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衣接过贺平递过来的一摞宣纸,上面有谢却山写好的范字。她识字音,知字义,唯一缺的就是不识字,谢却山每日教她读一句话,又让她每个字描个十来遍,她认字的速度突飞猛进。
但学了几天下来,南衣发现《诗经》里的好些句子……那往白了说,不就是情诗吗?
《诗经》是初学者必读的书目,世家里的五岁小儿都会读,并不稀奇。但别扭的事在于,谢却山和她,自上次分开之后再也没见面,每日靠着贺平往来,朝起给南衣送去他写下范句的宣纸,暮时又带回去南衣写得满满当当的字帖给谢却山检查。
也不知道怪在哪里,总之……就是有点怪。
像是有一条隐晦的河,在岿然不动的冰山下流动。
窗外的风不识趣地哗哗翻开桌边的书页,正好停在《诗经》的那一页。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谢却山的笔尖停顿了很久,默然望向寂静的窗外。再也没有那个少女灵活地从窗台跳进来了。
他必须让她离自己远一点。任何距离的误差,都可能引发巨大的错误。他必须孤独地行在怒海之中,惊涛骇浪,沾湿他的衣襟又何足惜?他不需要岛屿。
——
而在另一院落里,有一个人已经坐立难安了好几天。
自那个晚上仿佛看到南衣和谢却山的亲密之事后,陆锦绣便一直想要确认。若他们真有苟且之事……那实在是大逆不道!
她观察柘月阁和景风居好几天了,愈发确定谢却山房里藏着的就是南衣。但当她想冲进去抓现行的时候,自己的女儿竟然带着一个神似南衣的人进了景风居,把南衣换了出来。
陆锦绣下巴都要惊掉了,没想到自己还是黄花闺女的女儿竟然也牵扯在这污秽不堪的事情之中,她更要查清楚了。
这会她的女使急匆匆地跑回来了,带来一个最新的消息——这几日谢却山的贴身侍卫贺平在给柘月阁送东西,她假意撞倒贺平,帮他整理东西的时候瞟了一眼他送过去的宣纸,上面赫然写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陆锦绣气得顾不上妇人的优雅,一拍桌子:“这不就是情诗吗?!他们真是……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但到底要怎么处理,陆锦绣也犯了难。那毕竟是谢却山,谁敢招惹他啊。
可绝不能置之不理。望雪坞上下那么多眼睛,难保哪一天就有人看到他们的苟且之事。
此事一旦宣扬出去,有辱谢家的门风不说,势必会影响小六未来的婚嫁,谢家女眷在别家面前根本抬不起头了。
一粒老鼠屎,能坏了一锅粥,陆锦绣咬咬牙,她必须悄无声息地把这事办了。
当天下午,陆锦绣看谢却山出门了,找了个由头把谢穗安也支了出去。
确定府中彻底没有能帮南衣说话的人了,陆锦绣便带着一众人女使,气势汹汹地进入柘月阁。
四个女使先堵着门,不许任何人进来,紧接着四个女使进入房中,把还没反应过来的南衣摁在地上。
南衣刚在练字呢,整个人都蒙了,困惑地看着陆锦绣。
“姨娘,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有脸问我?!虽然你和衡再没有夫妻之实,但你也坐在谢氏少奶奶的位置上,享着荣华富贵,不用去外面为争一口饭撕破头,谢氏待你不薄吧?你竟做出这种没眼见的苟且之事来!”
南衣更懵了:“什么苟且之事?”
陆锦绣懒得跟南衣多话,朝身边的女使使了个眼色。
女使倒上一杯鸩酒。
“说多了还脏了我的嘴,若放在往常,通间之罪那是要杖毙的!临近年关了,我不想闹得如此血腥,赏你一杯鸩酒,你识趣点,自己喝了。”
南衣急了:“姨娘,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那天谢三让你接管后院的时候我就开始奇怪了,好端端的,他怎么就这么护着你?”
陆锦绣打眼看到桌上的宣纸,更是一副不堪入目的神情,生怕脏了自己的手似的,捻起一角扔在南衣脸上。
“竟还用这《诗经》暗通款曲!实在是不要脸!”
南衣终于明白过来,她和谢却山在望雪坞的私下往来,被陆锦绣误会了。
“姨娘,姨娘——我和他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不信你把他叫过来我们当面对峙,六妹妹也可以给我作证——”
陆锦绣根本不听,她眼风一扫,瞪了瞪女使们,“还愣着干什么啊?她不肯喝,你们不会灌她喝吗!”
第37章 完璧身
女使们强行掰开南衣的嘴,南衣拼命挣扎,四个女使摁着她,她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硬生生将一众人掀开。
她拂手打破一个杯盏,捡起一个碎片紧握在手里自卫,让女使们不敢再靠近。
生死之际,南衣也有点歇斯底里了:“没有就是没有!陆姨娘,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杀人?”
见到南衣这副样子,众人都有点没底了。
女使低声在陆锦绣耳边道:“姨娘,闹大了可就不好收场了……”
陆锦绣察觉现在有点进退两难,但嘴上还是要挣回几分场子:“她就是个街头小流氓,为了活命什么谎撒不出来?”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是穷,是身份低,我也爱撒谎,但我没有做苟且之事!我绝不会为这没有的事丢了性命,你们再敢灌我毒酒,上来一个我杀一个!”
南衣脸上露出要决然的狠色。
场面僵持着,女使又出了个主意:“姨娘,既然她坚持说没有,那不妨验身吧。若她还是处子身,那此事就当没发生过,若不是,那就算闹大了我们也有理。”
陆锦绣看向南衣:“如何?你敢不敢验身,自证清白?”
南衣把手里的瓷片往地上一掷:“我有什么不敢的?”
陆锦绣吩咐女使:“去把验身的婆子请来,莫要声张。”
在此之前,南衣只听说有女子嫁进夫家却被验身的,第二天就哭啼啼地闹着要自杀,那时候她还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在乎的?
可真轮到她的时候,她才知道这是何等的耻辱。她被按在椅子上,下衣被褪走,婆子拿着冰冷的器具在她身体里检查。周围的眼睛冷漠地看着她,她好像不是一个人,只是一根光秃秃的草。
她是个贱民,她不在乎皮囊的受苦,不在乎膝盖的软硬,她可以张口就跪,可以低头求人,因为那些始终没有伤害到她的内里。
南衣死死咬着唇,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她活在世上二十载,体会过各种各样的寒冷,却没有任何一种,胜过此刻的无助和煎熬。
时间似乎过得无比漫长,漫长到南衣以为自己要熬不到尽头了,身体里有一个她载着她的意识,逃难似的飘到了很远之外的城墙上。
她俯瞰着沥都府,时间对她来说是错乱的,她竟看到了那日夕阳下,她勇敢地救下谢铸,穿过岐兵的包围,将那群蛮人耍得团团转。
她笑了起来,原来那不是她为别人的道奋不顾身,而是她被成全了,她依附于世道、无骨的脊梁被支撑了起来,这让她意识到,自己不是只能被人恩赐,被人夺舍,她也可以创造一些价值,她的人生还有过这样英雄的瞬间。
因为有过那样的瞬间,才显得此刻更加狼狈。
“回姨娘,少奶奶还是完璧之身。”
婆子的话将南衣拉回了现实中。她木然地站着,她觉得很冷,她想遮住身上的一些部分,但她动弹不了,她没有力气了。
她不记得陆姨娘是怎么带着那群女使浩浩荡荡地离开的,她不记得陆姨娘有没有道歉,等她回过神的时候,自己抱着膝盖蹲在角落里,屋里一片狼藉,又空荡荡了。
她终于明白了那个哭啼啼的少女,她也好想死啊。
这个念头一出现,南衣就立刻摇了摇头——不行,她受如此的耻辱,不就是为了活吗?
她绝不允许自己舍本逐末。如果太过难过又无法解决,那就忘掉。
南衣终于从地上站起来,草草地捡起外袍披在身上,一点一点将屋里的狼藉打扫干净。
地上的宣纸也捡起来放回到桌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嫂嫂!”
谢穗安人还没到,声音便从院子里传来了。
她推门进来,看到南衣这副模样,惊了一下:“嫂嫂,你是刚起床吗?怎么还没收拾?”
“怎么了?”
“嫂嫂你忘了吗,今天是小年夜呀。奶奶的身子好了一些,今天大家都要去给奶奶请安祝福。上回我们商量找内奸之法,你说要找个人齐的时候才好实施,不就是今日吗?”
南衣愣了愣,她全然忘了这件事了。
谢穗安察觉有点不对,觉得奇怪:“嫂嫂……是出什么事了吗?”
南衣摇摇头,装作若无其事,随便绾了个发髻,穿上衣服便随谢穗安一起去松鹤堂了。
——
这日,松鹤堂的抱厦厅里支起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长长的一卷卷轴和笔墨。
谢穗安说服了谢太夫人,要召集望雪坞里的所有人,写一幅“百人佛经”,寓意团结、虔诚,齐心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谢太夫人本是犹豫的,觉得稍显浮夸,但谢穗安说,会把这幅佛经悄悄送去给三叔,让三叔也落笔,一家人这个年也算是团聚了。
这也等同于告诉谢太夫人,三叔安全。她再无拒绝的理由,立刻便答应了,命人去准备。
南衣出这个主意,就是想要不引人注意地收集望雪坞里所有人的笔迹,再对比自己看过的那封绢信上的笔迹。这样,有可能找到那个传递消息的内奸。
此事太夫人便交给谢穗安和南衣去办了,毕竟明面上,南衣还算是望雪坞的掌院。两人整日就坐在院子里,看着人来来往往,那张空白的纸亦是越来越满。
这对南衣来说,稀里糊涂成了一种有效的逃避,跟谢穗安待在一起,她感到安心。
谢却山来过,只是识趣地没有落笔。他的目光扫过南衣的脸,但南衣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温顺地行礼,喊了一句“主君”。
谢却山并不知道他不在的时候,陆锦绣做过什么,南衣永远都不准备告诉他。
当然,南衣也懒得去想谢却山到底有没有识破她的小伎俩,反正只要他不阻止,她就继续干。
日暮的时候,秋姐儿来了。
她不喜欢带女使,一个人挑着人最少的时候,怯生生地就来了。小小的个子,整个人缩在毛茸茸的大氅里,像是一只小狸花猫。
在宣纸上写完字,她踟蹰了一下,走到南衣跟前,塞给她一只精心包装过的匣子:“嫂嫂,给你的。”
南衣注意到秋姐儿手指似乎受了伤,好几根指头都包扎着纱布,但她也没多想,看着手里的匣子疑惑:“……给我?”
“我想谢谢大嫂。里头是一方梅花坑出的端砚,下墨很快。”秋姐儿柔声道。
南衣打开匣子,里头是一方通体墨黑的砚台,砚额上雕着精致细致的莲花纹,砚台嵌在一块上好温润的黄梨木底座上,饶是南衣一点都不懂,也能看出这是个贵重的物件。
谢穗安也奇怪:“秋姐儿,为什么要给嫂嫂一块砚?”
“嫂嫂最近在练字。”秋姐儿与人说话的时候甚至会害羞,她不喜欢看着对话者,低着头轻声道。
“你怎么知道?”南衣惊讶。
“这几日柘月阁倒了很多洗毛笔的墨水。”
谢家人性格迥异,但都聪明得很,见微知著。
“多谢秋姐儿了。”
南衣大大方方地就收下了。
换成平时,她定会觉得受宠若惊,甚至不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但现在她的心态变了,这里的人爱她也好,厌她也好,她都只是个过客,迟早都要走的。
屈辱她吞下,恩惠她自然也要收下,她才不会故作清高,走的时候孑然一身。
第38章 故人来
花朝阁中,长案上小鼎烹长泉清烟细细,窗格里足履渐近投下长影纤纤。
榻上男子懒懒地翘着二郎腿,拿朱笔批着手中账簿,坐没个坐相,却骂不了他半分粗鲁。鼻若悬胆,眼似琉璃,倒像是个不羁的谪仙人。
他笔尖一顿一落,进出的都是上万两的生意,听到动静,他抬眼瞧着来人。
长嫣警惕地进了门:“东家。”
章月回朝身边的侍卫抬了抬下巴,骆辞立刻明白过来,到门外守着。
“谢铸醒了?”
“他身体亏得厉害,中途醒了一次,但神智尚不清醒,也问不出什么好歹来。不过,方才谢六来过。”
“她倒是来得勤,也不怕被发现。”
“她送来一卷卷轴,说让谢铸写什么百人佛经。属下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来。”
长嫣递上卷轴。
章月回展开,来回扫了几眼。卷轴很长,字迹各异。
小鼎上的水沸了,水汽顶着壶盖咕噜噜地响。章月回置之不理,眉目间沉了几分:“这不像是谢六能想出来的主意。”
长嫣不解:“东家,这里头有什么讲究?”
“明面上,这佛经应该是用来安慰谢家那老太太的,可若是做的人有心,她就能利用这件事收集到望雪坞中所有人的笔迹。”
长嫣大骇:“那这佛经岂不是不能拿回去?”
“不拿回去,你的身份就会露馅,”章月回慢条斯理地将卷轴收了回去,递给长嫣,“就按谢六说得办,别动手脚。顺藤摸瓜,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属下还听望雪坞里看守的岐兵说,这事是谢六和谢家新来的那个孀妇操办的。”
章月回挑眉:“秦氏?”
“正是。不过先前我们就查过,秦家底细是清白的。这秦氏是个私生女,据说养在街头,行事不规矩了一些,在谢家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属下也向鹘沙将军打听过,那妇人看上去唯唯诺诺,没什么胆量,就是一寻常女子。”
“还是得仔细盯着——”章月回提起水壶,将水冲入茶盏中,“能在谢家那摊浑水里搅和的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越是不可能的人,越得留个心眼。”
“喏。东家,还有一事,”长嫣犹豫了一下,道,“属下无意间在沥都府的街头,看到了一位逃亡而来的汴京故人……”
“谁?”章月回好奇起来。
“宋牧川。属下想着,他出生自匠人世家,又曾在工部任职,精通建筑、造船术,参加过督造“文鳐”龙骨船的工程,没准他能解完颜大人当下困局。”
章月回哂笑一声,摇了摇头:“他离了官场六年,早就是废人一个了。我听说沈执忠曾经给他连发好几道密信,希望他回来为朝廷效力,都石沉大海。一个人心死了,纵有多少才干都救不了他。”
“东家的意思是,拉拢不了他?”
“这位宋七郎啊,才是真正下凡来历劫的仙人,他太干净了——”章月回嘴角挂着笑,语气却谈不上讥讽,隐约还有几分钦佩,“这个世上,怎么能允许有这么干净的人存在呢?恐怕,他命不久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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