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有。
她大概看穿了他纸老虎的本质,因此他不得不用一些更危险的方式,才能与她势均力敌。虽然这种方式,经常将他自己也搭进去。
比如此刻,南衣没有躲,含着水雾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浓而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水雾聚拢了,凝出了一粒珍珠般的泪,嵌在眼尾欲坠不坠。他才看清了她眼里的后怕与庆幸。原来在她心里,他是珍贵的。
他本以为那水面同往常一样风平浪静,殊不知一脚踩进去,才发现那是激烈的漩涡,将他整个都卷了进去。
咫尺的距离里,他失去了支点,只觉得被涌动的浪潮推着走。他所有的伪装都在潮水中分崩离析,只剩下一个他自己。
他们都到了深海里,这里没有世俗的一切,只有他们。
他曾以为她是依附在自己身上漂浮的蒲草,原来她早就是那振翅向他飞来的蝴蝶,无声而壮烈。
南衣好像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降临。
她微颤的眼皮像是藏着一个邀人共往的迷,谜底是他们的生与死,原来是一场关乎风月的双向奔赴。
她诚实地面对了自己。
那些穿在身上漂亮的衣服,教人正直的三纲五常,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在漂泊的世道里,过完今天没明天的日子里,重要的只有当下。
她披上了人皮,皮下却依然是一只原始的兽,她靠着本能生存。此刻她就是渴望着肌肤相亲的密切,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填补等待的巨大空虚,才能证明失而复得的真实。
她经历了极悲的一天,就让她享受一下虚无的喜悦吧。
可等了半晌,他都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手贴着她的腿侧滑动,力道大得有些不自然。潮湿的空气里像是有无数水汽在蛰伏,一部分化成了他掌心的薄汗,一部分沿着她的身体蜿蜒,和血液一起沸腾着。
她不自觉绷紧了双腿,睁开眼茫然地看他。
谢却山嘴角似笑非笑,偏着头专心地看她:“你在想什么?”
南衣的脸忽然红到了耳后根,羞恼得想跑——然后这个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地吻了上来。
他吻得细致缠绵,寸寸辗转,全然没了之前的霸道,她被亲得浑身发软,思路断断续续,脑中还有最后一根弦摇摇晃晃——他什么时候这么会亲了?这诡计多端的男人,在任何时候都要占据主动,不甘心被她撩拨了一下,要反败为胜将她一寸寸点燃。
可她又隐约觉得,这个吻不同于以往他们之间的亲密。
他也好绝望,却在极力用什么办法粉饰太平,掩盖着这种无望。
肉体的靠近是一种本能,是走投无路。刀山火海,惊涛骇浪,而他们只是一粒微尘。他们都没有办法,只能离彼此更近一点,再近一点,仿佛这样他们就可以共享软肋与铠甲,厮缠着相互取暖,索取到足以对抗严寒的力量。
可他们只是他们而已。人的意志能抵抗得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这叶孤舟会去往哪里,能抓住的只有彼此的手。
檐下春雨急骤。
窗内帷帐轻垂,罗衫堆在了腰侧。
他三下五除剥了她的抱腹,她的手也很忙,非要把他的衣服脱下来,礼尚往来。可那玉带钩扣得是巧劲,她不知道怎么解,愈发手忙脚乱,拨弄不开。
不着寸缕的细长手臂上,只剩一只镯子晃荡着,看得人碍眼。
他去捉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要将这镯子撸下来。
南衣一惊,脱口而出:“不能摘。”
声音又急又软,含了半分喘息。
她紧接着想解释道:“这是……”
他哑着嗓子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昏暗中一双眼眸亮得像野狼:“不许说,不许提他。”
她被凶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慢慢地又品到了什么,抬手去勾他的脖子,好看清他脸上的神色,她忍不住弯起了一个笑,意乱神迷的眼中跃上一丝狡黠:“谢却山,你是吃醋了吗?”
他可不止吃醋,他还嫉妒,小气,会发癫,很可怕。他在某种界限的边缘,所有的情绪都被无限放大,往回收一分尚有理智,再过一寸就变成野兽,恨不得将她全部占有。
她无心魅人,偏偏声音软得发嗲,像是一条红线从耳畔缠到心上,轻轻那么一拉,绷得他浑身震颤。他忘了分寸,抬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往裙下一探。
凉意和炙热同时入侵,她第一声失控的呻吟破碎在他指缝之中。
她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在他的攻城掠地之下,喉头只能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和呻吟声。钗头流苏在松垮的发髻上摇晃着,簌簌作响。
春夜熄了炭火,却仍有一丝寒意萦绕,她的肌肤凉如白瓷,不自觉地想要贴近他。
他腾出心来去吻她的眼睛。下巴新长的胡茬又青又软,刮过她的脸颊。她终于缓过神来,睁开雾蒙蒙的眼睛看他。她抬手想去抱他,他的身子便配合地塌了下来,伏在她身上。
她的手掌一寸寸抚过他的肩背,指腹滑过紧实的肌肉坚硬如铁,像是牢不可破的一道关隘。
她恍惚极了,在情欲之巅竟生出一些错觉。仿佛这是他挽的每一次弓,拔的每一次剑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这是他策马扬鞭,脚步踏过千山万水的每一个日夜在他身上垒起的城墙,这是他过去一切的总和,铸造成了现在的他,他的所有都诚实地展露在她面前,一下一下,都揉进她的身体里。
他们在深海,他们在地狱,他们在这个秘而不宣的黑夜里共同沉沦。
岂管那天下何处得秋霜。
……
直至天明,她的魂儿都还没归位,双腿打着颤,软绵绵地被他抱在怀里。可她还不想睡,总觉得有什么会稍纵即逝。
终于抵不过精疲力尽的困意,半阖着的眼皮再也抬不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恍惚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谢却山,好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她有了些意识,但人还在睡梦中,抱着他的手不肯放。
谢却山轻吻了她的额头,还是抽出了自己的手,在她耳侧道了声天晚便回来。
她继续陷在梦乡里,不知昼夜,直到一缕夕阳落在窗棂上,她才幽幽转醒。
脚踩在木板上,老化了的地板发出不合时宜的咯吱声。脚步一停,这声音也跟着停下来,周遭静得不可思议,连远处几点乌雀声都听得真切。
若非身上的酸痛,她几乎都要觉得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了。
她披起衣衫起身,停滞已久的大脑缓缓恢复运转——这里是谢却山的景风居,想必是他走得匆忙,昨夜的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衣物散在地上,钗鬟扔得到处都是,那面涂得乱七八糟的屏风还伫立在那,像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
南衣恍惚了一会才想起来,他早上走时说天晚便回来,可似乎到现在他都还没回来。
她猜测完颜骏不好对付,定有许多琐碎的事拖住了谢却山。她一件件敛起地上的衣服穿好,简单地收拾了一番,才悄默声地准备溜回到自己的小院里。
要命的是,她现在连一堵墙都翻不过去。
只能夹紧尾巴做人,从正门回去。她躲在墙根观察许久,趁着外头四下无人的时候,一鼓作气冲到游廊上,装作路过的样子。
刚拐过弯来,便遇到了一队女使,大家只是寻常地对她行礼,她却一下子心虚地不得了,脸烧得通红,生怕被看出什么异样来。
放纵的时候心里只想着破罐子破摔,毁天灭地,不顾明天,可真的到了清醒的时候,才发觉烂摊子还在那,甚至更烂了。
这到底是望雪坞,他们还得实实在在地生活在这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往后要怎么办?
南衣想着,她不能以少夫人的身份再留在望雪坞了。
不过这事还得等谢却山回来之后商量,她以什么方式走才最稳妥,日后又用什么身份在沥都府里行事。
她又乱糟糟地想着,等他回来,在外人面前,她该怎么面对他呢?
熄了灯是一回事,走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又是另一回事。决不能露出半分异样来。
她板正了脸,朝着虚无的空气轻轻颔了颔首。
不成,这样也不好,显得太装腔作势了,大家都怕他,她要是端着些做派,岂不是要叫人起疑?
还是低眉顺眼地行个礼吧。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给他使个眼色,约他相见。
不行不行,这也太不成体统了。
嘿,现在倒还想起了体统,南衣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满脑子胡思乱想着,昏昏沉沉地回到了房间。
天色又黑了下来,南衣这一日过得稀里糊涂的,烧水洗了身子,沾着床又倒头就睡。
第二天,谢却山还是没有回家。
第106章 点茶道
起初南衣还有点紧张,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先前她离开望雪坞的那段日子,谢却山经常宿在外面,军营离望雪坞远,来回不便,有时候忙得顾不上,他便直接歇在军营了。
南衣没再往坏处想,鹘沙的事都已经被圆得天衣无缝了,该查的完颜骏也都查明白了,还能再起什么波澜?
她只猜想着,那天晚上的一切都太突然了,他是不是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她有点生气,一句话都不说跑了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酸溜溜地生着闷气,暗自下定决心,等他回家了,她就得当视而不见,冷冷地从他面前经过才好。
过了一天,谢却山依然没回来。
南衣心里生起一丝不安,但她下意识逃避了。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人,除非是自己想躲起来,否则怎么可能一点音讯都没有就消失了?
今日她照例送谢钦去宋牧川那里,发现宋牧川家里里外外全是岐兵守着。岐兵拦着她,只说宋先生专心赶工期,不便见客。她没能见到他。
鹘沙到底是点燃了完颜骏的疑心,他对宋牧川起了戒备,至少在船完工之前,他都会将宋牧川看得严丝合缝,不允许他身上出一点岔子。
南衣故意在岐兵面前耍了个威风,搬出谢却山的名号压人,非要见宋牧川,岐兵依旧没放她进去,但话里话外客气了不少。
看这岐兵的反应,依然是尊敬谢却山的,想必他在岐人那里还没有失势。
她稍稍安了心,安慰自己现下的情形都是合理的,不会出事。谢却山可是个永远能想到办法脱身的老狐狸。
街头巷尾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出入街坊要查好几道公验,南衣不敢在外面多逗留,领着谢钦匆匆地回了家。
家里也有一队岐兵。南衣心里咯噔一下,脚步不自觉加快了。谢却山的景风居外,守着几个岐兵,门大开着,里面有人。
南衣也顾不上计划好的冷淡了,她心头萦绕的那缕困惑早已沸反盈天,只是她刻意去忽视了,局面稍有什么异常,便引爆了她的焦灼。
屋里不见谢却山,只有贺平在收拾东西。
“谢……家主呢?”
贺平回头,拱手道:“少夫人,家主有急事要回大岐王庭一趟,命小人回来收拾行囊。”
南衣愣了愣,这么着急?他为何不亲自回来一趟?
她张了张嘴,一肚子问题,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也不知道在众人面前问出口合适不合适。
“家主无恙,不日便回,少夫人放心。”贺平一边说着,目光故作不经意地往案几上飘去,南衣注意到,茶盘底下压了一角纸笺。
南衣悄无声息地摸走那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笺,回到自己的房中才敢打开。
纸笺上头写着:川芎、当归、桃仁、红花、姜炭、炙甘草和芸苔子。有几个字南衣不认识,但还是很容易能辨别出来这是一张药方。
这里头一定藏了什么暗号。谢却山现在的处境想来不太好。
但是她还是想不通,什么人能把谢却山扣下?完颜骏跟他分明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谢却山从来没像现在的情形一样,一点后手都没留,人便消失了。他这么一个狡猾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局面才能让他这么被动?
南衣对着纸笺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什么所以然来。翌日,她去了附近的药房,将方子默了一遍交给抓药的小厮,让他照着抓了一副。
等候的时候,南衣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这药有什么功用?”
小厮打量了南衣一眼,她今日出门特意带了帷帽,不想被人看到脸。小厮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道:“夫人,这是避子药。”
像是天光乍现,转瞬黑云摧城,万念俱灰。
她忽然明白过来,药方就是药方,没有任何含义。
席卷全身的酸楚从胸口蔓延开,她分明说不上有什么问题,她也不想要怀上一个孩子,可他留下唯一的只言片语,怎么会是这个?
冷静而又无情。
她不懂,不明白,可她再也抓不到他,问个明明白白了,他安然自得地跑了,留她在一个残梦里。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要回大岐了?但是那个晚上,他没有告诉她。
南衣总觉得自己能懂他,可人和人之间,永远都有看不穿的缝隙。也许他骨子里依然是一个极度冷漠的人。何况他从没承认过自己的人格,都是她猜的。
当她站到了一个怀疑的角度,她所构建好的他都开始分崩离析。
南衣麻木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有人喊住了她,将她忘了带走的药塞到她手里。
药包好像烫手,她想松手扔了,可指头依然紧紧攥着。
——
三日前的清晨,谢却山是被完颜骏叫走的,来请的人说军营里有急事。
去的路上谢却山没觉察有什么不对,他子夜才从完颜骏府上出来,他们已经完全达成了共识。完颜骏就算还有怀疑,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短短一夜,能出什么变数?
然而到了军营,谢却山感到了异样,完颜骏显得格外紧张。
四下无人之时,完颜骏才压低了声音跟他通风报信:“长公主来了。”
谢却山心里一沉,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厉害的人物来了。
先前几方势力互相压制,别人对他的怀疑都没有证据,就不能将他怎么样。可长公主想除什么人,不需要理由。
他和这位长公主没什么交情,但他能在大岐王庭站稳脚跟,却有她的推波助澜。
这位长公主,是个颇有手腕的女子,与其他岐人不同的是,她并不傲慢,并不轻视昱朝,相反,她是真的欣赏汉人文化,她不止一次在各个场合说过,那些才是国祚绵延的正统之道。
她对昱朝的研究可以说是入木三分,甚至在大岐推广汉人的文化与制度,引进儒释道三教,命所有朝官都要学汉话写汉字,为日后南进做好准备。
喜欢归喜欢,她的手段是掠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她启用了一批与昱朝有关的寒士——如今的宰相韩先旺,父亲便是在昱朝经商的岐人,给自己取了一个汉姓为“韩”,长子便从汉姓,次子从了原姓还叫完颜。韩先旺和完颜骏这对兄弟都在汴京待过一段时间,对昱朝很是熟悉。随着他们在大岐王朝中的迅速崛起,谢却山作为一个汉人,方能受到提拔,坐到如今的高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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