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老者有些迷糊,“老朽确是有个孙子名唤白三郎,但我这孙儿生性腼腆,本性纯良,且每日醉心学问,只爱读书不问世事,更是很少下山,靥娘子要唤他,不知为何啊?”
“哈,生性腼腆?本性纯良?还读书?怕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叫他出来,我自有话问他!”
靥娘说着又召出掌心火,只是这次火势猛烈许多,“再多问,烧了你这刺猬洞!”
听她说要放火,围在白家周围瞧热闹的众妖们都吓得后退一步,生怕这疯婆子发起疯来祸祸到自己,躲在树后面看热闹的黄狗精眨巴着狗眼一脸迷惑:读到狗肚子里?别人读书,怎么可能读到他阿黄的肚子里?
老者名叫白卫,是修炼百年的刺猬妖,他在这望仙峰多年,自诩山中长老,虽说知道靥娘道行深法术强,但她终究顶了张女娃娃的脸,对他一个老人家吆五喝六的,难免脸上有些挂不住,当下气得用拐杖重重杵着地面:“三郎,出来!”
不多时,地洞里钻出一个青年,便如纪素华讲的那样,鸦羽乌发,丰肌清骨,身着褐色锦袍,乍看上去,倒真有几分贵公子的派头。”
青年站定行礼,恭谨道:“不知祖父突然召唤孙儿,所为何事?”
“此番召你前来,是靥娘子想见你。”白卫抬手朝向靥娘那边,言语间颇有些不忿,“靥娘子,这便是我孙儿白三郎,你有何话在此问便可。”
白三郎看向靥娘,见是个十八九的娇俏女子,腼腆一笑道:“靥姑娘,小生这厢有礼了。”
“少在这里酸文假醋的,你自己做了些什么可还记得?”靥娘在他身上看到了跟素华房间里一模一样的妖牛又想到这会儿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可怜少女,气得挥拳朝他面门打去,“狗东西!”
狗精阿黄再次迷惑:白三郎明明是只刺猬,为啥要说他是狗嘞?
她这一拳不掺杂任何术法,只带了十足的怒气挥过去,白三郎情急之下释放出刺猬一族特有的刺盾,将周身灵气凝结形成罩子,还有根根尖刺向外耸立,却不想这小娘子拳头不大却有千钧之力,轻而易举便击碎了他的刺盾,而后力道不减,正正击中他的面门,将他打飞出去。
“靥娘子!”白卫见孙子受伤,气得须发皆张,“老朽敬你不是怕你!你无缘无故跑到我白家洞府打人,委实太嚣张太过分了!”
“我不只打他,我还要打你,打你个治家不严,纵孙行凶!”靥娘说话间又要挥拳,被爬起来的白三郎拦住。
“靥姑娘莫要伤我祖父,小生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胡乱擦几下鼻血,“你是纪家找来的吧?”
“纪家?哪个纪家?这白三郎究竟做了何事?竟让靥娘子如此动怒?”
“啧啧啧,这拳可不轻啊,看着就疼。”
“我在这山里混迹百年,还真没见靥娘子这样生气过,到底为了啥?”
刚才还因为害怕靥娘放火烧到自己而散开的众妖又围拢过来,压低声音议论纷纷,正猜得热闹,靥娘突然双手结印打开了结界,淡蓝色光芒如同墙壁一般,将里外隔绝成两个天地,里面的三位兀自说着话,外面的好事者却像在看哑剧,只见其形,不闻其声。
她此番倒不是要给白家祖孙留体面,实在是素华无辜,没道理凭白被听了去,成为旁人佐饭的谈资。
“你既知我来意,我也不多废话。”靥娘冷冷道,“白三郎,你可知人妖有别?纪家娘子未曾招惹于你,你为何要害她?”
“小生、小生怎么是害她呢?”白三郎闻言急道,“她有恩于我,小生是在报恩!”
去岁重阳,十里红枫,黄叶铺地,正是秋高气爽,登山赏秋的好时节,往日静谧的五峰山也添了许多来来往往的游人,多了与往日不一样的热闹,鲜少出门的白三郎也禁不住诱惑,从家中跑出来踏秋。
他本想摘几枝茱萸,再滚一身秋果,回家分给兄弟姐妹们应应景,也学着人过一回重阳,谁知就在回去的路上竟然被人抓了,抓他的是几个来游玩的男子,举止粗鄙,下手又重,抓了他给同行的小娘子们炫耀,其中有个小娘子清秀温婉,用一个香囊做交换,将他放了。
“小生自幼读书,自然知晓香囊的意思,她用香囊换我,那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于是小生在她身上做了记号,待入夜便下山,入了她的梦……”
白三郎说着,脸上泛起红晕,“素华是个好女子,小生一直都有好好待她,不止好好待她,小生还要报答她。”
靥娘气得又想揍他:“报答?她现在命悬一线就是拜你所赐,这就是你所谓的报答?”
白卫在一旁听了个大概,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扯住自己孙子衣袖追问:“三郎,你快说,你是如何报答的人家姑娘?”
白三郎脸上红晕更甚,字字句句情真意切:“自是按着书上写的,与她生一个孩子。”
“你?你让人家姑娘有了身孕?”
见他点头,白卫瞬间脸色就变了,放开手后退几步,杵着拐杖连声痛呼:“糊涂!你糊涂啊!”
“书中讲,人妖结合生下的孩子自与常人不同,或聪颖绝顶,或力大无穷,俱是万里无一的人中龙凤,素华姑娘有了这样的孩子,自然也能平步青云,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难道不是报恩吗?”
白三郎越说越自信,眉宇间踌躇满志,负手侃侃而谈,“只要诞下孩子,素华的福气在后头。”
“放屁!”靥娘再也忍不住了,抬脚将白三郎踹倒,“且不说人类女子根本受不住妖胎,只说你入她梦境与她欢好之事,经过她同意了吗?”
“她、她只是害羞罢了。”
“胡说,她明确拒绝了你,你却仗着自己有妖法而控制她,违背她意愿夺了她的贞洁,让她怀孕,这般丧尽天良,与恶人有何区别?”
白三郎被她一脚踏住动弹不得,强自争辩道:“书中所写怎会有错?小生就是在报恩!”
“一味按照自己想法而枉顾他人死活,这不是报恩,这是作恶。”
靥娘踩在他心口,居高临下宛如审妖判鬼的冷漠神o,“白三郎,你自己犯下的错,应当自己承担,莫要给你白氏一族招来祸事,我现在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是自己把妖丹交出来,还是我替你挖?”
白三郎吓得大喊:“祖父救我!”
“看来是要我亲自动手了。”靥娘说话间手腕一翻,掌心朝下催动灵力,只见几束丝线状的蓝色光芒刺入白三郎体内,她抬手一拉,一颗土黄色妖丹顷刻间被拽了出来。
“修为如此之浅便敢下山去祸害良家女子,若假以时日让你妖术大成,岂不是要为祸一方?不若现在就杀了你,省得日后麻烦!”
她目生重瞳,一手控着要冲上来救孙子的白卫,另一手就要向已经显出原形的刺猬白三郎劈下去,忽的漫天桃花裹携着朗朗清风冲进结界,将她吹得清醒不少,君莫笑接住她杀意凛凛的一招,朗声道:“靥娘!快醒来!”
第10章
往日叽叽喳喳的百里山林,今日静得可怕,一只大山雀抖抖翅膀落在树杈,踌躇满志要一展歌喉,它伸长脖子正待张嘴,猛然从树上垂下条绿油油的藤蔓,一把将它拖进茂密的树冠里。
“嘘――!别出声,不要命啦?”
树冠里,一条青蛇吐着信子,在七八只快要吓晕过去的鸟儿跟松鼠身边游走,用尾巴尖将树叶拨开一点缝隙,示意它们往外看,只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上空桃花飞舞,灿若霞雾。
靥娘子发疯了,在桃花妖没安抚好她之前,务必保持安静。
灌木丛已经七零八落,白家洞府也毁的差不多了,白家上下几十口齐齐开了刺盾,眼看就快要抵挡不住。
君莫笑从白卫那里得知了事情经过,叹口气,肃然道:“白卫老头,是你这三孙子不对。”
“是是是,三郎他已经知道错了,孩子小不懂事,靥娘子教训得都对,如今三郎被打成这样,老朽的洞府也毁了,您看是不是能帮忙给说和说和,把三郎的妖丹……”
白卫吓坏了,连白胡子都在发抖,却还是硬着头皮讨要孙子的妖丹,“老朽以性命担保,今日起就把这惹是生非的孽障锁在家中严加看管,绝不会再去骚扰那位素华姑娘了。”
“既如此,我来问问她。”君莫笑说着转身,食指在空中画个圈,就见点点绿色荧光自飞舞的桃花中浮出,慢慢汇成一股清新的风,带着浓郁的桃花香气,柔柔抚上靥娘的脸。
像温柔的母亲在安抚任性的孩子,又像相交多年的挚友在低声交谈,这缕风一直围绕着她,直到最后一丝桃花香散去,风也倏忽消散,归于山林之间。
靥娘慢慢安静下来,再睁开眼,瞳仁已然恢复成纯净的黑色,她抬头看看面前好友,有点懵:“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你怕是要把这望仙峰拆了。”君莫笑拉着她向外走了几步,简单讲了讲刚才的事,又说了白卫的请求。
“白卫老头说他三孙子知错了,也保证以后不会让他踏出五峰山半步,依我看这事就到此为止,你把妖丹还给他,让他给山下那姑娘赔偿。”
“不行!好好一个姑娘被磋磨至此,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公平。”靥娘听完摇摇头,转身盯着白卫一大家子,“你们家孩子小不懂事,素华又何尝不是个孩子?她不过好心救了只刺猬,何故要遭此大难?”
白卫一家鸦雀无声,良久,一妇人上前跪倒,抱起地上已经与普通刺猬无异的白三郎,啜泣道:“靥娘子说得对,三郎闯下大祸,怎么罚都不为过,我知道您要他的妖丹是去救那位姑娘,妖胎凶猛,若没有至亲之人的妖丹相护,胎儿便会将母亲生机吸食殆尽……”
“这是三郎造的孽,他应当付出代价。”
她身上有与白三郎一样的妖牛靥娘心中也能猜出个大概,轻声问道:“你是白三郎的母亲?”
“靥娘子慧眼,妾身白珍珍,是白三郎的娘亲。”她说着抬起头,眼神哀伤却又坚定,“是珍珍教子无方,才让他闯下这弥天大祸,只求靥娘子莫迁怒白氏一族,所有惩罚都由我们母子承担!”
父母子女,骨血相连,若是离得近了,便会隐隐有血脉之畔嗪粲Γ如今白三郎身上有两条丝线状的湃粢若现,一条指向白珍珍,另一条则指向不远处一位男子。
男子对上靥娘眼神,慌忙低头往白卫身后藏了藏。
“好,你跟我走。”靥娘看看天色已近正午,将跪着的白珍珍拉起来,缩地成寸,转眼已在数里之外。
君莫笑拦住还想说话的白卫,挑眉道:“幸亏你这儿媳妇是个有担当的,不然这事儿可没这么容易了结,行了赶紧回去吧,你若再没完没了,小心靥娘把你们一家老小妖丹全掏出来踩着玩。”
白卫瞬间收了声,捂着丹田后退几步,带族人修洞府去了。
.
齐州城,纪家。
靥娘带白珍珍见了素华,将整件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讲清楚,末了拉着她的手,言语间颇多怜惜。
“此事如何了结都由你说了算,一切皆会如你所愿。”
素华愣愣盯着白珍珍怀里的刺猬,半晌轻轻开口:“皆会如我所愿?”
“是,我会满足你所有要求。”
“重阳踏秋本是乐事,捉刺猬之人是我堂兄,那香囊是重阳应景的,我做了好多,兄弟姐妹都有,并非刻意交换……”
素华惨然一笑,“谁成想竟招致大祸,妖怪行事果然与人不同,空长出一副人类皮囊,说到底还是畜牲。”
她低头,恨恨盯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愤然道:“我救了他,他却恩将仇报,毁了我一辈子,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若能重来我只想把这当做大梦一场,梦醒后我还好好的,所有一切都跟原来一样,我、我才十七岁啊!”
素华放声大哭起来,声声悲切,闻者恻然,白珍珍羞愧地低着头,根本不敢面对这被自己儿子毁了人生的姑娘。
一直沉默不语的靥娘给她拭去眼泪,缓缓道:“我说过,亦梦亦真,亦梦亦假,若想让这一切是梦,也可以是梦。”
“梦……?”素华止住哭声,黯淡无神的双眼燃起丝希望,“真的是梦吗?我醒来会一切如初?”
靥娘笑着点点头:“是,一切如初,没有白三郎,没有孩子,什么都没有,你还是快乐无忧的小姑娘,跟纪叔纪婶一起过着很普通但很幸福的生活。”
“我要!我要那样!仙姑,现在该怎么做?”
“躺好,闭上眼睛。”
素华依言乖乖躺好,这些日子被折磨的不成样子的憔悴脸庞终于露出笑容,她闭上眼睛笑着:“仙姑,我准备好了。”
“不反悔?”
“绝不!”
“好。”靥娘回头吩咐白珍珍出去等候,自掌心变出白三郎的妖丹,将其中妖力引出,慢慢渡向素华腹部,接着又单手结印,将自己的灵力织成细网,拢在素华额前。
“前尘浮云,一忘皆空。”
***
天色渐昏,夕阳斜照屋顶,纪叔站在院子里看了会儿晚霞,准备生火做饭。
前些日子女儿生了场大病,多亏找了位神医,这才将人从鬼门关救回来,只是那神医叫什么名字来着?
纪叔敲敲头,唉,看来真是上了年纪,记性一日不如一日了。
那边西屋里,纪婶将一个大个的桃子切成合适入口的大小,端到女儿床前,女儿大病初愈,人眼瞧着瘦了一大圈,大夫嘱咐说除了多吃些补品之外,还要每日吃一个桃子。
这个季节哪里来的桃子呢?纪婶想了想,随即又哼起了小曲儿,只要女儿吃了能治病,管它哪里来的呢?
纪素华吃完桃子,只觉得神清气爽,一双秀目神采奕奕,拉着娘亲的衣角撒娇:“娘,我饿了,肚子咕咕叫呢。”
“哟,我闺女儿饿了,饿了就是病好了,走走走,娘扶你去厨房瞧瞧,看你爹今晚做啥好吃的?”
蛇口逃生的大山雀落在墙头,惊魂未定地拍拍翅膀,唱了支劫后余生的歌。
五峰山太可怕了,再也不去了。
院墙外,靥娘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交给白珍珍,嘱咐道:“我已按照纪娘子的要求,将她脑中与白三郎相关之记忆悉数抹去,她与她的家人已经忘了曾经经历过的事,也不知道有个孩子,希望你遵守诺言,不要去打扰她。”
“还有,这孩子本不该存在,能活下来是因为素华觉得它是无辜的,希望你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告诉孩子关于她娘亲的任何事。”
“珍珍谨记!是素华姑娘大人大量饶过我儿性命,又得靥娘子通天术法才消了这荒唐孽缘,如此结局已是幸之又幸,我们母子又怎会不识好歹?”
白珍珍怀抱婴儿,与脚边的白三郎一起拜道,“靥娘子放心,珍珍今日便带着两个孩子隐入深山,也不会再让三郎踏足人间!”
“好,我信你。”靥娘将她扶起,掌心摊开,变出一颗黯淡无光的黄色珠子,“这是白三郎的妖丹,我取了九成妖力来助素华生产,最后这一成,交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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