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慎在某一处顿下,缓慢地画了个圆,将这一处圈起来。
恶人谷既是在山谷之中,那周遭自然大多都是山岭。此处地势又不同于点苍关或是营丘城,就更别提孟城了。同是易守难攻的地势,点苍关易守难攻,在于其高筑的城墙与这点苍关两侧相较而来更为狭窄的入城口,加上横跨淯水,四个方向的城门,有两道是水路,换言之,若是有人前来攻打,除非水陆两道都齐备,还要熟悉附近山道,否则,连最简单的围城都做不到。
而恶人谷的地势则更易懂一些,四周环山,中间是较为平坦的谷地。如此的地势之上,那谷中“大门”,比点苍关的水路两道还要更易守一些。
因为它只有两个口。一个朝北,一个朝向西南,且两个出口都同样是依山而出,像是人两根手指中间的缝隙一般,只要有兵马过,极易被发觉不说,那山上埋伏的弓弩手,滚石,哪怕不那么经验老道,也足够应付寻常的攻伐了。
可这样的地势,好虽好,换个方向说,若是被攻下了一处谷口,进了平坦的谷中,这敌方便如入无人之境,轻易便能拿下整个恶人谷。
因而,哪怕这谷中已然在数十年内接连建了不少用以防御的建筑,可若是真有比较贵重的东西,安置在谷中并不保险。
果真有一日被攻陷之时,那些残存的谷中兵马,既不能退守谷中某处屋舍,只能往山上撤。
也正因此,萧忠早便在恶人谷四周的山上建了两三处密室,藏匿于山林之中,既能聊作储物之处,保存些不便于表露于人前、实在金贵的珍宝,也能在万一兵败之时,为这恶人谷全然零散拼凑而成的兵马充当一个临时的避难之处。
这便是云慎大费周章,选定的“好地方”。
此事、萧忠知情,魏勉也知情,由于那假剑要存至该处,云慎也知情。
“你的意思是……”魏勉终于道。
“——也或许是因为‘我’被囚在这山上,而非是谷中。”云慎道。
“可这碗碟与这囚禁人所用房屋的方位根本没有什么联系,”魏勉道,“我明白你意指什么,但单凭这碗碟,恐怕不能把这姑娘引入你所设的局。”
“所以要双管齐下。”云慎又撤回了手,仿佛对那整张图,乃至于对整个计划都胸有成竹的样子,一抬眼,还是那个笑,只道,“按原计划行事,但这小碟子也要派上用场。剑在山上,人为何不能在山上呢——
“一个砝码不够,便再上一个。”
——
是日夜里,陈澍就不再那么专心地寻着剑的踪迹了。
其一,是她发觉这剑确实不在谷中,至少不在谷中目前现有的这些库房之中,再翻来覆去地找上第二回 、第三回,也是徒劳。
其二,便是这“钟孝”与云慎二人。
论理,剑不过是一个死物,要藏起来,是好藏的,因而陈澍两日忙下来不曾找到,也并没有气馁。毕竟要藏一个东西,只需要把布一盖,箱子一合,甚至把坑一填,像那刘茂一样,就能瞒天过海,除非有人细致地一处处搜过去,把整个恶人谷翻个底朝天,才敢有信心说这剑找不到,是奇事,是怪事。
可两个活生生的人,就不一样了。
人要吃饭喝水,也需要守卫严加看管。
至少对于陈澍而言,这些恶人谷的人,在百忙之中,也会抽出些小兵小卒,蹲在她房门的不远处,时不时来问一问陈澍,试探一下,想不想同他们大王再商议一番,或是有没有什么旁的想法,他们可以代为传达。
每日至少两顿的餐食,也是好好地给她送至门口,过半个时辰再派人收回去,足足称得上是“好生招待”,也能看出那光头的“诚意”。
既如是,就算再荒腔走板,这谷中之人既然是在劝服她,等她软化,必然会留着这二人一条命来。
这也正是陈澍两日间不声不响,只在暗处做事的原因。
只要她还在同这谷中僵持,那二人就算“有用”,或许吃得不好,住得不好,命应当是能够保住的,也就是说,哪怕是出于不放这二人逃离的缘由,这谷中必然也会将他们严加看管。
如此,有人迹在,也应当好查才是。
可她这一整日看下来,不仅没有瞧见这些作为看守的山匪,茫茫大山,整个山谷,虽然在地图上不过是几处浓墨晕染出的低矮山峰所围的一小处空白,可近观起来如此宏伟,几乎看不见天边的山谷之中,那些喽啰还相当忙中有序。
从早到晚,仿佛真的有什么在追赶着他们,泥地里一道道过的蚂蚁也不外如是。
而这两个人,或者说被恶人谷山匪所押来的所有人,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便是奇事了。
陈澍虽自恃有能敌千军万马的修为,哪怕万军丛中要取其将领首级,也不惧于一试,可此刻找不到人,这满身的剑意,根本无处使,又何提救人呢?
次日,就在她按耐不住,真要去同那光头理论一二时,这一排排有序战备的山匪,竟也出现了些纷乱。
人道是东边不亮西边亮,陈澍正卧在谷口山坡上的林子中,看着路上一驾又一架的马车从昉城,甚至是从营丘城搬运建材、粮草时,有那么几架车被拦在了谷口。
那驾车人,看着不似是这些熟练行事的兵匪,倒似是临时被捉来的商人,战战兢兢,看着身旁络绎不绝的来往人流,就停在了谷口。
被查验时,也是一问三不知,只知道是由城里某个魏姓大人呈上来的珍宝药材。因为极其珍贵,要亲手递给恶人谷谷主的。
然而这光头哪里是这么轻易便能见到的?如此紧要的关头,又是晨光熹微,只有这些身份低微,在谷中没甚地位的人起了个大早在做苦力活,那区区一个守卫,怎么作得数?于是这几人便在谷中闹将起来。
不一会,消息传到谷中,终于有燕颔虬须的一个将领,上来查看一番,又骂了几句那魏勉不识好歹,把手一指,叫人引着这马车往山上去了。
那马儿经过一夜的跋涉,这甫一进谷,却仿佛突然有了劲头,稳稳地拉着马车,破开谷中人流,跟着前面带路的马匹走上坎坷的山间小道。
林中郁郁葱葱,那参天大树几乎把天也隐去了,再跑一会,就根本分不清究竟是什么时辰,究竟日头升起了没有。那赶车的商户毫无防备地打了声哈欠。
也正是这交错的车轱辘与马蹄声中,一个瘦小身影终于从车底翻上马车,又趁着林中绿荫,灵敏地钻进那车棚之中,松了口气,把自己如马尾般的长发放下来。
“这山路可真颠。”陈澍小声抱怨。
第九十四章
这道山路,确实不怎么修缮过。
论平整,它还不如那营丘城门口的小山道,毕竟只要从营丘而过,往昉城,往密阳坡,不走水路,就只能走那条道,因而虽然未经修缮,但那条道,被数百年里的人们踩着踩着,也就踩实了。
这恶人谷的山道上,却是不乏零零碎碎的石头沙土。这一车的宝物,其实已经够沉了,若换成水路,这吃水的深度已是能过淯水的一帆小船了,再添上陈澍这个大活人——虽然她确实不那么沉——但饶是这样沉的马车,也是被山石遍布的小路颠得厉害,连陈澍都忍不住从车底翻了上来。
不过,这恶人谷一带的山,毕竟是山岗而已,比不得那淯水下游的群山那般陡峭,头一段的颠簸过了,再往上走,又要好上不少。
陈澍正惬意地躺在那马车棚里,双手抱着脖子,仰望着那杂色的车棚,其上掠过的一道道树荫,就差没闭目小憩了。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然高挂,那天光透过层层树叶打到马车上,印出一块块斑驳的亮光,还有这车棚上薄而易晃,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却也一直摇晃着支撑住车上油布的车棚骨架。
似乎是木头做的。
就在陈澍突然起了兴致,伸手要去摸一摸这阳光透出来的木头架子时,车骤然停住了,她枕着的药材猛地塌了下去,连带她本人也陷进这堆漫着药的苦味的车中,好险没有直接惊呼出声。
外面传来的交谈声,也许因此,越发显得不真切,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雾,只依稀能分辨清楚部分话来。
“……是郭护法么……怎么这个时候来送药材……成吧……”
接着,那交谈的二人走近一些了,才能听出这分明不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而是两人的交谈,一人自是那引路而来的人,另一人,大抵是守在山上,也就是陈澍苦苦寻找,却寻不见的“守卫”。
近到车前时,这二人还出言询问那驾车的商人,这回,倒是能听个清清楚楚了。
“这车里都是药材么?怎么看起来还挺重的?”
“哎,大多是药材。”那人道,话语里带着一股独属商人的市侩谄媚与胆大圆滑,“不过还有些珠宝金银之类的,加上药材也不尽是些晒干了的,魏堂主说是事情急,先送来谷中以备后用,不知……”
“大胆!”有一人厉声斥道,声音最不熟悉,大抵是那个山上守卫的,“谷中事也是你这贱民能窥探的?谅你好奇,头回也就罢了,再有下回,有你好看——还有,什么魏堂主,她早已不是堂主之位了,”
“军爷勿怒,军爷勿怒,是小的有眼无珠,”那人急忙回道,“不过这车中确实也大抵就是些药材,若是有疑虑,现在就打开一查,不就明了了么?”
那二人不再答了,只是脚步声确实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陈澍窝在这一堆药材里头,大气也不敢喘,顷刻间,只见那马车的顶棚已然被人掀起了一个角,略有些刺目的天光果真倾斜进来,惹得陈澍也不禁闭了闭眼,又心一横,往这药材堆里再沉了沉,让自己被这苦郁的药味所掩没了。
好在她确实个子小,也不知那撩开顶棚的人究竟有没有瞧见她藏在杂乱药材与盒子中的身体,甚至是那乌黑的青发,只感觉到呼吸慢慢地打湿了这一小块她自己给自己留的缝隙,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身上压着的杂物被人扒拉了两道。
紧接着,那守卫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响起。
“怎么这么乱?这还查什么……”
“原先是堆好的!”那商人又道,从他那口气也能猜见那腆着脸的面容,“只是想不到要走山路,因而摆得不是那么严实,就在路上撒了……”
“连摆个东西都做不好?”那守卫又斥道。
这回,这声音很明显地远离了马车,陈澍还来不及缓口气,便听见另一个带路的人,压低了声音道:“确实也是路上撒了,我能听见里头颠来倒去的声音。反正都要查的,没必要计较这个。”
“行吧。”
顿时,那声音虽不再响起,可陈澍睁开眼一瞧,只见这一片被油纸包裹又被不同药材所遮掩下的阴影之中,突然又横出了一道更大,更贴近的阴影来。
——那守卫果真要一个个地把这一车的药材过一遍了!
陈澍的呼吸一滞,虽然她不怕这两三个小喽啰,可她既不想杀人,又不愿意教这些人把她抓到,消息传回恶人谷中,再惹得那光头发怒,指不定自己的剑——或是云慎那二人的性命——会遭受什么了。
但这守卫的动作却是不停,显然是查惯了东西,是个检查的个中好手,不一会,那压着陈澍的药材便被她理出来了大半,一面查,一面盘问那商人,几乎把那商人的祖宗八代都问了个清清楚楚。
眼看陈澍面前那从缝隙中漏下来的光线越来越涨,越来越粗,几乎刮在她的眼睑上,守卫每一次挪开车上药材,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响。
车中药材已理出近半数了!
陈澍牙一咬,打破了方才那一动也不动的姿势,手指一晃,哪怕被数个杂物压着,也清晰无误地比划了一道法术出来!
于是,就在这一霎间,就在那三个围在马车前的人不曾注意到这车上药材的异动的一霎间,那马车前拴着的马一改往日温顺,猛地一扯绳索——
车硬生生地被它拽出去好几步!
接着,那马儿似乎还没顽够,又高扬起马蹄,将车尾几乎摆过来,一面倾斜,只留了四个硕大的车轱辘给这车前呆若木鸡的几人看!
他们哪里经过这个阵仗,见车上不论是药材珠宝还是那些小箱子盒子,都尽数被马儿这么一闹,重归了一盘散沙,皆看呆了。
好一阵死寂,只听见马儿欢快地嘶鸣,没人说话。那守卫估计是气的,另二人可能就是在瞧那守卫的眼色了,因为片刻之后,那守卫终于回过神来,头一句骂的便是:“看我做甚,去控制住这发狂的畜牲啊!”
二人连忙称是,上前一番折腾,好不容易把马止住,车上珍宝已经散落了一地,这几人又连忙捡回来,再行清点。
这一回闹腾,是弄得三人都有些头大,好在这毕竟是魏勉“进献”给恶人谷的,都是山匪,也不讲究什么礼单,若丢了,也不至于交差时掉个脑袋。如此这般再行清点,等诸事都完成了,已是正午,分不清是汗气还是未散尽的暑气的气息在这山林的一角慢慢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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