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板着的脸松弛下来,谢却山忽得笑了一下,揉了揉南衣的脸庞。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动作却让南衣眼中一下子涌出眼泪。她拉不住他了,她只能看着他飞快地披上衣服。
她张了张口,在他转身之前急切地说出了三个字——“不要死”。
没有声音,只有口型。
而他没有回应,只是离开。等待外面纷杂的脚步声彻底离开后,南衣才从衣柜里爬出来,她看了一眼手里的纸笺,上面写着“漏网之鱼”。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找章月回有什么用。但这是谢却山让她去做的,她顿时就觉得安心了。
她觉得他做的所有事都有后招与筹谋,他无所不能。
可她并不知道,谢却山给她指的路,其实根本没有几分把握。他知道她不会放弃,不甘坐以待毙,便将她送到章月回那里。不管章月回愿不愿意帮他这个忙,至少南衣都不会有风险。
第101章 箭在弦
章月回站在花朝阁的屋顶眺望,入了夜的沥都府已经被笼罩在一片墨色之中,唯有东南角一片灯火通明。
那里是船舶司。
在这座巨大的城池里,计划和意外总是在争分夺秒地发生。
心思缜密如他也没有料到,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招供了秉烛司首领就在船舶司中这个信息。
完颜蒲若便是其中的催化剂,她的到来代表着王权的意志,大岐的臣子们会更加卖力地去争夺这座城的控制权。
第一次,章月回心中生出了一种无力。
从前满心想要毁灭的他是无所畏惧的,他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个死。可现在他有了软肋。这种无力来自于,他开始像所有人一样,匍匐在这片土地上前行。
完颜蒲若逼他站边,他清楚自己的违心。
可他的心想去哪里呢?他并没有一个答案。他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的人也不可能忽然生出一颗家国大义的心。
更多的,只是为了南衣。
他说把归来堂都给秉烛司,那只是一个文字游戏。他想的是和南衣一起远走高飞,没了他的归来堂就是一个空壳子,谁爱要谁拿去。
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是个女子轻而谨慎的步伐,并非寻常女使,也不可能是完颜蒲若。
他不动声色地摸上了扳戒,上头的暗器随时准备弹出,他警惕地回头望去,见到的却是南衣。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风扯着灯笼乱晃,她的影子也跟着摇曳,落在他身上,他才生出了真实感。
“章月回,帮帮我。”
她抢在他说话之前开口。她一路都是跑过来的,发髻乱了,碎发拂在眉眼上,几分楚楚可怜。
能让她主动来寻他,还能放下身段,所求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
章月回难得地正了色:“你慢慢说。”
“宋牧川有危险,谢却山被鹘沙带走了,他留了这张字条,让我来寻你。”
南衣也不避讳什么,她猜章月回该知道的都知道,她将纸笺递了过去。
这张薄薄的纸笺有点烫手。
——谢却山让南衣来找他章月回救宋牧川。
这事单说出来都充满了一股子荒诞和诡异,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人硬凑到了一起。
但面前的这个人是南衣,章月回还是接过来,展开来看。
就四个字:漏网之鱼。
章月回忍住了想破口大骂的心情——你谢却山大凡多写几个字,明白点说说你的计划,他都能考虑顺顺手帮个忙,卖南衣一个人情。
不过转眼他就反应了过来。谢却山压根也没觉得他会帮忙,自然不可能告知得那么清楚,写了模棱两可的几个字,其实只是为了让南衣安全。
他心里头有点发酸。
他第一次觉得谢却山真是个东西。
南衣焦灼地盯着章月回,他已经将这四个字反反复复看好几遍了。
“谢却山是什么意思?”她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章月回隐隐其实有个猜测,但他不准备深想,这太冒险了,他只要朝那迈一步,就是粉身碎骨。完颜蒲若已经警告过他了。
他只遗憾地回答道:“我没看明白。”
南衣失落了一下,一种执拗很快又浮到了面上:“不可能,你一定知道。”
谢却山不可能做无用的事情,这四个字要交到章月回手里,一定有他的意思。
章月回心里想着,反正他就是一个无耻之徒,谢却山都把人送过来了,他就顺水推舟,硬把人带走,也非常合理。
但他只是杵在那,什么都没有做,脑海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南衣急了,从袖中拿出了一只镯子,举到章月回面前。
“你要是帮我这个忙,我就戴上你送的镯子。”
章月回没想到南衣会以这个为条件,他下意识地往那个好的可能性上想了一下,心脏一下子猛烈地跃动了起来,竟连思绪都滞住了,问了个蠢问题:“戴上镯子,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南衣有备而来,把问题扔了回来。
章月回顿时哑然,转眼就明白过来了。
反正肯定不是他想要的那种意思。可妙的是,她什么都没承认,也什么都没否认。只要有一丝可能,他就会顺杆往上爬,谁让他欠她的。
章月回再一次被迫地重新认识了南衣。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反将了一军,用的竟然是他以前的招,甚至还颇有他不要脸的风格。
南衣是一个学习能力极强的人。她会迅速从她所接触的人身上吸取到一些突出的品质。
比如,谢却山的狡猾,章月回的不要脸。然后活学活用地还给他们。
风花雪月的矫情,在大事面前通通可以丢掉。只要现在她能逼章月回帮忙,十个镯子她都能戴。她也不管章月回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这就是破镜重圆的兆头——她可什么都没说。事后大家硬要掰扯,镯子也就是个镯子,你送的时候只说这是个礼物,可没说是定情信物。
他不清不楚地留下一个镯子,让她徒生了好几年的念想,她现在拿来做做文章救人,一点都不过分吧。
章月回也知道,她就是在坦坦荡荡地利用他,可他偏偏吃这套,他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要强求的人,就得好好求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他认了。
章月回叹了口气,垂眸拉过南衣的手,将镯子滑入她的手腕。
“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别乱跑,不然会给我添麻烦。”
章月回答应得比她想象中还要爽快,南衣浑身的紧张终于能稍稍松下来一些了。
“好。”
说罢,章月回便身轻如燕地直接从屋顶跃下,像个翩翩然的谪仙。
丫这小子居然还会轻功,到底骗了她多少事。南衣忍住了嘴里的脏话。
谢却山交代的事总算是办成了。
这两个绝顶聪明的人联手,总会比常人有更多胜算的吧?
南衣知道,自己能做的事只有这么点了。剩下的就是等。
正巧这时,楼底下的街道路过一队岐兵。
“将军有令,命我们支援船舶司,都快点跟上。”
南衣竖起耳朵听,心念一动。
——
谢却山进船舶司之前,被搜了一遍身,卸下了身上所带的兵器和利器。
绕过官署照壁,院里跪满了匠人和小吏。鹘沙给所有人都发了纸笔,要他们指认秉烛司首领。不肯写的就用刑,被人指认过的便就地斩杀。一时间,船舶司成了人间炼狱,哀嚎声不绝于耳。
谢却山的目光扫过人群,里面并没有宋牧川。
穿过垂花门,却看见一间烧得不成样子的小阁,火已经灭了,浓烟依然弥散在空气里。
“你说这奇不奇怪,我刚要查船舶司,船舶司的架阁库便起了火,所有的卷宗都烧没了。”
“纵火的人找到了?”
谢却山一边回应着,一边扫一眼周围,发现整个四方院子的暗处都埋满了伏兵。
“却山公子也觉得是人为的?我也这么想,可起火的原因却只是因为一个年久失修的烛台塌了……当时架阁库里没有任何人。不得不说,做得可真是高明啊。”
鹘沙嘿嘿地笑着,推开烧了一半的门。
宋牧川就坐在废墟的桌案前,一袭白袍染尘,月光从烧穿了的房顶上透进来,有种惊人的坠落感。他的手被反绑在身后,面前摊着纸笔,纸上空无一字。
他没有写下任何人的名字,但是岐人并没有对他上刑,只是把他反绑在椅子上。
“却山公子,这位宋先生,是你的旧友吧?”
谢却山和宋牧川遥遥对视。
“早就是陌路了。”谢却山淡淡道。
“那就好办了。”鹘沙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阴恻恻地递到谢却山面前。
“他就是秉烛司的首领,你把他杀了。”
“不是叫我来审审吗?”谢却山对眼前的匕首视若无睹,平静而又锋利地盯着鹘沙。
“怎么,却山公子不舍得杀?”鹘沙脸上的笑意蓦得消失了,只剩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匕首尖直接对着谢却山的心口轻轻戳了戳。
“包庇秉烛司党人,这可是重罪啊!还是说,你们是同党?”
谢却山笑了起来,接过鹘沙手里的匕首:“我们要是同党,那鹘沙将军可不就立大功了吗?”
“所以说啊,这事就得找却山公子来帮我办,我能不能立大功,可就看你们二位的了。”
鹘沙朝宋牧川走过去,松了他手上的绳子。
“当然,为了公平……宋先生如果愿意指认却山公子是秉烛司党人的话,你便可以活。”
宋牧川眼中终于有了一些波澜,难以置信地望着谢却山。
好一出自相残杀的戏码。
谢却山笑,他终于明白过来,鹘沙针对的根本就不是宋牧川,而是他。
他若是不杀宋牧川,便是立场有问题,可他若真的杀了宋牧川……外头的伏兵就会一拥而上,将他按住,把杀人灭口的罪名冠在他头上。
到时候便说,船舶司就是鹘沙设下的一个局,为了引蛇出洞,谁有动作,谁就是内奸。
而这里都是鹘沙的人,谢却山百口莫辩。
此时,南衣已经换上了岐兵的衣服溜进了船舶司,趴在对面的屋顶上观察着。那间房的门大开着,里面的声音传出来,听得清清楚楚。
南衣心里着急,她也看到了底下的伏兵,登时明白无论谢却山杀或不杀宋牧川,这都是一个死局。
她注意到谢却山握着的匕首的手腕微微转动——即便隔了一些距离,像是有感应似的,她瞬间就接收到了谢却山的意图。
他要杀了鹘沙!
可底下都是伏兵,他杀了鹘沙,怎么出去?
难道他想用自己换宋牧川?!
那章月回呢?他要章月回去干什么?这里的情况这么紧急,箭在弦上,一切就在瞬息之间,外面做什么能影响到这里?
第102章 逆风局
时间在流逝,但期待的变数却并没有发生。
没有人闯进来,没有人打断这个死局。一切似乎都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南衣意识到,谢却山就是要送死,他交代章月回去做的事情,也许只是为了保宋牧川。他没给自己留后路。
可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南衣脑中有了一个惊人的念头。
她要在谢却山动手之前,把鹘沙杀了。只要鹘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刺客所杀,那样谢却山和宋牧川就能摘得干干净净。
但她手边现在只有那袖箭。
距离有些远,她想瞄准鹘沙——可准星总在打着晃。加上紧张和急切,她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杀了他。
倘若不能一击必胜,那就会打草惊蛇、满盘皆输,连带着将谢却山动手的机会都葬送了。
她是不是非得动这个手?
这一次,她不在谢却山的计划之内了,只有她自己做决定。从前只关乎她个人安危的时候,她心里想的是尽人事听天命,豁出去就行了。而此刻她的成败关乎到谢却山的生死……甚至是更大的局面。
必须成功的压力一下子砸到了她的肩上。
忽然有人从后面环住了她,一手托住了她的手臂,一手将一只弩机塞到她手里。
这是岐兵的弩机,弩机发出的箭更锋利,力道更大。
“得用他们的武器,不然容易被发现哦。”调笑的轻语从身后传来。
南衣一惊,回头一看,竟是章月回。章月回像是来玩的,面上很松弛。
他的到来让她胆战心惊了一瞬,随之又凭空生了几分安心。
她只轻轻朝他颔首,不再多语,回过头专心地端起了弩机。
章月回在夜色之中端详着她,她的眉眼熟悉又陌生,什么时候她已经变成了这样杀伐果决的战士?
南衣瞄定了目标,扣动扳弦——咻一声,离弦的箭刺破空气朝着鹘沙而去——噗——金属刺破血肉的声音。
正中咽喉,一箭贯穿。
瞬息之间,局势逆转。
鹘沙睁大了眼睛,还不明白自己到底输在哪里,他分明马上就要赢了——他想破口大骂,可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箭射出的同时,也暴露了南衣和章月回的位置。
谢却山闻声诧异地朝屋顶望去,隐约看见了两个人影。这时院里的伏兵也反应过来。
“有刺客!”
如雨的箭朝屋顶射来。
“跑!”
章月回拉着南衣就往边上跳。
鹘沙的死使得一切都变得混乱了起来。谢却山作为地位最高的人,迅速接手了现场,转被动为主动。
“鹘沙将军被刺,船舶司由我来接管,留一队看守现场,其余人,都跟我来!”
离开之前,他揪起宋牧川,粗暴地将他捆在了柱子上。
“什么都别做。”借着近身的时候,谢却山低声警告了宋牧川。
退了一步,才命守卫上前。
“宋先生是重要人证,看好他。”
说罢,谢却山领人离开。
宋牧川神情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
——
章月回和南衣两人跃过屋顶,在后头岐兵的追逐下,慌不择路地落在一户人家的院落里,无意间打破了一个花盆。
一声动静在院子里炸开,犬吠声四起。
南衣想起身赶紧跑,却发现章月回的行动有点缓慢。目光往下移,他小腹处中了一箭,捂在伤处的手指间渗出骇人的血。
应该是很疼,章月回的五官都挤到了一起,声音却还是那么不着调的轻松,甚至还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你先走,我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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