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在这是白日里,李畴方才才擦拭干净的面容才得以保住。
三人又当了回“墙上君子”,这次,是顶着烈日,从这些被洪水冲得破败的屋檐上悄然翻过,慢慢摸索至那官府衙门。
也亏得这三人,从严骥到李畴,再到陈澍,一个比一个功夫好,才不会在这闹市一般的衙门外就被人发觉。
但这不过是第一步。
官衙里来往的官差,站在书房门口看守的士兵,还有时不时朝窗外瞟一眼的刘茂本人,就仿佛一座巍峨高山,横在他们的面前。就算轻功再好,脚上功夫再熟,也不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潜进去,把那土堆掘开,再把它原模原样地填好,最后,还要把尸体运出来,再好好地搜查一番。
三个人在那房梁上爬了好一会,见那些兵士当真是恪尽职守,更别提刘茂本人,那可是叫一个兢兢业业,恐怕这个纨绔,一年到头,也不曾有过几日像这样的勤奋。
于是,这个前一日因缘巧合才凑成的三人小队,又生出了分歧,并且再一次,颇有些不看场合地争执起来。
陈澍自是心中有数,她身后两个人就不那么确信了,尤其是又被拽来衙门的李畴,又是头一个出声,问她究竟在找的是什么。严骥虽不确信,但见李畴这样质疑,便又对着干一样唱起反调来。
说来也是好笑,大抵是对比出真知,这三人中,平日里最不稳重的陈澍,反而成了那个拿主意的人。
她不说话,那两人吵得无趣又自觉地静了下来,只李畴默了半响,又压着声音,主动冲着陈澍道:“究竟还在等什么?等这半日,就不提这屋顶是否难挨了,单说这干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对不对?你总得同我们说个清楚,究竟是想做什么——我是情愿陪你等下去的,但是碧阳谷那么多弟子,俱都嗷嗷待……俱都在院里等着我,再有几日,我们也要回门派了,收拾行装,打理兵刃装备,都是需要我看着的!”
“看不出来啊,”严骥插话,笑道,“你还是个大忙人?”
李畴轻哼了一声,似是又想同他吵嘴,只是见陈澍开口,便又忍下了。
“我在想……”陈澍道,用手指着那不远处,院落中的那个土包,又转了转手指,道,“我在想,若是阿姐……沈大人在,她会怎么办?她会想怎样的办法,不声不响地把这土堆刨开,查到想查的事情?”
“那不就是沈右监自己堆的土么?”李畴奇道。
陈澍一愣,虽然整个身子贴在屋檐之上,却仍旧险些整个人蹿起来,把脸朝向李畴。
“——你怎么知道是她自己堆的土?”
“发大水当天,她在衙门里堆了这一个小土堆。”李畴道,大抵还以为陈澍是在等着什么,不曾料到她如此大费周章,为的竟是这一个小土堆,面上不禁有些茫然,他一面回忆,一面迟疑地开口,“不止我见到了,那日她在堆这土的时候,许多官差士兵都在一旁。你若单单就为了这一个小土堆这样劳师动众的……不如早同我说!这土堆里确实什么也不曾有——”
“是沈大人堆时,什么也不曾有,对吧。”陈澍道,“既然你知道了,那兵士也知道了,当然刘茂也就得知了……这偌大的官府衙门,每一间房都有人走动,每一间房都可能闯进来人,不止是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更是无数张嘴、无数对耳朵,无数人在交头接耳。那刘茂要藏东西,要藏这样一具尸首,怎么可能瞒过这一院子、一城的人?只有这个土堆……
“人再好奇、再怎么探查,但凡有些良心,也不会龌龊到去掘一个‘衣冠冢’!”
此话一出,李畴还未曾明白过来,严骥却是当即反应过来了,倒吸一口冷气,接话道:“难不成……灯下黑、灯下黑啊!李茂竟敢把那尸首塞进土堆里!”
“什么?怎么可能?”李畴方才明白,从屋檐上撑起一截身子,朝那土堆望去,又被陈澍连扯带拽地拉回了这一侧,这回,哪怕匆忙之间脸颊上上又沾染了些瓦上的细灰,他也不顾了,回头过来,面色震惊地朝着二人,道,“似乎真是……这土堆较之那日,似乎是松了一些,也鼓了一些,只是上面摆着些东西……”
“而且那土,较之一旁的土,颜色要深上几分,明显是又翻过的新土。”陈澍说完,咬着下唇又想了一会,挠挠头,道,“只是,我们就算猜到了刘茂的伎俩,那土堆也正在面前,触手可及了,却终究没法真正挖开那土,看个清楚明白——”
“这好说。”严骥笑道,“刘茂既是秘密行事,这院里的守卫必然并不知其详情,那只需使个障眼法,调虎离山,只消把刘茂吸引走了,剩下的守卫,没几个会尽心看守这院落里的小角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做事,那是轻而易举。”
“什么叫‘障眼法’,什么又叫‘调虎离山’?你别又出什么馊点子。”李畴皱着眉道。
严骥眼珠子一转,还真往李畴这边瞧了一眼,看着他,计上心头一般,道:“只要能用,你管那点子馊不馊呢?咱们支一个人过去,把刘茂叫出这衙门,理由也是现成的,就说白日里去那城外找人时真抓到了,叫他赶紧带人去,晚了恐怕就跑了——”
“——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李畴道,撑起半边身体,摸着下巴,细细地思量了一番,“不仅能把刘茂引走,能骗他带上不少兵士,且还是个阳谋。哪怕被他识破了,这刘茂,为了自己的意图,也必然会先去城外探一探。只是……谁去?”
最后两个字一落下,那屋檐上的灰尘仿佛也一同落下了。
三人所攀着的这个屋檐,是正对着日光,已经日落时分,那漫天的晚霞披在这灾后的点苍关之上,从那房檐上看去,当真是一派金光,恍若旭日初升一般,人们交谈与远方的烟火相辉映,满是蓬勃的生气。李畴摸着他那下巴,又闲适地欣赏了一会,才转头来看。
没人答话,倒不是他们二人都不曾听进入李畴的话,只是陈澍和严骥二人,都睁着眼睛,不约而同地噤声,看着李畴。
李畴脸上的笑意褪去了。
“……你们不会是想让我去吧?”
“难不成,你还想让陈姑娘去趟这道雷吗?”严骥反问。
李畴哑然,在这万丈的霞光之中侧头,和陈澍饱含感情的圆眼对上了,然后看着她缓慢地,期待地朝着他眨了眨眼睛。
——
金贵的李畴、李大侠如何抛开那张薄脸,面不改色地在这衙门口扯出弥天大谎,暂且按下不表。总之这檐上二位,不仅是稳坐钓鱼台,还看了一场好戏,下面李畴那应付刘茂途中时不时飘上来,暗含恼意的眼神,更是让这份檐上的宁静显得愈发珍贵。
果如他们所料,刘茂没说几句话,便沉不住气,急冲冲地唤了一堆官衙里的官差,加上他自己带来守卫的兵士,一齐往城边奔去。
那原本繁忙得脚不沾地的官衙,一眨眼,就走了大半,还留着一两个看门的,做事的,也都各自有活干,别说注意到那小土堆了,就是这些人想起来巡察一番,那土堆也在他们的视野死角当中,一点也瞧不见。
于是,陈澍与严骥二人,可谓是一改原先谨慎的动作,从屋檐上一前一后地落下,大摇大摆地走到这土堆面前,甚至还随手捞了这院里闲置的两把铲子。
拂去了表面上的七八杂物,陈澍又小心翼翼地把沈诘的那条素布收起来,想了想,就这么系在了自己的头顶,把长发又紧了紧。
接着,严骥冲她无声地抬抬下巴,她扬了扬眉,也不推辞,先下了第一铲。
这一铲,真给她铲到了东西。
她那膂力自然不必赘述,也是这不过两日,刘茂又如何埋得深呢?半个铲子还没进土里,便遇上了阻塞,再也下不去了。
陈澍再轻轻一斜,把大半个铲子的松软泥土都稳稳地抬了起来,举重若轻,也不曾发出什么声响,便让这泥土掩埋的尸首露了出来。
先是那人的左胸,然后慢慢地,一铲接着一铲,他身上的泥土大都被陈澍铲去了,整个身体也终于完整地暴露出来。
身着囚服,躯体扭曲,皮肤泡发,待陈澍终于小心翼翼地拨开他面上那些淤泥,把这个人从坑里拔出来,还能看见他身上缠着些许明显是由洪水冲过留下的河藻。
陈澍搬到一半,突然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看,那严骥撑着顺来的铁铲,就在一旁干看着,也不吱声,出了神一般盯着这具尸首。她眉头一皱,一面把手里的尸体再往上提了提,甩掉一些碍事的污泥,一面正要开口唤严骥的名字,便听见他先开了口。
“等等——”严骥说,他已沉默了许久,对于他这样同陈澍一样急性子的人来说,这不同寻常的沉默似乎昭示着什么,只听见他先是喊了一声,等陈澍的动作缓了下来,他却并不接着把话续下去了,呼吸一滞,仿佛又艰难地跨过了一道坎,尔后吸了一口气,方道,“这人……是我临波府的人。”
第七十五章
此人,陈澍是不曾见过的。
严骥来寻何誉的几次,都是只身前来,哪怕那日,在论剑台的门派比试之中,陈澍偶然得见的那一次,也是隔着众人,看不清那些临波府的弟子的面容,自然更不会记得。
但严骥,既是带那些临波府弟子来参与论剑大会的领队人,就算再散漫,再不务正业,怎么可能不记得每一个弟子的长相?从陈澍下去的第一铲,他便神情一震,只是一直默声,直到泥土被陈澍拂去,完整地看过了那人的长相,才敢真正确定下来。
在洪水到来前,大部分,不,可以说是所有临波府弟子,原本都随会着严骥连夜出城。
只除了一人。
一个被沈诘关押在衙门的人。
这一人,也许正是牵起一切的那一条脉络。
大江倒流,循着那线索往回溯源,从点苍关,到孟城,再到丈林村,那间小小的客栈,不正是陈澍、云慎及何誉相遇的那一夜?客栈被劫,三人夙夜寻至山野间,碰巧相遇,也许正因此,漏掉了那个从群山之中逃离的马匪。
几个日夜的舟车劳顿,那马匪不仅不曾逃亡而去,反倒顺流而下,紧赶慢赶,同陈澍三人一齐进了城,且还有胆子来跟踪他们三人,恰好被云慎、何誉二人撞破,于是又锒铛入狱。
早在陈澍抓住那马匪时,云慎便同她提过——那马匪的背后,一定藏着更大的势力。
否则,单单一个没有依仗的小贼,前一刻见了陈澍那样足以震慑万民的法力,又如何敢在下一刻便决定,前来点苍关,一路尾随,只为了把她的底细查个清楚?
但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兵,小卒。因为无关紧要,所以哪怕被人捉住了,也不碍事,毕竟沈诘审了数日,也不曾从他口中撬出什么来。
直到此人的出现。
云慎的一个提议,严骥造访点苍关官衙,小小马匪的一声求饶,于是一切都被此人串了起来。
好比那写好的一张大字,编纂者极为得意,就这样摆在案上,放了数日,只一日那过路人,甚至是仆从路过,左瞧右瞧,看不大懂,还以为是废纸,于是这一念之差,不过眨眼,这张纸便被揉捏成团,扔进了纸篓里。
编纂者再回到案前,就只能瞧见这光秃秃的一张案板了。
那马匪大抵本就不知自己是依仗的什么门派,什么势力,只知自己劫的这个马,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又要送往何处。而这一切,没有那临波府内的一根锲子,自然是不行的。
这一整个淯南的匪患,或许都需要经过此人之手。究其根源,如何驯马,如何养马,又如何运马,骑马,都是一门门技术,哪里是大字不识的一群山匪能够精通的?总要有这一根楔子,仿佛定海神针一般,把数个棋子与执棋人连起来。
从那马匪,到这楔子,沈诘顺藤摸瓜,再想往下查时,那“打草惊蛇”的一招,当真是多余了。
千里之外的临波府,若称得上是蛇的话,那打草的人,可真不是沈诘,而是这个仿佛从马匪一入城被捉便警醒的执棋人。
一封信,赶在沈诘有所感知、捉到那楔子之前,便送去了临波府,如今细想,其意图是暴露无遗!
信经由临波府府主,再辗转至严骥手中,已隔了数日,纵然他料事如神,却仍是晚了一步——那虚空中操控一切的手,送信给临波府,为的不是旁的,就是为了保住在一日前与严骥一同前往官衙,被那马匪当场认出的楔子!
这是那执棋人出的头一招。
而沈诘真正惊到的“蛇”,却是更大的,更可怖的事物——
既知那楔子被沈诘捉了,不日便会招供,那执棋人,一招不成,竟全然不顾了,仿佛那极顽劣可恶的稚童,一步走错,不如意了,便把手往棋盘上一挥,将整个棋盘,万千百姓,尽数淹进了这漫漫的大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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