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软柔腻的肌肤与他微凉的手背相撞,有濡湿的触感。
徐云栖所料不及,立即收回手,裴沐珩顿了一下,脸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被她碰触之地仿佛起了一层疙瘩,他向来不喜人碰触,尤其是女人。
忍着心头不适,裴沐珩神色如常倒了一杯茶,只是指节分明的手指握着茶盏,半晌也没有入口。
徐云栖并不知裴沐珩的心思,等他斟完茶,连忙替自己倒了一杯,抬袖做遮去饮茶时,余光诡异地发现裴沐珩用湿巾不着痕迹地擦了擦她碰触的地方。
徐云栖:“……”
秋光明澄澄地铺在廊下,给徐云栖的裙角镶了一层金边,熙王府轩峻瑰丽,不是一般的阔气,沿途亭台相接,翠玉华轩,自不待言,徐云栖亦步亦趋跟在裴沐珩身后往正院去,有了方才的经历,徐云栖刻意离他远了些,勉得冲撞了这位金尊玉贵的王孙。
前不久通州发生了大案,案情瞬息万变,裴沐珩心里盘算这案子背后玄机,压根没意识到小妻子在疏远自己。
大约是裴沐珩住的偏僻,这一路人迹罕至,直到越过一佳木葱茏的阁楼,便见前方华庭在望,飞檐插空,庭前秋菊锦簇,浮尘也无,一排衣着不俗的仆妇侍候,皆屏气凝神,垂首不言。
这等排场,必是熙王和熙王妃所在的锦和堂。
裴沐珩也是在这时方从凝重的思绪回过神来,见徐云栖离了自己五步远,负手立在廊下等她过来。
徐云栖慢慢从长廊里走出,清透的秋光一点点从她裙摆漫上眉梢,将她眉目衬得过于皎然,那一瞬,裴沐珩才发觉这张脸似曾相识,仿佛在哪儿见过。
徐云栖跟着裴沐珩进了锦和堂。
熙王和熙王妃端坐在明间主位,熙王身姿奇伟,神采奕奕,熙王妃则神色冷淡,自始至终不曾往徐云栖看上一眼,二人左右侍立着王府众人,徐云栖来之前母亲便交待她,熙王府有三房。
长房裴沐襄是裴沐珩一母同胞的亲兄长,站在他身侧那位神情冷肃,端的是不苟言笑的少妇怕是其妻谢氏。二房裴沐景则是高侧妃所生的庶子,他性情寡淡,小心谨慎地瞥了一眼徐云栖便垂首不语,倒是他身旁的二少奶奶李氏好奇地打量她,在徐云栖朝她看过去时,她甚至露出一丝俏皮的笑。
熙王妃瞥见庶子媳妇的小动作,脸色顿时拉下,
“行了,敬茶吧。”
裴沐珩与徐云栖一一跪下给熙王和熙王妃行礼。
熙王见儿媳妇姿容清丽,相貌不输儿子,颇为欣慰。
“男才女貌,陛下眼光果然是极好的。”
这话一落,无人搭腔。
徐云栖跪在裴沐珩身侧,也没有半分反应。
大公子裴沐襄很想替父亲解围,瞅一眼面罩寒霜的母亲,悻悻当了个耳背。
熙王尴尬地咳了一声。
除却兄弟妯娌,还有两位小姑子,敬茶礼倒也很快结束。
徐云栖出嫁前夕,王府便遣人来交待无需准备敬茶礼,大约是怕徐家寒碜,准备的贺礼上不了台面,恐丢了裴沐珩的脸,徐云栖今日的敬茶礼均是熙王妃亲自代劳。
此事王府众人心知肚明,拿着那份敬茶礼倒也无甚欢喜。
反倒是徐云栖分文未出,还得了几箱子见面礼。
在长媳谢氏看来,这是婆母在变相贴补小儿子。
二少奶奶李氏目光在徐云栖身上逡巡,暗自琢磨,这三弟妹莫不是个榆木疙瘩,婆母不叫她准备敬茶礼,她便当真空手而来,但凡激灵些,必定亲自绣些物件一同奉上,聊表心意。
偏生她是个蠢笨的。
来了这么一个弟媳,往后有好戏看了,她这样想。
熙王并不知女人家这些官司,和颜悦色看着小儿子夫妇,
“时辰不早,快些入宫给你们皇祖父和皇祖母请安。”
裴沐珩作了一揖,看了徐云栖一眼,示意她跟着自己离开。
裴沐珩所住的清晖园只有两名老婆子伺候,其余均是他的心腹长随,个个嘴皮子严,无人知晓二人不曾圆房。
熙王妃目送他们一前一后跨出门槛,泪意湿了眼眶,等人走远,方克制着哭出声,“我儿命苦……”
熙王见她当着媳妇儿子们的面哭,眉头皱起,“行啦,我瞧老三媳妇温顺乖巧,是个顶好的,进了门,往后便是自家人,谁也不许慢怠她。”这话是跟几个晚辈说的,谢氏等人齐齐屈膝道是。
早有宫车在王府门口相侯,有内监在场,裴沐珩即便不想与女子同乘,也不得不将就,徐云栖倒是了然他的毛病,上车后,将自己塞在角落里,尽量不打搅裴沐珩。
夫妻一个靠左,一个挨右,当中足足可再容二三人,裴沐珩神情慵怠不知在琢磨何事,徐云栖靠在车壁假寐,谁也不瞧谁。
不过一刻钟,夫妇二人便入了宫墙,大约午时见了皇帝皇后,比起熙王府,皇宫里的帝后倒是很满意徐云栖,皇后甚至夸赞徐云栖身上有一股别于京城贵胄的空灵之美,想是给徐云栖撑腰,赏赐比过去那些皇孙媳妇要多一成。
徐云栖注意到,也就是入了宫,裴沐珩俊脸才挂上笑。
晚秋,天色暗的快,待应酬完回府,已是薄暮冥冥。
皇帝准了裴沐珩三日假,命他在府上陪着新婚妻子,裴沐珩不敢违拗,这一路默不作声随着徐云栖回到王府,刚踏入清晖园前方的斜廊,便见陈管家匆匆上前行了个礼,
“三爷,通州皇庄的年例提前送来了府上,单子搁在书房,请您过目。”
裴沐珩当年胆魄非常,挫了大兀使臣威风,危机化解后皇帝论功行赏,破例赏了裴沐珩一个庄子,这个庄子收成极好,当时裴沐珩年纪小,庄子收益都捏在熙王妃手中,裴沐珩十五岁后,方交还与他,只是裴沐珩孝顺,这些年每每得了年例,除了银两留下,其余年货均交予王妃处置,这么多年从无例外。
裴沐珩不假思索道,
“按旧例办。”
陈管家正待转身,裴沐珩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亭亭玉立的新婚妻子,神色微怔。
今时不同以往,他已娶妻,无论他欢喜与否,徐云栖嫁给他已是既成事实,后宅诸务该由妻子决断。
于是他招手示意陈管家留步,负手看向徐云栖,斜廊下光影绰绰,桂枝颤颤,她纤细的身子倚在廊下,在晚风里显出几分玉柔花软来,裴沐珩正待开口,恍觉不知她姓甚名何,唤她徐氏过于生疏,直呼其名,他尚且做不到这般亲昵,权衡一番,他正式接纳徐云栖妻子的身份,淡声开口,
“庄子送来的年例进了府,夫人瞧着该如何安置?”
第3章
一声“夫人”将徐云栖从混沌的思绪里拉过神来。
这是在唤她?
灯色烟煴,风拂过,有簌簌清霜从瓦间扑落。
徐云栖回忆方才的景象,迎上男人漆黑平静的视线,整暇问道,
“三爷方才说是依旧例处置,敢问旧例该当如何?”
徐云栖遇人素来三分笑,说话轻而缓,听在旁人耳里便只剩下温柔,再配上这般绝色姿容,便如水中月镜中花,让人不敢大声说话,恐吓坏了她。
裴沐珩慢声解释。
徐云栖听完,心下思量,既然已搭伙过日子,裴沐珩的私产便是三房的产业,再交给王妃自然是不合适的,遂道,
“先送去后院,待我整理造册,再挑些好物孝敬母亲。”
如此甚妥。
裴沐珩吩咐陈管家跟着徐云栖去料理,自个儿回了书房。
刚踏入门槛,便见一暗卫已侯在屋内,双手奉上一份文书,
“三爷,通州的案子有消息了。”
裴沐珩立即接过信札绕去案后拆开,一目十行掠过,眸色微凝,修长的背脊往圈椅里靠了靠。
前不久他接到一份极其古怪的求救信,信中言明通州粮仓的漕粮被人以次充好,信笺上沾了些河泥,裴沐珩怀疑是河工所写,连夜遣心腹前去通州,更诡异的事发生了,他的人赶到通州粮仓,便见粮仓发生大火,以次充好的霉粮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各地粮仓发生火灾本也不稀奇,但裴沐珩还是觉着蹊跷,每每过冬,大兀缺粮总要南下掳掠,每当这时,朝廷会提前拨粮往北境御敌,裴沐珩侍奉帝侧,得了机会将取粮的文书遣去通州,恰闻通州大火,将几十万担粮食烧了,圣上震怒,遣人彻查此事。
去的正是裴沐珩心腹,七品御史刘越。
刘越密信回复,火灾原因已查明,守仓的将士夜里寻欢作乐,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恰恰漕粮堆积发酵,火势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当真是这个缘故?
通州粮仓乃京畿附近最大的粮仓,此地粮食一来备用中枢衙门与皇宫,二来备用军粮,恰恰是备用,每年真正开仓的机会并不多,是以反而成了各路牛鬼蛇神偷鸡摸狗的战场。
若没有那份求救信,裴沐珩便信了这个结果,可既然真正的漕粮被盗换了,背后定有玄机,通州毗邻京城,什么人能在这等要地瞒天过海?想必官衔不低。
年轻的男人,捏着信札慢慢靠近桌角的银釭,油黄信札遇火,很快发出呲呲声响,他眼底的浮光凝在一处,
“让刘越暗查通州知府陈明山。”
饵已下,就等着钓上一条大鱼,不,兴许是两条。
裴沐珩慢悠悠将掌心积落的灰拍却,眼底闪过无情的冷笑。
*
徐云栖赶回清晖园后院,陈管家已着人将礼单送了来,少顷,十几个箱子被抬着搁在清晖园廊下,一晚上,徐云栖带着银杏并两位老嬷嬷忙着整理年例,核对礼单,以防庄子管事瞒报错报。
通州皇庄送年例的消息自然没能瞒住熙王妃。
过去裴沐珩的内务桩桩件件均是她这个当娘的料理,瞧瞧,新媳妇才进门一日,便做起儿子的主来,熙王妃心里那口气呕得不上不下。
二少奶奶李氏伺候熙王妃饮了一碗安神汤,不着痕迹开口,
“三弟妹不懂事,母亲莫要气坏了身子,没准明日她便挑了好的送来孝顺您。”
熙王妃瞪了她一眼,“我稀罕?”
她难过的是,过去庄子年例均交到她手里,她如何分派,从无人置喙,如今她却插不上手。果真应了那句“有了媳妇便忘了娘”。
李氏讨了个没趣。
一旁的大少奶奶谢氏想起一桩正事,
“母亲,弟妹过了门,身边定缺人服侍,您看,是不是得拨一些婆子丫鬟去清晖园。”
谢氏执掌中馈,府中大小事均归她料理。
论理熙王妃是该拨人伺候徐云栖,只是裴沐珩十二岁那年,有丫鬟衣衫不整意图勾引他,裴沐珩动了怒,着人将那丫鬟重打二十板子,再发卖出去,自此再也不许人近身,是以熙王妃有顾虑。
委屈媳妇不能委屈儿子,“珩儿不喜热闹,人手的事便作罢。”
“再说了,那徐氏不该带了些陪房么,她不缺人伺候吧?”
谢氏脸色一言难尽,“母亲,她嫁妆单子还在呢,身旁只一不经事的小丫鬟。”
熙王妃神色就更难看了,忍了半晌,嫌弃道,“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了台面。”
想起知书达理的荀云灵,熙王妃又是一阵心碎,“罢了罢了,随她去。”
翌日回门,徐云栖清早便去锦和堂请安,顺带挑了些上好皮子敬献婆母,
哪知主仆二人行至穿堂时,守门婆子晦涩地告诉她,
“三少奶奶,王妃头风犯了,免了晨昏定省。”
徐云栖微愣,正犹豫着要不要请婆子代劳,瞥见大少奶奶谢氏搭着丫鬟的手,不紧不慢从庭内跨了出来,
谢氏视线落在那些鲜艳的皮货,顿时了然。
徐云栖便明白,熙王妃并非犯病,而是不愿见她。
既如此,也不必勉强。
徐云栖朝谢氏稍一颔首,转身离开了锦和堂。
熙王妃虽不待见徐云栖,却是个极要面子的,吩咐谢氏准备了丰厚的回门礼,整车侯在侧门。
只是徐云栖主仆在马车内坐了有两刻钟,依然没等到裴沐珩。
银杏本在熙王妃出受了气,眼下忍不住抱怨,
“王妃也太过分了,您是圣上赐婚,又不是眼巴巴求着嫁过来的,她何故如此刁难您?”
徐云栖脑海不知在想什么,闻言神色浅浅看过来,“她哪里刁难了我?”
银杏嘟囔道,“她不是将您拒之门外吗?”
徐云栖豁达道,“她只是不待见我,谈不上刁难,瞧瞧,这回门礼不是准备得很丰厚么,旁人不喜欢咱们,咱们不凑上去就是了,你又何苦庸人自扰,别忘了我们进京的目的,切莫在小事上分神。”
熙王妃不喜欢她,有不喜欢的好,瞧,她不必小心翼翼伺候婆母。
银杏原想辩驳,听到后面一席话,眼皮往下耷拉,不吭声了。
半个时辰后,裴沐珩带着王府长史现了身。
回门是大婚最后一项仪式,非同小可,自有王府长史出面操持。
比起昨日二人同乘不同,今日裴沐珩不必委屈自己,独自乘了一辆马车,他没有任何解释,徐云栖也不在意,一行人缓缓朝南驶。
熙王府坐落皇城附近的澄清坊,徐府却远在南城的崇北坊,徐家在荆州当地虽小有名气,到了权贵遍地京城,属实不够看,能在京城任官落脚,已然是族中骄傲,遑论如今攀上皇亲贵戚。
是以清早,徐主事吩咐徐母在后宅张罗宴席,自个儿领着阖家老小等候在门前,生怕失了礼数,陪着徐父迎客的是府上的大公子,二公子与二小姐。
二小姐徐若年纪最小,也最是刁蛮,等了半日不见马车踪影,便炸炸咧咧骂了起来,
“长姐嫁给蒋公子不好,偏生要攀那水中月,天上仙,那名动天下的三公子岂是咱们能肖想的?瞧瞧,隔壁梅姐姐出嫁时,夫妇二人早早便回了门,咱们日头都快等偏西了,也不见人影,何苦受这档子窝囊气!”
徐主事素来温和,一向疼爱子女,今日听了这话,却拉下脸色,“你胡说什么,你长姐是被人挤去那玉桥上的,与她何干?”
徐若犹自不信,这些日子,邻里街坊哪个不在她耳边嚼舌根,奚落徐云栖心比天高,攀龙附凤,徐若听多了,只道徐云栖败坏了徐家女名声,害她将来难以议亲。
徐主事看着不谙世事的小女儿,摇头不已。
自徐云栖被圣上赐婚,他在朝中地位水涨船高,他这辈子点头哈腰看人脸色惯了,如今却尝到了被人奉承的滋味,徐主事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结了这门亲,徐家不说挤入京城权贵行列,至少也是响当当的门户了。
“你还小,哪里晓得这里头的门道。”担心她口无遮拦,寻了桩事将她打发离开。
片刻,前方巷子传来小厮通报声,
“老爷,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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