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受过如此关注的小四郎慌了神,思索再三决定收拾包袱连夜出逃,去找帮助过他的仙女姐姐。
可那日那位凶神恶煞的神官走得太急太快,他只来得及在青鸟巨大的扇翅声中分辨出‘齐州府’三个字,于是不远万里寻来,用积蓄开了茶馆,想着先安定下来再慢慢打听。
简单讲了事情经过,又互相介绍认识,胡四郎自然没有让仙女姐姐跟普通客人一样排队等位的道理,他在茶馆里扫视一圈,目光望向角落一张方桌,略略思索后便迈步过去,朝着桌前之人拱手作揖:“云斐小公子可否行个方便,与某的几位朋友拼个桌。”
桌前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抿着唇没说话,垂着眼帘似在思索,好半天才淡淡嗯了一声。
一旁靥娘听得真切,原来这就是窈儿的心上人云小公子,果然生了副好皮囊,只是――
她盯着小公子身上勃勃生虐底阅擅疲这明明是个小姑娘,干嘛要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束胸与锦袍里,装成个男儿模样?
第68章
李窈儿春心萌动,喜欢上了云家最有出息的小公子云斐,可还没等她表明心迹,云家小公子就被城里新来的胡家茶馆老板给迷住了,靥娘受了委托前来一探虚实,却发现茶馆老板是自己在吴明国结识的小狐狸胡四郎,而云家小公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姑娘。
靥娘顿时好奇心也没了,砸场子的气势也不见了,老大爷一样端着茶慢慢腾腾下了两盘棋,问过福生跟老赤狐等人近况,出茶馆直奔重明司。
“你说云小公子他、他是个女子?”
重明司厨房,李窈儿瞪大一双美目,“靥娘姐姐,你确定吗?”
靥娘指指自己眼睛:“我不会看错,她身上确确实实是女子的牛是个生命力很旺盛的姑娘。”
窈儿见她如此笃定,眼神黯淡下来,有些受伤,“我、我喜欢上了一个小娘子?”
凤仪拍拍她肩,干活去了。
靥娘想了想,安慰她:“你不是喜欢上一个小娘子,你是喜欢上了小娘子扮成的男子。”
她把窈儿冰凉的手捂在手心暖着,温声问道,“现在呢?还喜欢吗?”
窈儿闭上眼睛,认真回想云小公子一颦一笑,摇头:“好奇怪,一旦知道云小公子其实是云小娘子,竟真的再也没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了。”
“怪不得那么多小娘子朝她丢帕子她也不理,上门说亲的也都被云夫人赶了出来,原来如此――”窈儿恍然大悟,继而又疑惑道,“靥娘姐姐,你说她为什么要扮做男子啊?”
“这就不知道了,咱们去打听打听?”
靥娘咬着下唇,像是个寻找伙伴认同的小娃娃那样,拉着窈儿的手摇几下,亮晶晶的星眸忽闪着。
“小道长跟我讲过,他说不窥密,不旁狎,不道旧故,不戏色,方为君子也。咱们这样,算不算窥密啊?”
窈儿一愣,摇头:“不算不算,靥娘姐姐这是为我排忧解难,何况我们本也不是君子,我们是女子,也不对,我们就不是人,我们是妖啊!”
“如此我便放心了。”靥娘松口气,从饭筐里掰了半块馒头,自己先啃了一口,然后揽过她肩头朝外走。
“对嘛,本也不是人,何苦守这人族破规矩,姐姐这就带你去打听打听云家的事去。”
***
厨房门口有棵大槐树,深秋时节,叶子寥寥,光秃秃的树枝上几只花喜鹊叽叽喳喳聊得正热闹。
靥娘将半个馒头掰碎了,往里面加了青、赤、黄、白、黑五色的牛招呼喜鹊们来吃,跟几只鸟头凑在一起嘀咕,末了挥挥手。
“去吧去吧,一切拜托了。”
花喜鹊们吃了她的馒头,一个个拍着胸脯喳喳叫着,翅膀一扇划出五彩微光,四散飞去。
窈儿看着稀罕,捡起地上残留的馒头渣闻闻,奇道:“这是我蒸的馒头,怎的喜鹊吃了这么有劲儿?”
“是馒头没错,不过我往里面加了五谷之牛所以它们格外喜欢。”靥娘笑眯眯看着鸟儿远去,解释道,“花喜鹊擅打听,委托它们准没错,你且等着,两三个时辰便会有回音。”
等待的时间有些长,窈儿蒸了锅豆沙卷,靥娘吃着好吃,决定给小道长送几个尝尝。
她提笔画了幅画,先画了一只小狐狸在倒茶,对面自己咧着嘴笑得很开心,后又添了君莫笑跟白泽琰上去,大家一起笑得很开心。
然后咬着笔杆想了半天,写了几句话。
小狐来寻,靥娘开心,喝茶下棋,不亦乐乎。
但这样还是不够明白,于是又提笔在远处添了个小道士,高高兴兴在吃豆沙卷,字也加了一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写完画完,靥娘满意地看了两遍,将画叠成个纸鸟,先注入灵湃媚穸飞起来,又拿过装豆沙卷的食盒给它挂在脖子上,单手结印说了声去,纸鸟便扇动着翅膀,头重脚轻地往京城方向飞了。
一个时辰后,这只鸟飞进戒备森严的京城重明署议事厅,一溜歪斜扎进正在与众人议事的丹景神官怀里,化作一张普普通通的纸,原本挂在鸟脖子上的食盒也跟着翻了,咕噜噜滚出几个喧腾热乎的豆沙卷。
于是百十号人眼睁睁看着端坐上座的东重明司神官大人先是一愣,接着又了然微笑,笑中带了几丝他们从未见过的羞涩跟甜蜜,但羞涩甜蜜在他拿起那种图文并茂的纸之后便烟消云散,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天才神官面色极为精彩地变化几番,终于站起身说了句稍后再议,匆匆拂袖而去。
很快的,一声清唳响彻云霄,刚刚从齐州带了书信回来的青鸟脚还没落地,就被神官大人塞了封信。
“回齐州。”神官大人命令。
青鸟:???
……
待到日头偏西,几只花喜鹊总算飞回来,落在她肩头争先恐后叽叽喳喳,靥娘听得频频点头,脸也渐渐严肃起来:“嗯嗯,原来如此!唔唔,太过分了!明白明白,人族是这样的!唉,真是可怜的姑娘。”
她忿忿念叨着,朝一旁什么也听不懂的窈儿转述了喜鹊们打听来的云斐的故事。
云家世代经商,积累了不少财富,只是自古士农工商,云氏一族衣食丰足之后便生了入仕之心,奈何后人资质平平,鲜有出类拔萃者,但云家后人从未放弃,他们在等待一个天才,等待一个能带领云家平步登云的领路人。
云斐就是这个人。
在她之前,父亲这一脉已经三代单传,云员外年近四十,娶了十房小妾,生了十六个女儿,仍是膝下无子。
所有人都对云家独子的位置虎视眈眈,送子观音庙里有一半是云家捐的香火钱,云夫人在怀着云斐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这一胎无论是男是女,只能是云家独子。
云老爷早就给孩子起好了名字,云斐,斐然的斐。
云斐天赋卓越,三岁开蒙,过目成诵,七岁驰马试剑,亦是身手不凡。
人人道他是天纵之才,尊一声云小公子,却从未有人真正走近他。
她生下来就是他,是家中独子,是云氏一族的希望,裹紧的束胸跟厚厚的锦袍是她的枷锁,一生都无法解脱。
父亲终日板着脸检查他的功课,稍有松懈便要罚跪,三伏天烈日下的庭院,冰天雪地里寒凉刺骨的青石板。
母亲永远盯着他不许旁人靠近,他不能跟别人一起去郊游踏青,不能在外面上茅房,炎炎夏日也要穿挺拓厚实的袍子,高高衣领掩住脖颈。
裙裾飞扬的小娘子们送他香囊跟帕子,他接了一次,被母亲用戒尺打的三天无法下床。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异类,笑他是不男不女的怪胎,他们在背地里议论他,远远见到他便意味深长地笑。
他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没有朋友,只有严厉的父亲跟总是愁苦叹息的母亲。
他的生活只有功课,要刻苦再刻苦,方能有朝一日登上庙堂,塑云家之辉煌。
初时他会哭闹、哀求,会对父亲示好,对母亲撒娇,可当一切都无济于事之后,认清现实的他收起所有情绪,学会了用面无表情来掩饰自己隐隐的绝望。
毕竟他不是背负家族期望的他,而是本就不该出生的她。
纵使饮食严格控制,云斐还是在十七岁生辰这日来了癸水,母亲不出意外地又抱着她哭了一场,哭自己命苦,哭命运无情,云斐被她哭得心烦,自己草草拿几块细布垫了,寻了个借口出门去。
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只觉得小腹痛如刀绞,忽的一群女子挤散了他跟随行的埃裹挟着他往一家茶馆去。
茶馆离家不远,是新开的,老板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笑起来如三月枝头明媚的风。
少年给他斟了一碗茶,上好的正山小种,喝下去暖和又熨帖,缓解了小腹的冰冷不适,就像漫天风雪中透进一缕春光,恰恰好映在他身上。
云斐早就冰封的心突然就有了裂痕,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层层破碎的冰面下有种子破土发芽,欲欲跃试想要长大。
他又开始庆幸他是她,着了魔一般日日去茶馆,只为看一眼春和景明的少年。
她怀了满腹少女心思,无处可诉,无人可诉。
.
太阳渐渐西沉,喜鹊也回了窝,靥娘讲完云斐的故事,默然许久,悠悠叹了口气。
“身为女子却被当成男子抚养,不能环佩叮当,不能花容云裳,不能与小姐妹一起玩闹互诉心事,每日拘在虚假的壳子小心翼翼避开所有人,还背负了全族众望,想必是极苦闷的吧?”
她说着说着就生了气,“她那娘亲也是个瞎了心的,居然为了保住正室地位牺牲自己亲生女儿,让云小娘子从出生便失去了一切,这种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是要多绝望?”
“就算天资出众,就算天纵奇才,一辈子不能做自己,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差别?”
靥娘气得一脚踢飞地上小石子,“女子又如何?女子就不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了吗!”
青岚就是在这会儿寻了来,被迎面飞来的石子吓了一跳,他闪身躲过,讶然看向正横眉怒目的靥娘,小心翼翼道:“呃,靥娘子怎么了?”
李窈儿朝他轻轻摇头,表示没什么事,又敛裾行礼,“镇妖使大人是来找靥娘姐姐的?”
青岚嗯了声:“是有些事情想跟靥娘子商量。”
靥娘正低头踢石子泄愤,闻言抬头:“何事?”
“下午时收到急报,说是下面几个县陆续有人被怪鸟所伤,据伤者跟目击者描述,好像是――罗刹鸟。”
青岚说到这里顿了下,不确定道,“看轨迹,这怪鸟应是自京城方向飞出,一路奔着齐州城来的。”
第69章
深秋时分,夜色分外清朗,青石街道铺了薄薄一层月光,乍看之下,生出几分初雪的味道。
隔墙传来捣衣声,不知谁家女子还在院中借着月色忙碌,臂钏相碰玎玲作响。
靥娘今日穿了件素色小袄,罗裙也是冬天的样式,她双手提着裙裾,抬起脚轻轻踩在月光里,就像仙子落在湖心,水面突然激起涟漪,蓝色的灵力自她脚下亮起,一圈圈向外荡开去。
这是可以包裹整个齐州城的蟾光阵,月色照到的地方,皆为阵内。
她是布阵之人,也是阵眼所在,不管罗刹鸟来袭的消息是真是假,自今日起直到危险解除,她每夜都要守在这里。
更鼓敲过两下,已是二更天的时辰,
远处已经枯黄的草丛里渐渐亮起微弱荧光,那是丹景留在齐州城的巡夜流萤。
流萤渐渐升空,就像夜色里飞出来的精灵,三五个组成一队,提着绿莹莹的灯笼,穿过人家,掠过街巷,巡视着齐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许是今天太冷的缘故,又或者是它们的主人离开太久,巡夜流萤与往日相比少了些精神,靥娘略微思索了下,勾勾手指示意它们过来,又双手结印引了月华在掌心,化作灵气送进流萤身体里。
小小流萤瞬间光华大增,动作也活泼起来,飞舞着在夜色中划出无数光轨,蓝绿相间,璀璨梦幻。
“今夜至关重要,一定要打起精神,有情况随时报告,我会立刻赶过去的。”她嘱咐几句,笑着摆摆手,“好了,散去吧。”
巡夜流萤整齐划一地上下飞了几下,提着灯笼往四面八方而去。
***
今夜确实很冷,靥娘有些后悔把阵眼设在这么个地方了,青石街月色美是美,但后半夜寒风乍起,她傻子一样坐在街道中央,被那穿堂而过的寒意来来回回吹了个透心凉。
青岚道长跟君莫笑都在严阵以待,没人能抽出空给她送床被子,至于其它人――靥娘想了想,算了,万一罗刹鸟真的来了,以窈儿为代表的几个小妖就是送人头的好材料。
“阿嚏――!”她吸吸鼻涕,抬头望向头顶高高悬着的圆月,只见有个鸟影子自月中俯冲而下,转瞬便到了眼前。
她精神一紧,化出长鞭握在手中,却不想那鸟影子竟是丹景传书信的青鸟。
青鸟看着挺累的,呼哧呼哧喘着,翅膀一扇甩了个大包袱给她,又拍在包袱上一封信。
依旧是上好的瓷青纸,四个泥金字苍劲有力:勿忘誓言。
靥娘眨眨眼,又眨眨眼,想不出小道士这四个字啥意思,干脆把信放到一边,打开了包袱。
包袱里是一件蓬松柔软的斗篷,上好的宝蓝色锦缎面,精致的花草图案,最精巧的是肩膀处一只振翅欲飞的五彩重明鸟,金线镶了珍珠点缀其中,栩栩如生,富贵夺目。
“这是给我的?”她抱起斗篷在脸上蹭蹭,见青鸟点头,便美滋滋地披在身上。
轻暖的斗篷挡住了深秋的寒风,靥娘重新盘腿坐下,指尖点上眉心,试探着将脑海里的声音传到千里之外的京城。
“小道长?你睡了吗?”
那边几乎是马上就有了回应,丹景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带了点万籁俱寂的低沉,如秋风穿过染霜的竹林,又好像春雨打在芭蕉叶上。
“没有,还在忙,靥娘呢?”
“唔,我在守夜,今晚好冷啊,多亏了你的斗篷。”
“青鸟到了?”
“到了,就在我面前。”靥娘朝青鸟笑笑,又从地上捡起那封信,“你信上写了‘勿忘誓言’,啥意思?”
她说着自己一惊,“难道我又胡乱许诺了?”
丹景:……
某神官很怂,信里气势汹汹,到了本尊面前连句重话也不敢说。
他傍晚时分收到靥娘的信,画了她跟三名男子,还有只狐狸,狐狸应该是当初吴明国衣衫不整的那一只,三名男子却是认不出,靥娘在画上与几人相谈甚欢,还写了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他忐忑不安,很想问一问,但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你――今日送来的豆沙卷很好吃。”
“那是窈儿做的,因为好吃,所以想让你也尝尝。”
“信我也看了,小狐狸,是吴明国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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