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了!”
“好勒!”陈澍道,拍马跟上,没两步,便又欢快地冲到了沈诘的前面去。
这回沈诘也不管她了,回头一望那寂静的山林,冲着大山颔了颔首,才扯了扯缰绳,驱使着胯/下骏马赶上陈澍,道:
“你之前说下山来寻剑的事,除了同我说过,还与云慎说过?”
“是啊!”陈澍说,她素来没个正形,黑马跑得又快,一边说一边颠,把最后那个音也吞了进去,跃过那林间断断续续打下的阳光,被层叠的绿意掩映着,渐行渐远了。
只是这回,不等沈诘多享受一会难得的安静,便听见前方隐约的马蹄声由远到近,接着,那方才跑远了的黑马又被陈澍驱使着,有些滑稽地穿过树林,倒退回来,正正停在沈诘一侧,陈澍凑过来,面上是根本藏不住的欢喜。
“你信我的话了?”
“我何时说过要信你的什么话了?”沈诘似是觉得好笑,刻意逗她,反问,“方才不是我在问你么?”
“是你在问我,但是——”陈澍素来不善言辞,此刻被这样一问,脸又皱了起来,眨眨眼睛,极努力地搜刮着用辞,仍是张口结舌,想不出反驳的话来,默了半晌,赌气道,“——那你不信我,问这个做甚!”
“这不是要教你如何寻剑么?”沈诘道,扬眉,眼光一扫陈澍,“怎的,又不想听了?”
“想听!”
陈澍一急,一夹胯/下马腹,那黑马被她催得快跑了几步,她只好又急急忙忙地止住势头,才转过头来,直盯着沈诘瞧,双目放光。
“上回是不是说到你要寻剑,去张贴悬赏?”沈诘道,又轻笑一声,冲陈澍扬扬下巴,问,“可还记得?”
“我当然都记得!”陈澍一拍胸脯,道,“我还记得你同我说,寻剑是要找人问的,只是‘问得要有技巧’什么来着?”
“于此事上,你记性倒是不错,”沈诘点点头,道,“那我问你,你打算怎么‘有技巧’地问?”
“呃……”陈澍想了想,做出个抹脖子的手势,试探着道,“骗他们隐瞒失物要被扭送官府,斩首示众,吓唬他们说实话?”
沈诘盯着她,目光带着薄薄的愠怒,直把她盯得调皮且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这一趟营丘城你真是没白来,尽学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我说笑嘛!”陈澍道,连连讨饶,又歪头细想了一会,道,“问自然是要问的,不过要循序渐进,不曾确定对方确实拾得剑之前,不要一口气倒太多细节,以至于被他人掌握了主动。”
话音未落,沈诘便抿着嘴,侧过头来,看她自若地说完,面上怒意不自觉地化作了笑意,道:“不错。”
她这一赞,陈澍越发藏不住尾巴,甚至忍不住把手伸出来,一面说,一面比划:“还有!同他人说话时,不止要听他说了什么,还要瞧他的神情,看他做了什么,更要听他言下之意,揣测他所言是为了什么!那些老奸巨猾的恶人,说三句也不一定能有一句是真的,但凡是谎话,便有破绽,凡有破绽,便能借此发作,撕开他那层谎言!”
“——我看你呀,都可以去坐堂审案子了!”沈诘大笑,手臂一展,隔着马儿拍了拍陈澍的背。
把陈澍拍得神情一愣,脸颊一红,嘟嘟囔囔地又小声嘀咕了什么,方道:“……我可都认真答了,你不是还要教我的么,怎么尽是由我在说呢!”
“这不是给你个机会,让你显摆显摆么?”沈诘反问,又笑着逗了她一句,方道,
“此处一别,我回京,你去点苍关,正好这来回也不过两三日光景,那点苍关的武林人士,应当还有不少逗留在关内的,你便可藉机寻那些人,付些酬劳,烦请他们回门派的时候带上你的悬赏令,只需张贴在孟城、理城这样繁华热闹的城市里,赏金高了,自有那些闲来无事,喜欢凑热闹的大爷大婶,能把你寻剑的消息散播出去,这便是头一步。”
“那这悬赏的告示要怎么写呢?”陈澍问,有些小心翼翼,“……不能写那剑是从山里飞出来的?”
沈诘看着她,神情悠然,二人又对视了片刻,俱都忍不住,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自然不能了!”沈诘笑着道,“只需写那剑长什么样,长几许,重几何,是否有旁的易辨认的印记,又或许又什么缺角划痕——”
“我的剑可是绝世宝剑,哪里会有缺角划痕——”陈澍大声反驳。
她说得嘹亮,声音传出去很远,仍在山谷回响,但沈诘笑了笑,没理她,接着往下说。
“——不过呢,也要留意,因为人心难测,若只以利诱,不免有人动了旁的歪心。或觉得这剑价值不菲,占为己有,甚至从真正拾到剑的人手里抢来,就为敲你一笔,或是借此生事,拿一些假的、错的,做成你描述的样子,来骗你许诺的酬金。因此,也要防着些,那剑上如有什么印记,最好留一两个,不要在那悬赏的告示中说得太明白。”
“这下懂了!”陈澍兴致勃勃,掰着手指,同沈诘边算边道,“那我就写它长两寸有余,很重,不写它剑脊上刻了我——”
“——都叫你不要说了!”沈诘打断她,笑骂。
二人边聊边行,不一会,又回到了山道之上。
既已穿过那山谷,被山脉分开的岔口便也在不远处,沈诘见了,紧了紧缰绳,回身,大抵是要同陈澍道别,只是一回头,便见陈澍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瞧着她,好一会没开口。
“我也想同你去京城转转——反正去京城,也可以发悬赏嘛!”陈澍说,似乎憋了一路,此刻才能说出来。她那胯/下黑马仿佛也与她心意相通,跃跃欲试地跺了跺马蹄。
“我是回去述职,又不是回去顽的。何况,京里可不是什么好‘转转’的地儿。”沈诘摇摇头,温言道。
陈澍一听,鼓起脸颊,道:“点苍关大水我‘转’过了,营丘城匪患我也‘转’过了,那京城又有什么希奇的,怎么能拦住我?”
“京里啊……”沈诘道,似乎陷入了回忆,顿了顿,方接下了话来,“京里可是龙潭虎穴,能不去,还是不去为好。你若只是想再见我的话……”
她沉默了,后半句不再说出来,似是意识到了不妥,又或许不敢轻易给出一个约定。
毕竟陈澍是真的会信的。
“……说呀!你都是我阿姐了,怎么还同我卖关子!”陈澍不觉,开口催她。
“若是有缘,自会相见。”沈诘道,末了,大抵为陈澍神情所触,又添了一句,“点苍关巨洪的原委还有待查清,你回关里去时,定要小心,如有闲情——”
“小心什么?”
“小心些,”沈诘道,“洪水过后,那些尸体应当有衙役在处理。但点苍关内仍有恶人在暗,如若我不曾猜错,此人应当格外关注那些被清理的尸首,甚至可能寻机毁尸灭迹——
说着,她拍了拍一侧骏马上驮着的那具残尸。
“——大水只能冲走性命,可冲不走皮肤上的印记。”
第六十八章
去不过半日,回自然也不过半日,太阳还未下山,那群山峻岭间穿梭的山道便掠过一道纵马而过的身影,越来越近,直到点苍关城门。
陈澍也不懂得什么规矩,到了城下,全然没有防备地面对着城上的弓手,大喊一声:“开门!我回来了!”
城内大抵是第一次遇见这样莽撞叫门的,别说不曾有人放箭驱离,一时半刻间,连应答声也没有。
眼看着墙上临时被拎来充数的守城士兵互相商量了几番,终于推出个人来,扬声问: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我乃陈澍!是去营丘城送信回来了!”陈澍高声应道。
话音未落,那城上便响起不少听不分明的交谈声,有士兵冲下城门,一面冲,一面高呼,那呼声倒是响亮得能飘到城外来:
“陈大侠回来了!快开城门!”
接着,那士兵的身影刚消失在城墙后面,那如山般岿巍的城墙里便响起一阵机械转动的声音。城门就在这巨响声中缓缓落下,露出城门口的守军,还有不少似是凑热闹而来的群众。
方才那喊出声的士兵也在门口,快跑了几步,走到陈澍的马前。黑马嫌弃地一喷鼻息,也没拦住他几乎要扶着陈澍下马的热情动作。
陈澍有些讶异,也不免地有些欢喜,拍拍马背,稳住有些烦躁的黑马,半俯着身子问:
“……你识得我?”
“这偌大的点苍关,又有谁不识得陈大侠呢!刘都护说了,等陈大侠回来,就把大侠领去官衙里,好生招待!”那士兵中气十足地回了,被黑马这么一拒,也不气馁,转身去接了陈澍的缰绳,必恭必敬地牵着陈澍往刚开的城门走去。
迎着光,他们一步一步地走向这座劫后余生的关隘。
不过两日,这关里已然有了不少烟火一般的暖气,城门口附近一张张踮着脚探头来看的面孔,映着余晖,各个生机勃勃,怎一派兴兴向荣的画卷。虽然那洪水的余威还在,可这样与前两日截然不同,富有生机的景象,哪怕不如先前陈澍来访时那么繁荣,却更教人眼眶一湿,感慨万分。
城门足有数尺深,那士兵牵着马,带着陈澍缓缓从这一块阴影下而过,旋即又落入到城内的万丈霞光之中。甫一进门,耳边纷乱嘈杂的闹声也骤然高涨,方才在城外听不分明的,此刻一股脑地挤进了她的耳朵,声音更是各异,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只是俱都是面带喜色,又默然有序地让出有数人宽的大道来,足以容她跑马而过。
“这就是陈大侠?”
“是她!我那日就是从她手里得了第一碗热乎粥,老好吃了!”
“你那日不是在施粥的地方见过么,怎么今日倒不识得了!”
“陈大侠回来了!我们的粮有了!”
有甚者,在那泥泞遍布的大街上,当场撩起袍子,就要朝她拜下,叩首,以表感激之情。
陈澍起先是难掩意气,咬着下唇克制着自己不笑出声来,但待她见了那下跪的人,还有更多似乎要跟着一同跪下的人,她的笑意便凝滞了。
微风拂过,这人筑的墙牢牢地把她护在里面,拥着她往前行。
牵着她马儿的士兵似乎见怪不怪,并不去拦,只随口说了句不要跪在道上,挡了贵人的路。但这句话似乎不仅并未起效,还在人群中泛起了好大一阵涟漪,哪怕不曾看见有人下跪的人,听见这声嘹亮的斥,也惊醒了,急忙诚心跪下。
一时间,山呼一般的道谢声,一道一道地,汇成了阵阵惊雷,不绝于耳。
陈澍愣住了,止住马来,腿一迈,便从黑马上下来,在那士兵还不曾反应过来之前,冲到那些人面前,站定,有些手足无措地去扶。
一张面黄肌瘦,目光却炯炯有神的脸抬了起来。
“你们拜我作甚!”陈澍道,又茫然地仰起头,冲不远处其他跪下的人高声喊道,“哎呀——切莫再跪了,我又不是庙里的神仙塑像,跪我也无用呀!这粮是沈大人写信筹来的,也不是我的功劳!”
这一声喊,顿时便有不少人应答,七嘴八舌地回了话来。
“庙里的神仙还不如陈大侠管用呢!”
“沈大人!沈大人回来了吗?我也要带我闺女拜拜她——”
站在她面前那个,瞧着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被她这么一扶,没有当即便回,而是缓缓站起,等着身后那些人的话都说完了,才慢悠悠道:
“老朽的命是陈姑娘救的,这一城的命也都是陈姑娘救的,不提那求粮之事,单说这洪水之中砸城救人,这一跪,也是应当的。”
他说得慢,话说到一半,一旁便有人叫好,不少人甚至不顾打断他也要出言附和,但陈澍定定地看着他,是仔细听完了,才想也不想地答道:
“可我救你们,也不是为了要你们跪我呀!”
霎时间,那道上数十、数百道目光,无论是方才跪了一半,又从众站起来的人,还是凑上前来,高声道谢的人,又或是些只是来凑热闹,看个乐子的人,都为这一句轻飘飘,却似有万钧的话所动容,默然看向陈澍。那方才领着她的士兵,这时才回过神来,上前几步,顶到陈澍面前,伸手去平息众人的情绪。
只道是那些路边的民众,本就是情绪上头,情难自已,才会站在这道边,在人群中挤着,就为了看陈澍一眼,或是同她道声谢。这哪里是能被一双手,或是两双手所能平息的?
人群在不知不觉间涌了上来,原先井然有序的队伍被一些更激动的人冲散,短暂的安静之后,猛地爆发出更激烈的唤声,惊得那道中黑马都连着后退了两步,扬起马蹄来。
这样热切而嘈杂的喊声,已然听不分明了,却比那太阳洒在道上的余晖还要灼热,仿佛热浪一般,撩得人呼吸也急促起来。
陈澍束手束脚地被簇拥着,呼唤着,却还有不少人,刚从城里赶来,里三圈外三圈地把这城门口的一小块地围住。
眼见这人潮下一刻便要失控。正在此时,一声厚重钟鸣在城门口响起!
陈澍抬头望去,逆着斜阳,看见城门上挂着一个顽猴一般灵活的身影,刚敲完钟,纵身一跃,在众目睽睽之下落在城门大道上,站起身来。
“严骥!”陈澍惊喜地叫出声来,问,“你怎么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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