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衣心中焦急,瞪了章月回一眼:“你废话真多!”
她一把扛起章月回的手臂,让他搭在自己肩上,搀扶着他往前走。
还没走出院门,身后传来咿呀的开门声。
章月回和南衣都僵住了,缓缓地回头看,外头的动静把屋主人吵醒了。
屋主人错愕地看着这两人。
此时街坊外,火光攒动,岐人的队伍朝着这边来了。
声音传过来:“秉烛司的刺客就落在那边!去那边搜!”
章月回脸上登时也肃了几分,一扣扳指,银戒上登时弹出一柄利刃,用只有南衣听得到的声音道:“别让他出声。”
但南衣还有些犹豫,这毕竟只是普通的百姓。
她抬眼一望,发现隔壁几户人家的门窗上都探出了好奇的脑袋。这情况可不妙,这么多人都看到他们了。
那屋主人忽然别过目光,假装没看到两人,高喊起来:“找刺客了!快来帮军爷们找秉烛司的刺客!”
手上却给南衣和章月回指了后门的小路。
章月回还不放心,但南衣直接拖着他便往后门走。
这声高喊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几户人家都心领神会,默契地亮起烛火,纷纷出来制造混乱,一同喊着“找刺客”。
起初只有三两人,很快家家户户都打开了门。
章月回和南衣回头望了一眼,星光在街坊之中点亮,绵延成一条巨龙,手无寸铁的百姓们涌上街头,人潮挡住了追捕的岐兵。
大家都知道,今晚船舶司出事了,事关秉烛司。
大家都知道,被岐人追杀的一定是值得保护的义士。
秉烛司对于百姓们来说并不是一个那么确切的存在,大家都当做茶余饭后的故事在听,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没有人相信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真的有这些人在负重前行。
而被守护着的百姓们,他们无知、无力,他们总是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但他们亦是这片土地之上的城墙。
南衣和章月回背对着众人走上一条越来越暗的路,蹒跚着、一步一顿地前行。
……
花朝阁。
即便回到了自己的地盘,章月回也没有惊动太多的人,只让自己的心腹进来处理伤口。南衣注意到,他莫名变得格外话少。也没了调侃,也不再嬉笑,只皱着眉头闷哼。
取出箭的时候连着血肉,看的人都心里发毛,南衣突然想到章月回以前就是格外不吃痛的那种人,一点点小口子都会疼得愁眉苦脸,而这一箭伤得还挺深,他却没有呼天抢地,似乎还有点忧郁。
她看着章月回的变化,想到了以前,觉得遥远,又好像触手可及。然后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谢却山,这种暂时平静的氛围让她焦灼。
她想问章月回什么,但当着外人的面还是谨慎了一些。
待人包扎完,章月回才吩咐了一句:“你带人去坊外看看,善个后。有人看到我的脸了,让他们守好秘密。”
“是。”
南衣心惊:“你不会想灭口吧?”
章月回无语地看了南衣一眼:“对,把这群愚民都杀了,也不知道凑什么热闹,都嫌命太大。”
南衣听出来章月回说的反话,语气松了松:“若不是那些好心人们帮我们挡了一挡,我们哪能那么顺利脱身。”
“多管闲事。”章月回没什么好气。
章月回莫名觉得很烦,他本来认为这片土地上的子民和他的君王一样愚蠢,可偏偏自己被他们救了。他觉得欠了一笔很大的债。
这笔仇恨的账突然算不清了。
南衣扯了扯嘴角,真想臭骂他一顿,不知好歹,可又隐隐觉得他口不由心,他一直就是个别扭鬼。此刻她有求于人,最终没多说什么,只狗腿地递上一杯茶水,才将一直担心的事问了出来:“今晚还是多谢你了……他交代的事,都顺利吗?”
章月回给南衣投了一个哀怨的目光,果然,她还是一心想着谢却山,但他不愿意露出这种争风吃醋的马脚,于是话说出来有点夹枪带棒,神色有种说不出的浮夸。
“都说了让你别乱跑,不然更顺利。”
“怎么说?”南衣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他按计划赴死,宋牧川顺利被保下——”章月回长叹一口气,“这小子命真好,都准备去阎王爷那报道了,硬是被你捞回来了。”
章月回知道谢却山要去送死。时间紧急,他也拦不住,他只能先去完成纸笺上示意的事情。更何况,就算他时间充裕,他为什么要去拦。
他巴不得谢却山死。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船舶司,他没想到,南衣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也溜了进来,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想杀鹘沙。真是一个比一个疯,全都要他来擦屁股。
他功夫不高,靠的是身上全是精心打造过的暗器,对付一两个岐兵,抢下弩机问题不大。
他不想她输。好在他们第一次配合,便得到了不错的结果。虽然受益的是谢却山。
已经劫后余生,可听到章月回的话,南衣的胸口仍像是被狠狠锤了一下,闷痛得慌。倘若差一点,他们是不是全都完了?
她后怕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问道:“他说的漏网之鱼,究竟什么意思?”
“炸山的那天晚上,鹘沙的人都死在了地道里,但有一个幸存者——被我找到了。”
南衣琢磨了一下,立刻便皱起了眉头:“所以,鹘沙对禹城军的事起疑,是你一手操纵的?”
“这件事其实……”
章月回有点心虚,想给自己找补一下,但南衣其实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她迅速从千头万绪中抓到了一丝逻辑,打断了他的狡辩。
“谢却山也猜到了?他知道你手里有这个筹码,但一直没有戳穿,是想借着你的手去做些什么?”
“只有让鹘沙抓着这个点折腾起来,才能搞倒完颜骏,”章月回知道现在糊弄不过南衣了,只能诚实地说,“如果非要在鹘沙和完颜骏里选一个对手,谁都会选鹘沙。”
南衣来不及骂章月回,因为宋牧川也是这么计划的。大家各怀心思搅在这局里,促成的结果却是一样的。
可变数就是,谁都没料到鹘沙会被一个天降的馅饼砸中,得到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
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可这漏网之鱼,跟救宋牧川有什么关系?”
“救宋牧川的关键,其实并不在宋牧川,也不在怎么救,而在于——到底谁在怀疑他,谁想杀他。解决掉这个人,这件事就变得容易了。”
“但鹘沙就算死了,他查出的线头却不会消失,我们只能躲过一时,却无法真正的瞒天过海。”
“所以,就得把鹘沙的对手再捞回来,让他来推翻鹘沙所有的发现。”
南衣张了张嘴,有些不确定:“让漏网之鱼……反水?”
章月回点了点头,这又到了他熟悉的领域,他露出老狐狸般的笑容。
“世上万物,都有他的价格。”
第103章 化敌计
完颜府。
萧条了好些日子的府邸此刻灯火通明。
完颜骏被软禁着,等待朝廷发配他的旨意,但是他没有完全放弃挣扎,还在不断地派出人,寻找徐叩月的下落,试图弥补自己的过错来扭转局势。
同时,他也在盯着鹘沙——倘若能寻到鹘沙的错处,让他跌一跤,那他也还能找机会东山再起。
可惜一无所获。他甚至听说鹘沙马上就要查出炸山那日的真相了,禹城军根本就没有炸死,死的全是自己人。
要是这件事真是这样,完颜骏就彻底完蛋了,别说东山再起,回朝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赔的。
完颜骏恨不得鹘沙能死,这样就没人再揪着禹城军和徐叩月的事不放了。但要杀鹘沙……难如登天。
直到今夜,他的眼线突然来告诉他,鹘沙死了。
完颜骏大为震惊——怎么死的?凶手是谁?
还没搞清楚呢,紧接着谢却山就领兵来到了他的府上。起初完颜骏以为他是来查鹘沙死因的,这事他可没有半点关系,他生怕谢却山再给他扣锅。
但谢却山倒是十分客气,说刺客已经抓到了,此番前来是希望完颜骏和他一起去审,以正视听。
他一个已经失权失势的人,谢却山何故要给他这份面子?这橄榄枝来得突然,完颜骏觉得疑惑,便细问了现场的情况。
“宋牧川是完颜大人您一手提拔起来,负责造船事宜的人,鹘沙没有任何证据,却一口咬定他就是秉烛司党人,今夜在船舶司中,他逼我动手杀他,否则我便是叛徒。此事船舶司中诸多岐兵都有见证。”
完颜骏神色一凛,不自觉一些防备的姿态:“那公子做了如何选择?”
“我若杀宋牧川,便是陷害大人于不义,我不杀他,却是让自己陷入不忠。就在我纠结之时,竟有一箭凭空刺来,射杀了鹘沙将军。”
完颜骏听着谢却山的话锋,却是越听越不对劲,他品出了鹘沙死时的状况——谢却山被鹘沙怀疑是内奸,然后鹘沙就死了,恐怕谢却山此刻是非常被动的。
毕竟,还有黑鸦营在背地里看着,这件事上谢却山无论做多做少,都容易留下一些话柄。
而如今沥都府里除了完颜骏,无人更适合在这个时候出面。
想明白这些利害,完颜骏登时便精神了起来——这不就是他重掌大权的最好时机吗?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当即,完颜骏便随谢却山一起去了大牢。
凶手不是什么秉烛司党人,竟是一个岐兵。
从伤口来看,鹘沙确实是被岐军制式的弩箭射杀。
岐兵名叫阿典,先前为鹘沙手下的心腹,理应死在炸山那一天,却没想到他竟活着回来了,仔细看,他瘸了一条腿。
当谢却山看到抓到的凶手是这个人的时候,他便明白,自己想的没错,这是章月回埋下的一颗棋子,他在这上头必然藏了些可做的文章。这会,看来章老板的钱应该是花到位了。
接下来,他只需要退到完颜骏身后,做个看戏人便可。
阿典嘴巴很硬,人被打到半死,也不肯说为什么要杀鹘沙,一心求死。
完颜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不消多时便将阿典的背景全调了出来,发现他家中有一个老母和两个弟弟,便用他家人的性命威胁。
说到这里,奄奄一息的阿典忽然悲愤道:“反正我的家里人都被杀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有种就直接杀了我!”
这让完颜骏起了疑心,好端端的,怎么会全家被杀?
他换了个策略,让人给阿典松绑,和颜悦色道:“你有什么冤屈,尽管同我说,我来替你做主。”
这招竟起了作用,攻破了阿典的防线。完颜骏趁机加码,几番保证,这才让他说了实话。他看上去是鹘沙的心腹,实际上是在帮鹘沙做一些见不得光的腌臢事,他内心不愿,但奈何鹘沙以他家人的性命为要挟,只能忍气吞声。偶然一次,他得知原来自己家人早就死于鹘沙之手,于是悲从中来,便想杀了鹘沙以报私仇。
而他在鹘沙身边,对鹘沙的一些行动和谋略了如指掌,他选择今晚在船舶司动手,因为今晚鹘沙要做局要害谢却山和宋牧川,他身边的近卫都将注意力放在那两人身上,反而忽略了保护鹘沙这件事。
这时,一直不出声的谢却山问道:“你说鹘沙要害我和宋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阿典回道:“鹘沙将军这些日子在沥都府中闹得声势浩大,但始终抓不到一个秉烛司的核心人物,得到的情报也都是鸡毛蒜皮。可他调来黑鸦营的时候,向朝廷立了军令状,绝不能一无所获,空手而归。所以他就想诬陷船舶司的主事宋先生是秉烛司党人,而宋先生跟却山公子是旧友,这样便能趁机咬死他们二人是同党,就能将沥都府里所有与他抢功的人全部踢出局。”
完颜骏皱着眉,狐疑地打量阿典,并没有完全相信——这一句证词,就将谢却山摘得干干净净了,这也太天衣无缝了一些。
他还是觉得阿典所说自己与鹘沙的矛盾,似乎有些怪异。什么样的矛盾,什么样的秘密,能让这主人和心腹自相残杀?
“你先前为鹘沙谋划的,究竟是什么事?”
阿典的目光明显退缩和犹豫了,低着头不肯说话。
“他要拿你全家的性命做要挟,这件事必然十分重要——你若不说,今日,你就是杀害将军的叛徒,而鹘沙则会变成为国而死的义士。你家人的冤屈可就永不能见天日了!”
阿典沉默半晌,咬咬牙,才道:“是禹城军的事!”
完颜骏一愣,没想到兜了一个大圈子,又绕回到自己最忧虑的这件事上来。此事关乎他的身家性命,他立刻紧张了起来。
“那晚小人在地道里确实看到了禹城军,还与他们打斗了一番。忽然井口就爆炸了,但小人离爆炸点远,所以只有我一人侥幸生还……我回城去寻鹘沙将军,以为将军会念我身残,放我归乡,没想到将军十分不甘心,非要让我留在沥都府作伪证,说井底根本没有禹城军,这样便能将一切罪责都推给完颜大人。”
这是完颜骏的心魔。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想知道,那天晚上,他到底有没有炸死禹城军,是鹘沙放出假消息害他,还是秉烛司真的摆了他一道。
显然,前者是鹘沙的错,后者是他的错。他心里当然有一个倾向的答案,他无比希望这是一个鹘沙的骗局,这样他就无罪了。此时听到如此明确的指证,他绷了那么久的弦一下子便松了下来,他必须相信!
他的一切疑虑瞬间烟消云散,随即便怒不可遏起来。
鹘沙为了抢功,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接着说!”
“鹘沙将军让小人伪造了禹城军还存活的假证,这才能从王庭请来黑鸦营助他成事。黑鸦营来了,依然没有查到关于禹城军的线索。将军怕此事露馅,便再次买通一个犯人,让他谎称自己是秉烛司与禹城军接应的人,还说禹城军就藏在虎跪山的山阴处。”
至此,真相似乎非常清晰了,卸磨杀驴的事,并不新鲜,这一切都是鹘沙的贪心所致,他是自作孽不可活。
谢却山心里都要为章月回鼓掌了,他只交代了他四个字,他便将事情圆得这么漂亮。章老板到底是花了多大的价钱,才能让这士兵说得有条有理、循序渐进,受刑招供的把戏也演得有几分真切,彻底把完颜骏带到了坑里。
想来小兵嘴里死去的家人,这会已经被归来堂转移走了好好养着呢。至于鹘沙——死人背多少黑锅又有何妨呢?他也不可能掀起棺材板为自己辩驳了。
这套供词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不管完颜骏是不是全信,他想让自己在禹城军的事上脱罪,他就必须认下阿典所有的话。
章月回这样的人不是朋友,却是对手,让人后怕又惋惜。
完颜骏和谢却山走出大牢。月夜清寒,两人都是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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