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远汀埋头喝汤,唇齿间逸出一抹轻笑。还真是一物降一物,时奕这副真诚的姿态,直接就让韩子轩哑口无言,忍不住去反思自己的错处。
倒是,他真的很有涵养。许远汀余光瞟了一眼,正常人搭伙吃饭,尤其是在食堂,同伴没吃完时,拿出手机玩一会儿也无可厚非。
但他没有,他在那里正襟危坐,静静地听你讲话。于是许远汀在快点吃完让时奕少等一会儿、和慢点咀嚼让自己的吃相看起来更文雅之间选择了后者。
不过,他不喜欢吃油炸食品?那他刚才为什么不说呢?也是了,因为自己是个不挑食的,为了节省时间就随意安排了他们,忘了问他们是否有忌口或者本来想吃什么。
韩子轩倒是无所谓,可时奕是个舞者啊,许远汀漫无目的地想着,就听到时奕说:“偶尔吃一两次也不要紧,S大食堂确实挺好吃的。”
“真的?那我这个也给你怎么样?”韩子轩用筷子夹起自己剩了一半的鸡排,作势就要往时奕的盘子里放。
许远汀怀疑他是故意拆台的,在时奕回答前,出声阻止:“你恶不恶心啊,我也差不多吃完了,你要实在吃不下,咱们就走,现在也十二点半了,可以先去实验楼。”
这会儿人流量开始逐渐减少,三人正待起身,突然听到有人从背后喊了一声:“许远汀。”
在S大校园中,认识她的人用一只手数的过来——四个同门师姐,是的,都是师姐。
所以乍听到一个年轻男声,许远汀愣怔了下,连忙回头去看。
然后就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李行垂目看向她,神色难辨。
许远汀莫名感觉到一丝被审视的意味。
思索一番,不难猜出他也是来参加研究生复试的。那么这就意味着,如果他被录取了,他们将成为未来三年的同学?
许远汀下意识蹙眉,同时发现自己错失了打招呼的良机。
倘若是时奕,她会笑着说一句“好巧啊”,然后自然地同他搭话。但面对这位室友的男朋友,一时之间,她心情颇为复杂。
就在场子快要冷下来的时候,韩子轩挑眉问道:“老许,你同学?”
是,也不是。许远汀纠结了一下,还是回答:“是。”
与此同时,李行的话音落下:“我是许远汀的本科同学,是她室友的——”
他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顿了一下,才补充完整:“前男友。”
他说这话时,表情是恰到好处的失落,说完继续看向她,完全没有要离开的自觉。
许远汀差点将餐盘底部的钢漆抠下来一块。
她竟完全不知道袁晓和李行已经分手的事。不过想想也是了,袁晓出国后两人便是异国恋,也很难长久。
只是在这种情况下,从当事人口中得知此事,着实尴尬。
许远汀想了想,圆场面一般地指指韩子轩和时奕:“我朋友,被我拉来做毕设被试的。实验马上开始了,我们就先走了?”
李行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在场的另外两人,他将目光转向韩子轩,最后定格在时奕身上,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那就改日再聊吧,再见。”
话音落,时奕已利落起身,一手端起餐盘,微微弯腰,屈起另一手的食指和中指敲了下桌面,示意她回神:“走了。”
许远汀如蒙大赦,立马乖乖跟上时奕的步伐,三步并作两步地将碗筷放到了回收处。
回身时,恰看到李行慢条斯理地放下书包,坐在了她刚刚的位置。
许远汀内心涌起一丝怪异,哪有人在现实生活中自我介绍,会说自己是某个人的前男友的?
倒更像是……
她正径自想着,韩子轩也过来了,出声打断道:“走吗,老许?”
然后他随口评价:“你那个同学真怪,他跟你应该不熟吧?”
“我们不是一个专业,他是心理,我是计算机。”
“哦哦,那看来你们俩之间的桥梁是你室友了。我敢打赌,他跟你室友的感情肯定不怎么样。”
废话,都分手了,能好到哪去?但许远汀还是配合着好奇地问了一声:“嗯?”
“他看起来就很不会说话啊,谈恋爱嘛,会哄人肯定是基本要素。”
韩子轩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的推理过程,仿佛之前被女生分手三次的人不是他,惹得旁边一直不发一言的时奕也看了他两眼。
“我不了解他们具体的相处细节,但肯定不是你说的这个原因。”许远汀福至心灵,终于发现了今天李行最不同寻常之处,“他之前是棠大校学生会主席,做过很多学生工作。”
换句话说,李行很通人情世故,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像今天这样说出一句不得体的话,实在是不应该。
也许是,因为复试有些紧张?许远汀最后再往他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只见他放下了筷子,正拿着手机回复消息。
收回目光,她暗自在心中摇摇头,对韩时二人说道:“反正那都是人家的事,和我们没关系。趁这个时间,我先给你们讲讲一会儿实验的要求吧。”
第15章 实验
实验的目的是分析人类产生情绪时大脑的活动,需要受试者带上脑电帽,配合回想并描述自己以往经历中,与高兴、悲伤、愤怒、恐惧四种情绪相关的事件。
在受试者讲述的过程中,采集设备会同步记录下他们的脑电活动。
每人用时大概在2030分钟,韩子轩先来,时奕后进行。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许远汀会强调数据只用于实验分析,不会以任何形式泄露个人隐私。
这主要是为了向受试者担保,并使他们接受,在自己讲述经历的时候,有一个陌生人会全程倾听。
不过对于韩子轩就不一样了,他讲的事情基本都是许远汀知道的。
在他填完后测问卷后,许远汀公事公办地说道:“实验到此结束,被试费稍后会打到你的微信上,请叫下一位受试者进来吧。”
说完,她闲适地往椅背上一靠,趁着这个空当玩了会儿手机。
再抬头时,面前站的人已经变成了时奕。
许远汀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坐吧。”
尚显料峭的春风从未关紧的窗户钻进屋子,拂过时奕蓬松的发顶,带起两根“倔强”的呆毛。
她心里偷偷一乐,突然就起了些逗弄的心思:“洗过头了吗?”
时奕明显一呆,点点头,又摇摇头,认真答道:“昨晚洗的,可以吗?”
“也行吧。”许远汀故意这么说,实则实验用的是干电极,并不需要洗头。
她本以为自己表情控制得很好,没想到被时奕发现了端倪。
他一面填前测问卷,一面向她求证:“你刚刚是逗我的吧?”
“啊?”许远汀决定装傻到底。时奕这样就不可爱了,这话问得“韩里韩气”的。
时奕没抬头,却仿佛对房间布置十分了解,胸有成竹地说:“这间屋子里并没有洗发水、水盆之类的东西。”
“你怎么就知道,那不是因为我在招募被试的时候就特意声明了‘实验前必须洗头’呢?”
他是被韩子轩硬拉来的,想必之前对实验内容一无所知。
时奕已经填写完所有的问题,在最后签名处笔走龙蛇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合上笔帽,平静说道:“我确实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我是确定的。”
顿了顿,他抬眼:“韩子轩,他已经三天没洗头了。”
言外之意就是,前面有过不洗头就参加实验的先例,因此可知,洗头并不是参与实验的必要先决条件。
这个理由的确无懈可击,许远汀筋筋鼻子,韩子轩这么不讲卫生的吗?希望他头皮上的油不要沾到她的脑电帽。
不对,应该是担心在他后面做实验的时奕。想到这里,她略带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摊手道:“好吧,我确实是逗你的。”
没想到时奕“扑哧”一声乐了:“其实我也是猜的,你如果不承认,我也拿不准。”
啊?这下换成了许远汀整个人呆愣住,她实在无法想象,之前一直一本正经的时奕也会有同她开玩笑的时候。
那……她弱弱地问了一句:“所以,韩子轩是真的三天没洗头吗?”
“骗你的,他应该和我一样,昨晚洗过的吧。”
时奕声音含笑,许远汀却有点震惊,原来“老干部”也会说谎诈人啊,亏她刚刚还担心他。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时奕。
本来抱着逗弄“小白兔”的心思,反倒把自己绕进去了。
许远汀颇有些郁闷,清清嗓子:“好吧,那现在实验正式开始。”
“迄今为止最高兴的事,应该是在一次舞蹈比赛中获奖。”
应实验要求,每种情绪相关的事件都必须讲述35分钟,时奕开始填充细节,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我是普通初中毕业的,运气好考上了艺术类中专,身边同学基本都是从小学舞,经历过很正规的培训。
“我还记得我刚入学时,在技巧组合上和其他同学差一大截,那时老师的原话是‘你基本功太差了,怎么考进来的?’。
“这句话当时对我打击挺大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很抗拒去练功房。”但是不练功的话只会和别人差距越来越大,因此时奕总会挑些没人的时间段——比如凌晨四五点、晚上九点以后独自一人加练。
不过这些与“高兴”这个主题就不相干了,也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于是时奕自然而然地跳过这里,继续说道:“后来有一天,学校举办了一场选拔赛,在校内取得前几名的同学可以代表学校继续参加市里的比赛。
“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参加了。”
那年时奕高一,身上并没有主角光环的他意料之内地落选了,离入选名次仅差两名。
“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气馁,或者可惜,但其实我没有,我最大的感受是惊讶。我本来就是看身边同学都报名了,想凑个热闹而已。
“但这件事阴差阳错地给了我一点信心,它让我发现,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差,于是第二年我又报名了。
“很幸运,这次我取得了二等奖。”大约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时奕想。
“当初那个说我基本功差的老师也是评委之一,在台前他没说什么,但比赛结束后他找到我,对我说——
时奕在这儿稍停了一下,一直略显平静的语气终于有了波澜,他像是完全陷入了过去的回忆里,眼睛亮晶晶的:“你有很大的进步。”
你有很大的进步。
这句话不像“你很好”、“你很棒”那种直接的赞美或夸奖,而是一种在时间跨度里,与过去自己的比较。它昭示着一个人走出了困境,迈入全新的世界。
在之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许远汀听过太多人讲自己的故事。他们往往从一个很大的点切入,为了凑时长语言匮乏而空泛,听到最后,她已经逐渐麻木。
但时奕不是,也有她认真听了的缘故吧,她在最后那一刻真切地被他带动了情绪。
虽然主题是“高兴”,但她莫名想哭,忍不住在时奕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许远汀面无表情地宣布:“时间到了,下一个,悲伤。”
一下从高兴到悲伤,情绪跨度实在太大。加之时奕之前不曾得知实验内容,此刻需要现场回忆。
他垂下眼睫,作静静思考状,沉默了十几秒,才缓缓说道:“我想起一件小时候的事。”
“应该是八岁左右吧,我读小学二年级。那天我妈妈过生日,我用自己攒下的零用钱,在路边花店为她买了几支康乃馨。”
他似乎笑了一声:“好像是三支?记不太清了,总之真的很少,我当时确实没有任何经济来源。”
那年的时奕比花店柜台高不了多少,但他从小就一副小大人模样,笨拙又郑重地用手指点了点康乃馨,询问老板多少钱一束。
老板瞥了他一眼,低头继续看报:“七元一支。”
他从书包口袋里翻出零用钱——那是他攒了一个多月的、四十枚黄澄澄的五角硬币,再次细心清点了一遍后,有些闷闷不乐地说道:“我……我只能买两支。”
时奕小心翼翼地取走十二枚硬币,将剩下的递给老板。
老板从报纸里抬起头,扶了下老花镜:“你一共带了多少钱?”
说完不等时奕回答,便注意到了他尚未收起的一摞硬币:“给你算三支吧,最后一支便宜卖给你。”
故事讲到这里,一切如常,甚至还有一丝小温馨。妈妈的生日,陌生人微小的善意,都是会令人开心的元素。
许远汀不解,所以,后面是有着怎样出其不意的转折?
“父母许诺那天晚上带我去外面吃饭看电影,但我回到家之后,发现他们在吵架。”时奕似乎并未留意许远汀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仿佛一个局外人一般,继续平静地叙述道。
“其实他们之前已经吵过很多次了。我父母是脾气很像的人,针尖对麦芒,有时彼此不认同对方的观点,却一定要试图说服对方,争出个高下来。
“他们会尽量不在我面前吵架,但很不巧,那天我提前放学了,一进家门就与他们面面相觑。”
当时时奕在门口犹豫了好久,在纠结中,之前那种喜悦感早就消散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只有深深的茫然。
他在门外偷听,将自己的书包带揪紧又捋平,如此重复了几十遍,终于听不见争吵声后,才转动钥匙开门。
一进门,便发现父母分坐在沙发两端,中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看到时奕,两人同时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半晌后,母亲沉默地回到卧室,父亲不自然地问道:“放学了?”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是相顾无言。没有人提及晚上出去吃饭的事情,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手里捧着的花。
“那天晚上,我们最终叫了外卖。”承诺好的事情落空,是会让人感到失落,但那天让他难过的点,不止于此。
见时间还不满三分钟,时奕继续说道:“饭后我跑去妈妈的房间,将买好的礼物给她。”
都说儿子肖似母亲,时奕不仅遗传了时母美貌,清冷的气质更是如出一辙。
时母不笑时,整个人看起来非常严肃,她伸手接过时奕手中的花,随意摆在了梳妆台上。
时奕说:“妈妈生日快乐。”
时母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随后不发一言。
“几天之后,我在楼下的垃圾堆里发现了那三支康乃馨。”
“现在想来也很合理,毕竟鲜花很快就会枯萎,但当时的我很难过,甚至直接去问妈妈为什么要把它们丢掉。”
讲到这里,许远汀已经完全明白了整件事的悲伤之处。
就是那种,你很珍而重之的心意,别人弃如敝履。而且那个人还是与你血脉相连的至亲,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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