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看你本事。”谢却山淡淡地扔过去一句话,扬长而去。
——
接头的信物不多时便传到了宋牧川手里,这正是他瞒天过海的法子,让禹城军扮作苦力在完颜骏眼皮子底下进城。
百来号人无论藏在城里的何处都是显眼的,而造船就是个能掩人耳目的事,正好宋牧川负责此事,也能和禹城军相互照应。
谍者行的是暗中之事,能在关键时候扭转胜负,但若手里无兵力,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他们也许能偷偷送走陵安王,但保不下沥都府。可国之疆土,就该分寸必争,怎能轻易拱手让人?禹城军的到来是个变数,秉烛司竭力保下他们,正是因为这才是最大的底牌。
王,该由军队浩浩荡荡地护送往新都,而非仓皇败走,尊严扫地。
而宋牧川交给“雁”的密信里,则是请求他帮忙,让完颜骏的大夫暂时消失。南衣需要等一个时机,能够堂而皇之地进入完颜府。
不过在此之前,南衣为了能让事情更顺利,已经偷偷使了一些手段。
……
完颜骏十分谨慎,加派人了人手,将府邸守得滴水不漏。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被放过。
但这几日,府里总有一些奇怪的动静。
有时是不知道从哪里弹进来一粒石头,在窗纸上砸出一个窟窿,守兵们立刻就全府排查,但什么都没查出来,最后只能抓出几个偷懒的士兵,将人赶了出去。
有时是天上掉下来一只纸鸢,让守卫如临大敌,里里外外检查,生怕上头传了什么消息,用百般法子检查,结果证明这只是一只普通的纸鸢。
还有一日忽然全府上下接二连三地闹肚子,起初大家都认为是后厨出了奸细,一番调查下来发现只是厨房不慎用了腐坏的食材,吃了坏肚子而已。
就这么来来回回了几次,完颜骏起初还是高度紧张地绷着精神,但每次的落空似乎都在验证诏书之事的子虚乌有,无法确认的事情反复地折磨着完颜骏的精神。一而再,再而竭,到后来他已经有些倦怠了。
就在这个时候,徐叩月发起了高热
完颜骏府中本是有自己的大夫的,可偏偏就是那么不巧,前几日那大夫骑马摔断了腿。他不敢用军中鹘沙的人,只好派人去请城里底子清白、信得过的女医。
而秉烛司早就安排好了医馆里的档案,就这样南衣扮作女医,顺理成章地被安排进了完颜府。
但踏进那道门只是第一步。一进院子,南衣就感觉到了森严和紧张的气氛,明眼望去三五步便有一个守卫,全副武装,严阵以待,这还已经是完颜府松懈后的结果了。
真正地站在这里,南衣察觉到了现实与计划的差距,身在敌营里的巨大压迫感时时刻刻包围着她,而她已无后路,只能勇往直前。要么死,要么成功。
而对于新来府上的陌生面孔,完颜骏多少有些戒备。
在院子里南衣就被蒙上了眼睛,一个女使领着她七弯八绕来到后院。
摘下蒙眼缎带,南衣才看清这是一间女子的厢房,陈设有些凌乱,应该是被搜过一轮了,想来就是令福帝姬的房间。
这大白日的,房中垂着厚厚的帐子,密不透光,仅用烛火照明。
完颜骏站在屋子里,锐利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南衣。
女使从帐子里牵出一根红线,道:“大夫,请为帝姬号脉。”
南衣知道,这是一关考验。她能不能获得完颜骏的信任,就看她的“医术”如何了。
徐叩月的突发恶疾实际也是被安排的,南衣在每日送进来的果蔬上动了手脚,往上面洒了一些特制的药粉,这药物只对女子有作用,服用后会出现喜脉的脉象,并伴有呕吐、高热这些症状。
伪造喜脉,就是为了让完颜骏对徐叩月的身体上心,暂时放松对她的警惕。
南衣对医术一窍不通,但关于把脉的话术,她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可她并不知道,红线那头,其实绑在了一个男人的腕子上。
谢却山猜到宋牧川也许会让南衣执行这一次的任务,却并不知道她哪一天会来,也不知道她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她入府这一日,谢却山正好也在完颜骏府上。
完颜骏十分临时地想到一个法子,让谢却山来帮个忙,请他坐在帐子后,借此考考那新来的女医,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如果是浑水摸鱼的,那么身份就会有问题。
谢却山也有些错愕,但完颜骏想好了非要这么做,他再推辞就显得可疑了,只好坐到帐子里。他分明听到了南衣的声音,隔着帐子看到那个模糊的人影在案前坐了下来。
他心觉糟糕,可也不能出声提醒。
南衣扶着那细细的红线,闭眼故作高深地感受脉搏的跳动。当然,她什么都感受不出来,滥竽充数还是让人有点脊背发凉。揣度片刻,她还是决定按照教过的话术来,宋牧川说了,服了那药之后,华佗再世来把脉,那也得是喜脉。
许久,她才老练地睁开眼睛,清了清嗓子道。
“恭喜完颜大人,这是喜脉啊!”
完颜骏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是吗?如此好事,那我大大有赏!”
南衣刚想接话,却察觉完颜骏眼里的阴森,外头似有脚步声涌来。她心中暗道不妙,果然下一秒,便有侍卫涌进房间,将南衣团团围住。
完颜骏敛起了笑容,面有怒意地喝到:“把她抓起来,仔细拷问究竟是什么人派来的!”
南衣的心脏几乎要跳到了嗓子眼——怎么会这么快就被发现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87章 伪装者
南衣挺着后背不动声色,不管心里有没有底,不到最后一刻,都要装腔作势,这是她从谢却山那里学到的。
默了默,她缓缓地转身,镇定地道:“完颜大人,就许您戏弄小人,不许小人戏弄您吗?”
完颜骏一愣,抬手拦了拦侍卫:“什么意思?”
南衣道:“小人摸到的脉象尺脉常弱,寸脉常盛,帐子后的,分明是个男人。”
完颜骏眯起眼,打量这个女医。
南衣面上镇定,耳边却只听得到自己胸膛剧烈的心跳声。
在刚才千钧一发的时刻里,她脑子飞快地转着,完颜骏在她说出诊断之后才怀疑她的,那就说明她的判断错了——难道是这里面的人绝对不可能有喜脉……
这时她感觉到帐子似乎动了一下,她垂眸瞄到帐子下露出半只靴子的头,似乎是男人官靴的样式,这更确认了她的猜想,她才大着胆子挺直腰板跟完颜骏讲话。至于这什么尺脉寸脉,都是先前背下的一些关于脉象的描述。
帐子里传来一声轻笑:“倒是个有点本事的女医,整个沥都府敢戏弄完颜大人的,恐怕也就只有你一个了。”
这个熟悉的声音在南衣耳边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是谢却山?!他没认出自己吧?
南衣心里头一惊,想着自己已经伪装过了声音,都是故意粗着嗓子在讲话,隔着帐子,谢却山未必能认出来。如果认出来她,怎么可能不来揭穿她?
他只是放了她,可没让她去与岐人作对,要是发现她是秉烛司的人,在完颜骏府上扮作大夫,不得扒掉她一层皮?
南衣更小心地藏了藏原本的声音,拱手回道:“小人不敢,只是以为完颜大人爱开玩笑,故而投其所好。”
南衣的目光紧张地盯着帐子后的那团阴影。
谢却山忍不住发笑——她不会真以为换个嗓音就他就听不出来了吧?她进门一开口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怕吓着孩子,谢却山还是不逗她了,快些给她个台阶下吧。
“完颜大人,您觉得如何?”谢却山不再做陈述,把这个问题抛回给了完颜骏。
多疑者,别人越多说就越不信,必须让他自己想明白。
缓缓的,完颜骏挥手示意侍卫们退下。他盯着南衣,对这个一来就不低调的女医还是有些疑心,但又觉得这人是有几分本事的,不然哪来的这个傲气跟他叫板?
她的来历经过层层把关,都是清白的,完颜骏到底是说服了自己,反正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个小女子,翻了天不过如此,当下最重要的还是要给徐叩月看病。
“近来府上不太平,万事都得小心,大夫莫怪。只要你能治好帝姬的病,就算是汉人,我也重重有赏。”
“多谢完颜大人,小人必定竭尽全力。”
“随我来吧——却山公子,你先喝杯热茶,我去去就回。”
这时有两个女使上前,缓缓撩开了垂下的帐子。
南衣先看到了案上那双修长的手,青色的袖边,腕上缠了一圈红线,指节随意地搭着。
沥都府何其大,两个分别的人可能再也碰不上一面。没有任何由来的,南衣只觉得这种重逢让人心头涌上一阵澎湃。她想看看他,可她知道她绝不能在这里被谢却山揭穿身份。
她能被送进来,是秉烛司在背后做了极大的努力。虽然扮作大夫是过于冒险的无奈之举,但当下时局特殊,完颜府守备森严,也只有这个办法能最快速地接近徐叩月,她不能功亏一篑。
在帷帐彻底撩起之前,南衣转身跟上了完颜骏的脚步,不再回头看。
入了里屋,南衣终于见到了高热昏迷的徐叩月。
比起上次相见,南衣觉得她又清减了不少,每每见到她,心底便泛起一阵唏嘘,她总是不自觉穷尽她的所见所闻去想象一个王朝的帝姬是如何在千娇百宠之中长成最娇艳的一朵花,再与当下的孤零相比,备感无力。
她不敢在完颜骏眼皮子底下展露出太多的情绪,放下药箱,跪在床榻边,熟练地表演那一套望闻问切的动作。趁着查看徐叩月舌苔的工夫,她将一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入了她的口中。
完颜骏焦急地站在南衣身后,见她一套动作终于完成,忍不住问道:“帝姬如何?”
南衣原先准备的是“喜脉”的说辞,但这会再用有些不合适了,于是开始故作深沉地背诵她的第二套方案:“帝姬肝郁日久,邪热避遏,实乃久病而虚证。小人只能为帝姬调养,却如这烛火正弱需缓添灯油般,切不可心急。另外……”
谢却山虽然坐在外头喝着热茶,但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地捕捉里面的声音,听到南衣滴水不漏的回答,他吊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今天的情形实在太危险了,还好她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看来是临时恶补了不少话术,扮起大夫来倒是像模像样的,他心中甚是欣慰,觉得自己一开始就没看错人。
完颜骏见南衣顿了顿,催促道:“你有话直说便是。”
南衣沉重地摇了摇头:“帝姬气血不能运行,元阳不足,完颜大人近月切不能与她行房事。”
谢却山一口茶没忍住喷了出来,紧接着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谁教她编这话的啊?宋牧川?人家的床帏之事,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能说得如此一本正经又理直气壮?
谢却山咳得满脸通红,实在是狼狈。
完颜骏奇怪地望了一眼外头,被这动静闹得莫名有点心虚了,仓促地道:“我知晓了,你尽管为她开药吧。在帝姬病好之前,你就住在府上,药方交给女使,会有人出门抓药。”
南衣起来福了福身子,道:“是,大人。”
她知道完颜骏再放松警惕,也不可能允许有人天天在府里进进出出,这是他们预料之中的事。
既来之则安之,她正好借着这个工夫,探查完颜骏府上的地形和守备。虽然每次走在院中都会被蒙上眼睛,但相同的路线多走上几次,心中也有了大概的印象。根据不同位置的脚步声,也能推断出守备的强弱。
外面看来铁桶一般的地方,南衣身在其中,隐隐察觉到了松懈——一些微小而古怪的动静开始无法引起轩然大波,守卫们私底下三三两两地聊着闲天,吹嘘着自己的强大,而昱朝军民又是如何的无能,他们能轻而易举攻破。
看来是南衣先前的一次次无中生有的干扰起了一些作用。敌人迟迟没有出现,一成不变的平静让守卫们开始觉得压根就没有任何问题,对于完颜骏的过度紧张,大家都觉得他是草木皆兵了。
每日,南衣都要为徐叩月号脉三次,她的病症本身就是提前设计的,只要服解药就能转好,其他的药方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南衣记在脑子里再默写出来,多是一些温和的补药,除了字写得丑了点,其他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大夫的字,丑就丑了,反正也不必让人看懂。
每次问诊之时,都会有人在外头监视,南衣同徐叩月说不了什么太多的话,只能往她手里塞纸条,将计划一点点告知她。
徐叩月不敢露出太多的表情,她不擅长伪装,怕自己表现得太紧张会露馅,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装昏迷。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南衣到来、将纸条塞进她手里的那一刻,她长久以来彷徨无依的她,终于有了依靠。
从大岐王都出发的时候,父皇将那个重要之物交到她手里,让她想办法转交给可靠的人——除此之外,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她要把东西交给谁?谁是可靠的人?她等待着,寻找着,甚至都觉得无望了,想着也许她的使命会失败告终,纵然她忍辱负重地活着,也没给这个倾颓的王朝带来一点作用,徒添了一些笑柄而已。
这个女医的到来,便黑暗里裂开的一条缝隙,有光洒了进来,她悬着的心放下了,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去死了。
她要将东西交给这个谍者,让她离开,但她没要,她说,公主,我要带你一起走。
徐叩月一点都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救出去,但她很坚持。徐叩月无声地朝她摇头,她只是坚定地握着自己的手。
她们的手都是寒冷的,竭力给彼此传递着一些温暖。她在她的手心里写她的名字,告诉她,她叫南衣。
南衣,难依,一个听着就很飘零的名字。徐叩月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的磨难才能走到这里,她看起来并不强壮,但她想紧紧地依靠着她,也希望自己带来的那样东西,能给这些谍者们一个依靠。
就这样,在无声的来回之间,三日过去了,到了约定的时日。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就在南衣要去为徐叩月诊脉的时辰,还没踏进门,有个刺客便趁着守卫们倦怠之时,闯入徐叩月的房间,刺伤了她,并将房间翻得七零八落,最后蜻蜓点水般地掠过完颜府,于远处的檐上消失。
南衣一进门,就看到帝姬已经躺在了血泊之中,两个人对了个眼神,徐叩月闭上了眼,南衣扯着嗓子高喊有刺客。
府中顿时乱成一团,完颜骏匆匆赶来,见徐叩月被刺昏迷,暴怒地告诉南衣:“给我救活她!不然我要你们都给她陪葬!”
南衣在心里腹诽,你自己去死还差不多,不过面上不敢僭越,只能唯唯诺诺地点头。
完颜骏稍稍冷静下来,观察着房中场景,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刺客是不是找到了那样他没搜出来但是很重要的东西?是秉烛司的人吗?他们卸磨杀驴,所以拿走传位诏书后就要杀徐叩月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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