟失了魂似的,两个孩子也哭着找娘,人家家里丢了个大活人就够倒霉的了,你还说风凉话?”
“得得得,当我没说。”说风凉话那位讪笑道,“那你说怎么回事?一个大活人说丢就丢,还是在自己家丢的,说不过去啊,难道闹鬼?”
“闹不闹鬼不知道,但听说吴家找了几天找不到人,昨天派人出城去五峰山的云生观请道士了。”
几人还在聊着,靥娘吃罢早饭,心满意足离开热闹的巷子口,溜溜达达往东花墙子街走,昨日没吃到荷花酥,今天定是要买些回去的。
刘家铺子这会儿人不多,只稀稀拉拉几个人在买,其中有个小小的身影很熟悉,她定睛确认了下,高兴地几步跑过去,拍拍对方肩膀:“丹景小道长!”
小道士丹景正攥着钱袋犹豫,他想买荷花酥赔给昨日救他的那位女子,也按照她说的话找到了东花墙子街的刘记荷花酥,只是问来问去,刘记荷花酥只有一位年过半百的刘婆婆,没有姓刘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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