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晏氏家主对同为王侯遗脉的苏氏有着非同一般的情谊,十分欣赏苏氏的家风底蕴,所以想结两姓之好。
但对苏氏来说,是不是真欣赏、真情谊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联姻后,晏家的存在能帮助苏家壮大势力,重返上京复仇就行。
这也是为什么在宝嫣出嫁前,庶女要做嫡女的陪媵,苏家人不反对的原因。
凡是扯上家族利益,哪会在意虚无缥缈的儿女情长。
而宝嫣生长在如此环境之下,更是早已懂得什么是家族使命,门楣之兴。
是以,为了顾全大局,她有时可以容忍兰姬挑衅。
但若是涉及本身利益,宝嫣还是过不去。
例如贤宁长公主有提拔侧室的意思,看在同为一族的份上,俱损俱荣,宝嫣并不介意。
可如果想借此打压她,不给她掌家或是接触后宅的权利,那不行。
其次,犹记得去年春末时,她刚行完笄礼。第二日,清河府便迫不及待地把聘礼送来了。
哪怕苏家想攀晏家的势,那也是晏家先求的她吧?
她没忘记自己来到晏家,长辈委托予以的重任,要在北地落脚扎根,成为一股能扶持娘家的力量。
结果晏子渊的遇刺,导致新婚之夜被迫中断,明明是两个人的损失,反到头来,在婆母那里倒变成是她一个人的责任了,认为是她带来了厄运,才使得夫婿遭此大难。
这分明是想将灾祸甩锅给她,那怎么能行?
是以,她在话音一转,柔声控诉道:“原先订亲时,两方合了八字,说的可是我八字与夫婿相配,有这样的夫妻缘分。”
“怎么轮到我一嫁进来,因夫婿受伤,就变成是我运道不好,与夫婿不相配了……”
“若是因为如此,招来嫌弃,岂不是好没道理?”
宝嫣:“我就想问问,此事焉能怪我不成?还请不眴师父为我评评理。”
“若是好的,待到旁人在攻讦我时,也好便于我反击回去。”
这样她自己还能求个心安理得。
说到底,这才是宝嫣留在这里的真正目的,期望借佛家之手,在婆母那洗脱携带灾祸的名声,扭转乾坤。
隔间内,转着念珠,顷刻摸清宝嫣心思的陆道莲,徒然掀起眼帘。
眼中是兴味且深邃的目光。
他提出占卜,为的是抛砖引玉。
她却能借此发挥,想到改变处境之法。
果然,这些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极其看重家族荣耀的女娘,哪会真是毫无心机的善茬。
是他小瞧她了。
像是为自己的失策莞尔,陆道莲微微勾唇自嘲,以一副慈悲为怀的口吻说出宽慰的话,“我说过,我佛一向不忍世人受苦受难,你有所求,佛必应之。”
一声干脆利落地吩咐,“去拿卜签给她。”
方才还拦住她去路的魁梧僧人便很快,将一个卜签筒递了过来。
宝嫣还有些紧张,观察一番,发现这佛堂果然是私人所有。
连一个卜签筒看似简单,实则用料都不一般,这手感,冰凉轻薄,顺滑如玉。
瞧着,倒像是碧玺做的。
宝嫣再次疑惑,这不眴师父,到底是什么来路?从未见过有寺里僧人,这么奢豪精细,排场待遇不输王孙贵族。
“请吧。”旁边提醒。
宝嫣摒弃杂念,朝着佛像跪下,虔诚地闭上双眼,随之摇动卜签筒,念念有词。
祈请上天保佑,如她所想,如她所愿。
一支签子跌落出来。
小观弯腰,刚想要替她捡起,就被一只手蓦然抢先。
那看起来一点也不面善的僧人,半句话没说,就将卜签送到佛堂隔间去了。
小观小声抱怨,“女郎求的签,竟连看一眼都不行?”
“也许是不想泄露天机?”宝嫣也是疑惑,只不过克制压过了好奇,干脆对着隔间翘首以盼,慢慢等个音讯。
庆峰一进来,就与陆道莲目光对上。
他在那不怒而威,黑的像稠墨般得眼珠的睇视中,很心知肚明地往跟前一站,身影直接挡住了宝嫣那头有可能窥探过来的视线,然后呈上白玉盘。
那里头躺着宝嫣摇到的那支签。
他看着师叔不沾春水,修长而有力的手将它拿起,那上面的签文他也略略看了一眼,那其实是个寓意很好的签子。
不说多子多福,最终结果都是贵不可言,能达到那个新妇所祈求的满意的程度了。
可就是这样千盼万盼的签,在下一刻,被拿着它的人毫不留情地折断了,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地丢弃到一旁。
很快,另一支替补的签,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两指间。
佛陀拈花,陆道莲拈的,却是斩向宿命的因果之剑。
第13章
外间。
宝嫣对如此偷梁换柱的做法一无所知,她还在规矩地痴痴地等待发落。
只是这用时是否太久了?真有那么难解吗。
“不眴师父……”
“签上如何说?是吉兆……还是凶兆呀……”她终于等不及了催促。
只听那道清清冷冷,似悲似悯的声音响起,“不大好。”
宝嫣愣怔,迟疑地问:“哪里不好?”
那头静默了一瞬。
“檀越真的想知道?我劝檀越,这回占卜出来的结果,还是不要听了为妙。”
对方似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然而越是这样,宝嫣越是好奇心满盈。
她上前走了两步,在快要近距离接近那扇屏门时停下,“不眴师父,还请告诉我,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在宝嫣几近苦求之下,对方才勉为其难地开口,“既然檀越执意要听,那我就说了。”
换了卜签的陆道莲,垂眸睨着手上签文,没有一丝负担地一字一句地宣告出来,“签文上批示,你所求之事——”
“命薄终缘悭,恩爱两难全。”他念了一句诗文。
似乎他怕宝嫣听不懂,还特意贴心地为她解释一番。
命薄,即是短命。
缘悭,意指欠缺缘分,缘分维系艰难。
两难全,就更好解释了。
是指宝嫣这段姻缘,根本得不到圆满,她想母家昌荣顺利,又想夫妻恩爱,天底下哪有两头都占全的好事?
简直想都不要想。
这哪里是对方所说的不大好,这是真真正正堪称恶毒的诅咒。
怪不得劝她最好不要听,宝嫣现在整张脸色都变了。
要不是小观扶着,只怕身形摇坠,瘫软在地。
她毫无疑问地怀疑是不是占卜出错了,这结果怎会凶成这样?当真应了她婆母那句话,夫婿出事,是她引来的灾祸。
是她运道不好?不,她不信。
她其实没说实话,她从来就是个不信神佛的人。
这里就是一个野佛堂,这僧人又是神神道道的,指不定是在唬人呢。
“女郎,你怎么样。”
宝嫣心神一定,推开小观,“敢问不眴师父,可否把卜签与我看一看?”
室内一片寂静。
就在气氛逐渐变得尴尬而压抑时,屋内的陆道莲抬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虚影,淡淡问:“怎么,你怀疑我占卜的有问题?”
他说的是占卜,而非卜签。
宝嫣是怀疑了。
毕竟卜签一掉出来,就被对方的弟子眼疾手快地捡走了。
宝嫣什么都没看见,她现在就有些后悔,更有理由怀疑是不是对方拿错签了。
但是到底口说无凭,这只是猜测,面对素未谋面气势却强大的高僧,宝嫣强忍着心虚,实话实说道:“倒不是怀疑不眴师父的占卜法术,只是那支签……那支签我没见过它到底写了什么。”
宝嫣:“未见虚实,就不能相信,还请不眴师父见谅。”
她能说出这番话,证明她不是那种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愚信之人。
这新妇不一般,可惜她遇到的是陆道莲。
她不知长她几岁,在上京风云诡谲的势力下长大的僧人,是怎么从千军万马中冲出关卡,来到清河府的。
她哪是一个心思缜密、道貌岸然的成年郎君的对手。
就在宝嫣再次请求陆道莲给她看看卜签上的签文时,一道声音打破沉默。
是对方身边那个瞧着凶恶的弟子,像是笑她不知死活,说她,“你怀疑我师叔?你在辱我师叔清白。”
得到陆道莲的授意,庆峰攻讦着毫不知情的新妇。
“我师叔好心为你占卜,你却因为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就凭白污蔑他。”
“你可知他是在浪费清修的时间在帮你?”
“你不懂感恩也就罢,现在却责怪起他来,当真可恶!”
宝嫣被说中心思,脸色一面白一面红,“不,不是这样……”
“我的意思,只想看一眼卜签。”
“若是真的没有一丝问题,敢问师父们,为何不许我看一眼呢?”
庆峰还想批判她,陆道莲给了他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让他停下。随即望向屏门外,越渐不安的宝嫣。
他嘴角微扬,挂了一丝兴味的笑。
是在笑她,她可真敢说。
也好,这样也不算太无趣。
陆道莲:“我是不是说过,佛祖有求必应?”
他已经说了第三回 了。
是在拿他自己当佛祖不成,宝嫣虽有怨言,却还是咽回了肚里,哪怕对方应当也是瞧不清她的模样,她还是乖巧地点头,“是说过。”
陆道莲莞尔:“还有一句,自讨苦吃,送给檀越你。”
宝嫣心怦怦地乱跳。
脑子像炸开花般,连气都忘了生。
这人,是因为自己怀疑他,才故意这么说的吗?是不是太睚眦必报了。
她反应过来时,庆峰已经过来把卜签给她了。
只是不递过去的,而是以一种泄愤的方式,丢到了蒲团上,然后被小观捡了回来,愤怒地瞪了庆峰一眼。
宝嫣得到卜签,飞快拿起来阅览。
只一眼就差魂飞魄散。
但好在,她事先有了陆道莲的言语做缓冲,即使再不相信,看见上面的签文,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弄错了。
刻薄而寡毒的卜签,在她手上如同毒物一样。
宝嫣愣怔了许久。
陆道莲问:“如何。”
“卜签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檀越若是觉得还有哪里不妥,还可以再用签筒摇一支出来。”
“直到出现上上签为止。”
他声音听不出任何讥诮的意思,冰冷低沉,可就是叫宝嫣回神后,双颊发热,羞愧难当。
她现在终于肯相信,是自己误会了。
做错事,就得认,为了不让自己有卑鄙的逃避心思,宝嫣攥紧签子,松开唇齿,难为情地向误会的对象道歉,“不,不用。”
“这签,没有哪里不妥。方才是我心急,才怀疑了不眴师父,我,我有愧。”
宝嫣生平向一个郎君低头,哪怕再稳重早熟,情绪上都不好受。
刚才还矜持端庄的女郎,现在却如一株草,失水焉巴了。
她看不到里面人的嘴脸,丰神俊秀的身影不动如风。
可是眼眸里的目光,戏谑顽劣如斯。
太可怜了。
陆道莲悲悯道:“可还要继续为你解签。”
他欺了人,现下却假慈悲,宝嫣虽不知情,但也在犹豫。
尤其对方主动开口给她台阶下,像是在彰显他的大人大量,宝嫣有所触动,心里的难受滋味缓和不少。
有人给台阶下总是好的。
宝嫣挣扎许久,对方也不催促,直到她下定决心,想要好好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才抬头,花容月貌,却黯然神伤。
“多谢不眴师父大量。”宝嫣焉焉地问:“我想知道,我所求是吉兆,为何与我想象中不同,怎会这样呢?”
“当真,是与我运道不佳有关所致?”
她的示弱叫人动容,陆道莲终于不再为难她。
下一刻,他便让宝嫣便尝到了什么叫死去活来,活来死去的滋味。
“檀越怎会这样想。”
说是不大好的是他,说她自讨苦吃的也是他,现在却表示出,她的想法有问题了。
宝嫣当真弄不懂这高僧,不,她觉得这就是妖僧。
他耍弄人够了,便大发慈悲地道:“自始至终,我可以提到过,这卜签是批语,出自你身上?”
没有吧。
他只说让她不要听为妙。
从开始到现在,全都是宝嫣自个儿的臆想。
“签,是下下签,凶,是大凶之兆。”
他的话,让宝嫣从此刻起,听一个字都心惊胆颤。
最终,陆道莲下定结论:“与你无关。”
“与你夫婿有关。”
宝嫣倒吸一口凉气,她不知该庆幸,还是说一声胡说八道。
可她不敢开口。
因为对方的时机太微妙了,她刚从自我否认的折磨中走出来,现下一得知,罪魁祸首不是自己,还是在夫婿身上。
她难免会觉得侥幸,就像在即将掉入深渊之前,一只手把她抓住了,她得到了一线生机。
这个不眴师父,把她从虚空拎回到了地面上。
他接下来的话,更叫宝嫣觉得震撼人心。
“适才你说过,你们苏家与晏家联姻,是为壮大自身势力,更是为遇难的长辈复仇。你年纪虽轻,却明白大义,甚至愿意为了帮助母家,牺牲婚事。依我看,你们苏家举族上下,同为一心,如此善意的能量,又怎会是凶呢?”
“反倒是你夫婿……”
“晏子渊受伤,是他自身运道不好,说明他气运正在走下坡路。而刺杀一事,代表今年乃是多事之年,你嫁过来只是不巧与他的灾难碰上了,并非就是你带来了灾祸。”
“比起你的气运,你的夫婿显然更为凶险。不然,受伤的人怎会是他,而不是你?”
宝嫣彻底懵了。
她竟无法反驳,只觉得对方真正切切,说到她心坎去了。
为了让苏家起势,家中兄弟姊妹都献出了自己的婚事,族中叔伯父翁,哪个不是日夜谋划,隐忍至今。
大家抱着同样的信念,怎会是凶呢?她亦怎会是灾祸呢?
无疑,经此一讲解,宝嫣相信了陆道莲的说法。
她不是凶,她也不是扫把星。
她一颗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脸上的血色明显恢复,从焉巴到精神奕奕,不过短短瞬息之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既然与我夫家有关,那请问不眴师父,可有解决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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