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便有人来问,说让何誉到前头刘都护那去。这一去,自然也带上了小跟屁虫陈澍,还有紧紧跟着陈澍的云慎,三人一同走进那大军之中,只见那刘茂的车马就在最前方,似是停了下来,路上兵卒都纷纷让开。
等近了一瞧,这李茂身边可不止一个人,都骑着马,似乎就等着何誉了,见面便有人问:“听闻你是寒松坞的?擅长木工建筑?”
何誉刚冒头,还没瞧清楚人脸呢,只懵懵回了句“是”,他身后的陈澍也终于钻进人堆里,一瞧——
那众人中,把马定在刘茂身侧的,一身劲装,长发高束的,不是沈诘,又是谁?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几乎喊出声来,便感觉到一旁几人都把眼看来,于是把话又吞回去一般地咽了一下,又站回何誉身侧去了。
“这又是谁?你打仗还带妹子?”有人问。
何誉一愣,他还没来得及回话,身旁围着的那几个士兵已经笑出声了。
一片友好的轻笑声中,只听得一个凌厉的声音冷冷响起,道:“是我妹子,怎么了?”
那笑声顿时仿佛被掐去了一般,生硬地断掉,众人脸上的笑意还未褪去,就已经换成了错愕,好几人不禁有些莽撞地转头去瞧那说话的人,正是沈诘。
陈澍本就没有不快,再听得沈诘这样的一句话,脸上的欢喜顿时又溢了出来,眼睛亮闪闪地盯着沈诘,若不是身后云慎伸手在拉,恐怕下一刻便要冲过去,同沈诘骑上同一匹马了。
“哈哈哈,沈右监真会开玩笑。”刘茂才适时开口,道,“这位是那点苍关论剑大比的头名,名叫陈澍的女侠。看着是小了些,武功可不低呀。”
这一番话,继解了围,又暗暗地恭维了陈澍一顿,说得是恰到好处。几个方才还在笑的人闻言,早已改了颜色,拿正眼来瞧她,连沈诘听了,也哼笑了一声,并未出言驳斥。
但陈澍自是没想这么多,只道:“瞧你长篇大论的,说我作甚呢,你们不是找何兄么?”
恭维尽数打在了棉花上,刘茂面色几变,一时哑然,还是他身旁一副将接过话来,道:
“是这样,此战必定艰辛,敢问何侠士,这安营扎寨,是近些好呢,还是远些好呢?”
何誉一听便懂了,只答:“兵法我不懂,但这城上的投石机不过寻常的投石机,射程再远不过一里,只需稍微注意着些便行,不必紧张。”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有人松了口气,众人又恢复了笑意,当即便有口快的大声接话道:“我就说么,你真是没上过战场,连这也怕!”接着又是好一阵起哄,那军中嬉笑怒骂的氛围又慢慢地感染开来。
此刻,便能很分明地感受到,这些人流露出的爽朗其实透着一股刻意。
许是心知这一战定是艰难万分,这氛围不止有他们几个将领,一到这昉城城下,看着那堪比点苍关的高而深的城墙,整个大军都弥漫着这样有些过头的兴奋。
几人商量罢了,何誉同云慎一齐回到那大军后面,只有陈澍,摆摆手叫他们先回了,然后随着大军往前走了一阵,直到他们终于在选好的地方停下,安营扎寨,又在新扎的军帐之外,等了半晌。
这营寨也选在了城外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上,毕竟虽是攻城,也要防止萧忠出城夜袭,以攻为守,而这山坡,正是昉城方圆十里漫漫原野中唯一的一处小山丘,可以说是别无他选,因此一路上也不曾犹豫。
要赶在日落前把大营建好,更要在百里奔袭后生火造饭,不同的军士进进出出,煞是忙碌。
但陈澍就是有一股莫名的笃定,站在军帐外呆呆地等着,不多时,果然等来了沈诘。
她应当才忙完,把诸事布置下去,连打理都没顾上,脸上风扑尘尘,难得地显出疲色来,但眼神还是熠熠的,一出军帐,目光也仿佛有前知一般地落在陈澍身上。
“找我有事吧?”
“阿姐怎么知道我找你有事的?”陈澍眨眨眼睛,问。
“方才还没扎营呢,那议事的时候,你的眼睛便直往我这儿瞅。”沈诘道,轻笑一声,“你这乳虎,若不是找我有事,那定是觉得我犯事了,怀疑我呢!”
陈澍也笑起来,有些羞赧地挠挠脑袋,道:“……也没有那么明显吧!我是想同阿姐谈谈,不知阿姐怎么也跟着这大军来淯北了呢?是来督军的么?”
“我可管不了这么大的一只军队!”沈诘笑道,顿了顿,又道,“不过确实,我是领了圣上旨意,要来督军的。但这督军不过是个名头,连圣上自己也明白我讨这名头为的不过是一件事——查案子。”
陈澍一愣,想也不想便反问:“查什么案子?”
“还能有什么案子?”沈诘道,“这洪水显然确实是恶人谷所为,可是除去毁堰泄洪,还有不止一个恶人谷的暗桩在整个河山,上至朝廷武林,下至贩夫走卒。若是旁的也就罢了,这点苍关大水时,分明有一个,比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恶人谷,他更似是这整场大难的幕后主使,既然不曾捉到他,这案子也不算了结。”
她这么一说,陈澍也想了起来,记起二人在营丘城时,沈诘同她所说的那些分析。
恶人谷行事果决狠毒,而这个暗桩则为人阴险谨慎,两者之中,谁才是那个主谋,不言而喻。这样的身份的暗桩,在谷内必然地位超然,甚至可能就是与萧忠本人直接来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暗处头脑。
换言之,萧忠必然是知晓此人身份的。
而此时此刻,站在这昉城城下,距离萧忠不过数十里,自然也距离这大案的真相不过数十里。
“难道只能靠打下昉城才能查出此人身份么?这恶人谷不是打下来了么,总有些俘虏,肯开口的,能说出个一二来吧?”陈澍想了半晌,迷迷糊糊地问。
“有倒是有,说这点苍关大水之后,昉城来了个军师,极得萧忠看重,这回大军突袭,也是那军师早便有预料的,只是萧忠彼时不信,还拿此事同下属说笑。但此人深居浅出,又住在昉城,甚至连姓甚名谁,这谷中都不太知晓,更别提道出其来历了……”
“阿姐是说,这军师就是那暗桩,事情了结后把那掩饰的身份去了,又回到淯北来?”
“按常理,并不是不可能。”沈诘缓缓道,“只是若真是这‘军师’捣的鬼,问题便来了,彼时在点苍关,与朝廷有所来往的,不拘是刘茂、徐渊,还是这些门派的什么掌门人,大弟子,也都齐聚在城下,哪怕没来的,回程的路上也都可以互相印证。那么,这多出来的一个‘军师’,当真是从点苍关离开,再辗转到昉城的人么?”
见陈澍还若有所思的样子,沈诘一笑,等着她慢慢想明白,转而问:“那你呢?我听闻你早便闯进了恶人谷,既然是来找我,想必……”
“是的,也是一个‘案子’!”陈澍道,又兴致冲冲起来,转眼便抛去了方才的思绪,大致解释了一番如何找到那尸体,又有哪些疑虑,方道,“你先别说你的思路,让我把想法同阿姐说一说,咱们再一对,瞧瞧我是不是学有所成,是不是名师出高徒!”
“好啊。”沈诘四下一瞧,寻了块光滑的石头,就这么一撩袍角,席地而坐,又仰起头来,冲着陈澍扬扬下巴,道,“你说!”
“我想的是,死者还会些武功,这行凶者必然也会一些,否则,哪怕是出其不意,也很难一刀致命。而这桩案子,虽然是在两军交战时所发生的,可毕竟这案发之处是密室、密道,若非恶人谷中人,为何能得知这密道的消息,甚至还能进来杀人呢?可我也听说了,攻打恶人谷这两日,山上都是埋伏的武林人士,自从李畴他们围再山坡上,这恶人谷连信都送不出去,又何况派人来杀人?”
“其实信送了一封出去。至少是一封。”沈诘手指点点膝头,道,“下午我仔细问过那灵犀阁剩下的几个弟子,据他们所言,大抵是这齐班在白日里还参与了那谷口的战事,休整后便神情有些奇异,也不知这萧忠怎么通过弥天手段把信送至他手上的,但这时间正巧与几波信使上山的时间吻合。”
陈澍眨眨眼,似懂非懂,只道:“那最多也就一封了,何况这密室又非寻常密室,里头装的都是那萧忠的家底,送信出来也就罢了,怎么可能在信里写如何进入密道,如何进入密室?”
“……那你是怎么进的密道?”沈诘笑着反问。
“我?”陈澍满脸无辜地说,“砸开的呀!”
“你砸开之后,是不是那密道门有一个人能进的大口子——”沈诘温声道。
还没等她说完,陈澍便蹦了起来,捂住了脸,叫唤了一声,连连转圈。
“对!我怎么忘了这事!哎呀!”
“哈哈,不必气馁。”沈诘见状,笑了笑,伸手拦住她,又把她捂着脸的手轻柔掰开,瞧着她那涨红的脸颊,道,“凶手为何去那密室,本也是可疑的,不过,单说他缘何知晓该怎么进入密室这点,确实是没什么好说的了——既然那门都给你砸开了个大口子。”
见她果真没有笑自己的意思,陈澍才讪讪松开手来,又找补一般,很是努力地在脑中刨着这几日的见闻,吸了吸鼻子。
似乎营中已经生好了火,不仅那炊烟在空中升起,好似几根被扯得七零八碎的细线,那饭菜的香气也慢慢地弥漫开来,少顷,她肚子叫了一声,似乎才从思绪中醒来,鼓着腮帮子道:
“……那,我其实又想起了一人。一个你刚同我说的,有可能作案的人。”
“你说。”沈诘道。
只看见陈澍张口,声音带着犹豫,却又很是大胆地说:
“那个‘新来的’军师。”
第一百零六章
昉城之下,尽是平原,一眼望去,什么遮挡也没有,要隐蔽更无从说起,因而从开始扎营起,昉城城头那些兵士便得知了大营的位置。
第一日,那萧忠虽然不曾派兵夜袭,但也是命人在深夜里,就用那城头大弩,朝着负责放哨的军士射去,几乎惊醒了所有的大小参将,连沈诘也从帐中走了出来,在众人商议要如何应对时,她开口,只一句,又把整个大营安抚了下来。
“不必担忧,我虽不知军事,但也要大胆自夸一句能洞察人心。萧忠但凡不是绝世蠢货,就不会在此刻出城迎敌。此人明明有能送信出去的机会,满脑子想的却是叫齐班如何救自己,且不说如何寡廉鲜耻,单说这行径,显然惜命至极。”
她所料果真分毫不差。两三支箭,不过耗去了几个压力重重的将领半宿的精神,旁的什么也没有,一夜平安。
众人的预测不错,整个昉城攻防战,从头一次小的厮杀起,便是漫长而迟缓的。
像是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哪怕明知其死期已到,甚至是数着那日子,算着那时间,就等着这城破之日,可不管局势再明朗,终究还是要捱过这样久的时间。
两三日后,围城的阵仗逐渐齐整,那刘茂升起帐来,像模像样地请来了几个武林中颇有威望的人物,甚至包括陈澍,一同定了这攻城的策略。
昉城四面都有瓮城,因此不论从哪面来瞧,都区别不大。
若是四面围困,早前已经历过一场恶战的大军恐怕没有这个余力。而若是单从一面进攻,虽然兵力足了,可这昉城毕竟城防又高又深,别说城上还有如许城防器械,单说这城上的弓手,一时半会便不会容许真有兵卒从梯子爬上城墙来,而只要这时间撑住了,那萧忠再从另一个方向开城门,只需驱使一队骑兵,不论是冲散攻城阵地的队形,还是袭击那后方大营,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要知道,那昉城是有几层城墙,可这大营却是没有的,双方若真要互相攻伐,先被打下来的是哪方,不言而喻。
因而,究竟要怎么打,如何打,众人围坐一起,争执不休。
最后还是刘茂,凭着刘家的威望,把众人的分歧强压了下去,拍板定下最终的策略。既然只打一处容易顾头不顾尾,全围上又不够那些兵力,不如打两处城门,一主一辅,正好成掎角之势,既可相互呼应援助,又可提防萧忠从侧面绕来,偷袭后方。
这战术由一名老将所提,本就是中庸之策,不说有多巧妙,却足够稳妥,挑不出毛病来。再加上刘茂坐镇,双方各让一步,那些呛声的终究是顺服了下来。
众人商讨到一半,许是见陈澍长久地不曾吭声,那刘茂也分了心出来,朝她一努嘴,问:“不知陈大侠有何见解?”
“我没有见解!”陈澍利落地应道,“我就是在想前两夜的那几支箭,怎么每夜都这样,只来两三支,就没了后文呢?”
“那不过是虚晃一枪。为的就是惊动我们,这样夜不安寝,白日里也就不方便进攻。”有人开口为她解释。
“那我们为何不能照葫芦画瓢呢?”陈澍问。
“你是说,夜里攻城?”刘茂沉吟一会,道,“这确实也算出其不意,是个招式。可是我方兵力实际上是胜于对方,此战少说也有七八成胜算。而夜里偷袭,是赌上那守城一方全然不备的机会,为此,还要舍了白日精力充沛的优势,若那萧忠有所准备,那便是夜里精力不济的我军,再对上那有所准备的萧忠,反而得不偿失。”
“不不不,我说的不是夜里偷袭!”陈澍摇摇头,朗声道,“我说的是假装夜里偷袭,这不是一回事!”
众人之中,沈诘头一个来了兴致。
“哦?你想怎么假装?”
“趁着月色,带些布料衣物,或是拖一些草人,木桩,总之找些月色不那么明亮的夜晚,假装是夜袭昉城。”陈澍道,“但实际上,不过是原样奉还。那几只箭不过扰乱我们夜里的安宁,并没有什么用,可这夜里突袭就不一样了,只要他不曾识破,必定把什么利箭呀,滚石呀,都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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