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池摇摇头,他早该知晓的,母亲向来心细,任何事情都瞒不过她的眼睛,眼下殿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更是无法瞒过。
“少爷,这是夫人让属下带的炭笔。”阿来又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住的长条状纸包。
沈牧池:“……”
看来母亲已经有所察觉。
是以他只得接过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将昨日发生的的诸多事宜尽量详尽的用精短的词句写下来,让人带回去。
“少爷,”临到走时,阿来又嘱咐道,“夫人还说,少爷定要护好公主殿下,若是殿下出事,少爷你也就莫要再回来了。”
“……”
母亲还真是格外护着宁儿。
“知道了,你赶紧将信带回去。”他蹙起眉,催他走。
“是,属下告退。”阿来板着脸向他行礼。
今日是收到信的第五日,按照路程来算,最晚明日,三皇子的人便会抵达皖城,也就是说方许宁只要再平安度过一天一夜,便能等到太医的救治。
沈牧池将视线落在方许宁身上,长叹一口气,走过去把露在外边的手臂塞进薄被里。
隔着单薄的夏装,那层柔软顺滑的衣料仿若无物,很容易便能摸出那截手臂上多出的东西。
沈牧池顿住,他抬起另一只手揭开衣袖,只见一颗肿胀的脓疱从包裹住的纱布下蔓延出来,纱布上渗透出黄褐色的一片脓水。
之前每日来此等方许宁忙碌完一道回客栈时,路上会聊一些两人今日所做之事,他很清楚的记得,这种脓包只有在染上疫病三天后才会出现。
可现在距离染上一天都不到,并且通常脓包大小也只有成年男子拇指大小,绝不可能大过包扎伤口用的纱布。
尽管他已知晓方许宁是通过何种方式染上疫病,黄大夫也曾告知他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况,可当真看到这骇人的伤,还是忍不住心疼。
再回想到昨晚方许宁临近濒死的样子,他只觉得后怕,这样霸道的病,若是没有黄先生前些年制成的药丸,或许今日方许宁便不会熟睡着躺在这里了罢……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庆幸,黄先生走前将处理这种创处的方法教与他,让他不至于面对这可怖的伤口束手无措。
正当他将干净的纱布绑好,房门再次被敲响,相较于寻常的敲门声,这阵明显要急促许多,敲门的人也许心中就与这阵声响一样着急。
“殿下!公主殿下可在里面?”
不等里头呢人回应,外头的人又道:“他们来了,从京都来的人到了……”
“哗啦——”一声,门从里面打开,门外的人手还悬在半空中。
“可是三皇子的白虎旗?”
来人迟疑道:“白虎……在瞭望台上,太远了瞧不真切,只能见着是黑色的旗……”
“三皇子的白虎旗的确是以黑色为底,是他……”
沈牧池是方玥棠的伴读,对于他的旗帜简直不能再熟悉。
“是徐城正让我来的,他说殿下在此处。”他时常跟在徐厚卿身边,知晓方许宁为这一城的百姓做了多少。
许多个日夜,他夜巡到午夜才见到殿下熄灯。
若是京都的人来,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殿下。
所以……
“殿下呢?她可在这处?”
“殿下……”沈牧池迟疑,“殿下她不慎染上疫病,正在里边歇息。”
一道霹雳雷当空劈下打在这胥吏头上:“什么……”
“我这就去禀报,求城正开城门迎三皇子进城。”
话没讲上两句人便跑开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胥吏莽撞,若不是方许宁身边离不得人,方才怕是跟着人一道走了,更甚者要骑上一匹快马,狠劲儿挥鞭子疾驰到方玥棠面前,绑上太医局园首便跑。
这浩浩荡荡的一大波人行进,哪能快过他的宝驹。
-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一辆辆马车停在寺庙外,太医局珍藏的草药带了两大箱,普通药草也将两辆马车塞的满满当当。
同行的十位太医除却医术高超,经验老到的院首外,剩下九位太医皆是在宫中为妃子与朝中重臣诊脉的高才之人。
他们动作利落,很快便陆续进入寺庙中开始为染病的百姓诊治。
“这处原先是谁在负责?”陈院首环顾四周环境后问道。
“是黄神医,他负责诊病开药方。”
答话的是在大厅这处待得最久的病患。
陈院首闻言点头赞许道:“条件有限,能做到这个模样已是极其难得。”
“陈院首。”听到动静赶过来的沈牧池一眼便发现人群中的太医院院首陈邢笙。
“沈世子,”陈院首毫不意外自己会在此处见到沈牧池,“接到皖城的消息,说殿下在此处,三皇子先与城正一道进城,待会儿再赶过来。”
沈牧池看着毫不知情的院首,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转身带路:“此事说来话长,还请院首先跟我过来。”
虽觉着意外,却还是选择跟在他身后。
一路弯弯拐拐,越往里走,染病程度越严重,结合沈牧池的态度,陈院首心中愈来愈慌,终于在见着方许宁的那一刻,他的心跳仿若停止了。
第36章
陈院首瞳孔颤抖:“殿下是何时染上的?为何不提前传信告知三皇子?”
照目前状况来看,方许宁染上疫病之前已有四日。
四日功夫,从皖城放信鸽,约莫两日便能与他们的队伍会合。
沈牧池苦笑:“若殿下是两日前染上的,我会毫不犹豫放出信鸽,可殿下是昨日午时染上的……”
“昨日?!”院首惊异。
“不错,”沈牧池点头,殿下是创处接触到一名染上疫病足有十日的病患。”
这一路从朝歌城赶来,太医局众太医通过公主遣人送来的密信进行研讨,在一本医史孤本上找到类似于此次疫病的记载,上次疫病暴发在四百年前,那时只要染上,并且未用对药石,定然熬不过十日。
究竟是何人,能在染上疫病后撑十日。
陈院首极好奇那位撑了十日的究竟是何许人,不过他清楚现下更为要紧的是什么。在宫中时是他全权负责乐安公主的例行诊脉与用药,此行若非方许宁在此,他本不用随行。
搭上方许宁的手腕,细细诊脉。
“奇怪……”
沈牧池神色一凛。
陈院首察觉到什么将方许宁的衣袖拉开,本该莹白如玉的腕子上一块巴掌大的纱布遮不住底下的占了半截手臂的溃烂的皮肉。
“怎么会这样!”沈牧池倒吸一口凉气,“半个时辰前还不是这个模样。”
那时候虽然脓疱破了,渗出脓水,可他按照黄大夫所吩咐的,小心挤出里面的脓水上好药,不说半个时辰内有所好转,可也不该严重到这个地步。
陈院首行医半辈子,只一眼便看出方许宁绝不是沈牧池口中所说的,不小心让创处与脓水接触。现在虽看不清原本那道创处,可他敢保证,那道口子定然是很深的一道刀口。
他在宫中行走三十余载,看着乐安公主长大,以他对公主的了解,让自己成了如今模样的人,就是公主殿下本人。
事已至此,公主本人昏迷不醒,若是醒着他也不能揪着公主说教,只得一边上手处理伤处,一边数落驸马。
“沈世子既娶了殿下,还请将心思多花在殿下身上,”陈院首七十岁高龄,正是嘴碎的时候,“陛下只有殿下一位公主,在宫中的人都晓得殿下是除却陛下与皇后娘娘外最尊贵的人。”
话到一半,陈院首瞥了一眼半蹲在一旁候着的人,见他一脸诚恳的虚心受着,很是满意,又接着道:“不论是宫女太监,还是后妃皇子,可都宝贝着殿下……”
沈牧池刚进宫做伴读时便知晓了,向来高高在上,恨不能拿鼻孔看人的三皇子会向所有人炫耀他的妹妹,清冷寡言的二皇子会给她爱吃的点心,温润如玉的太子殿下会在上元节偷偷带着方许宁出宫游赏花灯……
乐安公主自小便讨人喜欢,他也毫不意外的被吸引着,忍不住靠近。
陈院首怨他是合该的,他无法反驳。
若是时间能回到方许宁来寺庙前,他一定不会任由她一个人来。
沈牧池愧疚的沉默着,只有院首一个人在说,得不到回应也逐渐没了声儿,正好处理伤口到了关键阶段。
黄大夫让沈牧池做的是将脓疱里的脓水挤出来,在上面敷上草药,最后用纱布包裹住。
陈院首则不一样,他先是拿出一种带着刺鼻气味的“水”倒在方许宁的手臂上,将整个创处都淋一遍,又拿出小刀在烛火上过两遍,接着便用刀割向创处。
“院首这是做什么?”沈牧池只见过用药治伤的,这还是第一次见用刀治伤的。
“这一处的血肉已经完全坏死,若不割除只会反复发作,永远也好不了。”陈院首手起刀落,利落将那片脓疱的表皮割下来。
一股难闻的味道顺着被割除的表皮从伤处散发出来,之前未挤出来的浓稠的脓水淌出来,一时间整间禅房里全是腐肉的味道。
这种味道哪怕是隔着棉布也难以忽视,沈牧池微微皱眉。
不是嫌恶心,这种时候还有这种想法他就枉为人了。
陈院首集中心神,继续下刀将里面被泡烂的的肉也小心割下来。
“唔……”生生割肉的痛感将方许宁从昏睡中唤醒,意识还未完全苏醒,却下意识开始收紧手臂躲避。
“按住殿下!”
沈牧池不用他,早在方许宁动第一下时便上手按住她。
陈院首又从他的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将之放在方许宁的鼻前,两息不到,正悠悠转醒的人便再度陷入沉睡。
“这是何物?”沈牧池好奇道。
“这可是老夫的宝贝。”
简单一句话堵住沈牧池接下来要问的话。
人在世间行走,身上总有一个或是两个用来谋生的手段,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外传的。
或许这个瓷瓶里装的东西就是陈院首的谋生手段之一。
割除腐肉极其考验动刀人的熟练度,接下来两人不再分心。
不知过去多久,方许宁手臂上的创口终于不再流出黄色的脓水,碗口大的红肉裸露在外面,瞧着甚是触目惊心。
“殿下应该服用了灵丹妙药,它延缓了病发速度,加上你的确照看还算细心,这伤口只是瞧着吓人,却只有一小层皮肉坏死,配着老夫的药不出两个月定然好全。”
有太医局院首做保证,沈牧池只得稍稍放心。
“多谢。”
陈院首摆摆手,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
“途中我与众位同僚已将药方拟出来,已经开始熬了,待殿下服用一个疗程就无事了。”
沈牧池还欲再说些什么,可院首却满脸亢奋得背上小药箱,道:“沈世子留在此处照看殿下,老夫要去瞧瞧撑了十日的那位奇人。”
作为一名大夫,最感兴趣的事情一定是研究疑难杂症。
现在张洛水便是这一众太医的心头好,掌上珠。
陈院首解决心中头等重要的事,心情颇好,刚走出禅房,便迎面碰上来寻方许宁的三皇子。
“乐安可有出事?”三皇子上来第一句便是有关方许宁的。
不是问的是否平安,是可有出事,他在意的不是现如今的方许宁状态如何,而是在这之前可有出过任何意外。
陈院首面露难色,回道:“臣刚到时情况不太乐观,方才在臣的救治下已无大碍,只需待药煎好服下即可。”
方玥棠面色一变,追问道:“可是染上疫病?”
“是……”
刚吐出一个字,面前的年轻皇子便消失不见,身后的木门“吱吱嘎嘎”的响着。
刚送走院首,又迎来三皇子,两人好些时候没见,三皇子瞧着与上回见面没什么分别,但沈牧池却是憔悴不少。
方玥棠进来直奔那张简陋的小木床,妹妹苍白的脸色让他心中极不舒服,手臂上包裹的大片纱布也狠狠刺痛他的心窝。
好在她的确如陈院首所说的已无大碍。
可药还未煎好,没服下药前一切都未可知,不可完全松下心弦。
“我一早就说过,妹妹跟了你定会受委屈,你们此次的踏青之旅可谓状况不断啊。”三皇子晓得妹妹安然无事,讲了个不太合时宜的玩笑话。
往日方玥棠也时常开这样的玩笑,沈牧池通常会应和上一两句,可今日听到这样有关方许宁的玩笑,却罕见的沉默着。
话出口后,方玥棠也察觉出不对,沈牧池对方许宁的在意程度不输他这个做哥哥的,试想若有人对自己说妹妹跟着自己定不会好过,他估计会和那人打起来。
其实这一路若没有沈牧池跟着,方许宁指不定会陷入什么别的险境。
三皇子有些后悔,可他向来一副贵人眼高的做派,说不出那些与人道歉的话,只得强作镇定地默默观察沈牧池的面色。
沈牧池似乎真的开始回忆,从王家村开始,一路走来,当真是越来越不顺,昨晚若是黄大夫没有制成那粒药丸……
一切的事情的源头从他邀方许宁踏青开始,或许更早一些,从什么时候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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