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陈澍说,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歉疚,“是我在拿到剑时便察觉到不对了,但是彼时一是正在战时,二是我怕此事说出去,教那凶手逃了——我当时笃定这拿着我的剑的人,必定就是那杀了密道里那人的凶手——可如今说这剑落入了武林盟主的手里,情况便不一样了……”
说到后面,陈澍伸出手来,挠了挠后脑勺,似乎有些更难为情了,几乎不愿意承认一般地停下来,吐了口气。
她身边的云慎宽容地哼笑一声,接话道:“原先这‘案情’很是明了,一个凶手,一个死者,可现在多出来一个武林盟主,而武林盟主则是与何兄在‘密室出来后’相遇,因而这剑很有可能根本不在凶手身上,而是那凑巧路过的武林盟主捡到了宝剑,或是在密道里尸体上,或是在密道外,由那凶手扔掉的——”
“——甚至那凶手拿走我的剑,很有可能也只是为了混淆视听,把此事嫁祸于捡到剑的人身上。”陈澍闷闷不乐地接话。
“由此,一者是剑还未找到的事就没必要对你,对我,隐瞒,”云慎总结道,刻意加重了你我二字,“二者呢,则是这寻剑之事,就彻底陷入了僵局。”
“……为何不能去找那武林盟主,问上一问呢?”何誉问。
三人面面相觑,好半晌,陈澍朝着他开口:
“你去?”
连云慎也面带几分期待地瞧着他。
找这武林盟主问上一问,确实能直接确定这是否是陈澍的剑,但武林盟那边正准备用这把剑为饵呢,且不说此事会不会因为这一问而耽搁,单说这突兀地上前一问,难免会招惹上怀疑,再一想,三人都去过那恶人谷密室,此时是无事,可若无意间证实了这把宝剑是陈澍的剑,那“军师”究竟为何会在意这宝剑,那便是百口莫辩了——连陈澍本人都满头雾水的事情,当然也辩不出个一二来。
“……徐徐图之吧。”少顷,大抵也是相通了这点,何誉叹了口气,道。
“确实也当徐徐图之。”云慎了然地接话,也不知在想什么,眉间带着散不去的笑意,道,“这剑又跑不了,等着瞧那边打算如何做局,待他们捉住了那‘军师’再如实相告,不就得了么?”
这句话才在陈澍脑子里稍微转了转,因是云慎出的主意,不等细想,她的双眼便放了光来,开口,似乎正要一如既往地附和,一旁的何誉却先出了声来。
“这不好吧?这人既然已逃了,若要再捉,恐怕又是一番功夫,还不一定能捉到,但这昉城既已攻下,大家都急着回门,届时我们早已散了……”
“谁说的?”云慎笑意不改,淡淡道,
“我陪着她就是。”
不少武林人士都住在这几个临时腾出的客栈之中,几人声音一轻,外间那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若有若无的夹带口音的高声谈话便溢了进来,短暂地抓取了人的心神,当陈澍回过神来时,但见那云慎还瞧着她,双眸幽深,莫名地教人不敢轻易允话。而何誉人在一旁,却没了方才的闲适,只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瞧着云慎,不再言语。
于是那外间的些许杂音便显得有些太吵了,吵得她心头仿佛有什么燥热的东西要生长出来,只是陈澍浅浅地呼吸了两下,又将呼吸调整了回来,片刻前那玄妙的时刻仿佛只是错觉一般。
“哦对,你的脚怎么样了!”末了,陈澍倏然想起来,凑上前,好奇地一问。
然而云慎哪里是真伤了,他连装病都忘了两三日了,此刻被这么一问,方才那神情还没换下来,便僵住了,眼见陈澍甚至想摸一摸他的伤处,忙伸手来拦,口里道:“好多了,不必担心这个。”
“你真是厉害,我听人说,伤筋动骨得一百天呢!”陈澍道,又咧开嘴来,乐呵呵地道,“说不定你也有什么适合修行的天赋呢!”
云慎不置可否,只几不可见地把那“伤处”又藏了藏,道:
“也许吧。”
——
果真,正如何誉所料,这一等便又是一旬。
昉城的善后勉强完成了,皇帝旨意又下,跟着来的还有随行官员,一齐把这些琐碎庶务都接了过去。
当然,还有对众人的赏赐与允诺。
刘茂经此事,虽然千辛万苦也没捞到那萧忠的人头,万分悔恨,但毕竟是率众军连拔两城,其中艰辛无数,那老皇帝想也知道。何况这两战都算得上是大捷,不止圆满打下了恶人谷和昉城,将其势力连根拔除,还留存了大多兵马,伤亡甚少。这成果自然是众人献策,集群力而为的,但皇帝赏时,自然也要挑那个名头最大,出力最多的。
至于具体赏了什么,陈澍便听不大懂了。
宣旨的时候,一群人行了大礼,那内侍的声音颤颤巍巍的,从刘茂那耳边飘到陈澍耳边时,早已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只零星听得懂几个词罢了。除却一大串金银首饰外,似乎还有个爵位,另要刘茂进京述职。
也就是说,这在刘茂眼中几乎等同流放的点苍关都护终于是被他熬过去了。他当即便大喜过望,跪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再站起来时,几乎就这么仰头撅过去。
除了刘茂之外,赏赐也不少,尤其是那个失手把萧忠一铁锹敲死的老农,竟真换来了后半辈子的富贵。
若说刘茂起身后还有一口气撑着,这老农就真的是喜得晕了过去,好在也只是晕了过去,等再醒来,要哭着跪谢那钦差时,宣旨的内侍都已启程两三日了。
那些武林人士也大多得了赏赐,老皇帝许是真知道这些门派内里的难过,虽然也赏了些名头,但那些金银钱粮则更多,一个个侠士,如今可不是为五斗米折腰了,是为这五百,甚至五千斗米,恭敬地道了声谢恩。
陈澍混在人群中,也有样学样,谢了恩,也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旨意中还缺了什么似的。
此后,不拘是整编册录,还是抚恤百姓,便是那朝堂官员的活了。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洪水一案,拖得如此之长,最终竟这样迅速地结了尾。旨意下达后不出两日,那些江湖中人走的走回的回,这些客栈几乎都已人去楼空,陈澍才终于在日复一日的楼下偷听中听到些许那武林盟主的打算。说是再等些时日,等那武林中的人士都忙完这一阵,再相约行事。
陈澍还要再去细听,那人却不说了,拱手道别,也出了门,似乎是要离开昉城。她顿感恼火,几乎想追上去问个究竟,最终还是生生地遏制住了这念头,转头又一想,几乎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打算再去城主府问个究竟。
然而,走到门前,才猛地想起了这几日以来一直萦绕在心间的违和。
皇帝没有给沈洁什么赏赐。
这倒也罢了,毕竟陈澍自己也知晓沈洁的来意。既然并非是真正来督军的,身负案子,而未能查出全部凶手,哪怕是帝王心腹,也无法让老皇帝满意。
但这长长的一串旨意,却丝毫未提沈洁的去处,似乎全然没有提起过这个重臣,那便有些奇怪了。
他们所住的那客栈已没了几个人,连那店小二都乐得闲了,见陈澍出来,只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招呼了一声,见她不答,又更是自觉地扭头坐了回去。
虽然走了许多人,客栈都空了,可这街上却是今非昔比的热闹。不提那些一身装备,显然是出自军中的士卒,就单说这街上吵吵闹闹的稚童和欢喜逛街,一路闲谈的妇人,都是从前陈澍到访昉城时从未见过的景象。
她这两日心系寻剑之事,不曾注意过,此刻乍然发觉,却好似她初回下山那般新奇,连她也慢慢地染上了这一城中弥漫的祥和欢快,那日渐浮躁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城主府就在客栈附近,她站在门前,还未注意到这儿的守卫都换过一轮了,各个都是她不认识的新面孔,于是就在她迳自往里走的路上,被拦了个正着。
那守卫不认识她,怎么也不肯放她进,她连着说了沈洁和刘茂两个名字也不好使,就差说自己是沈洁的亲妹子了,可那守卫却还是尽职尽责地拦着她,只说沈大人和刘大人早回了京,旁的便再也不说了。
可沈洁明明还没查完案子,怎会甘心就这样返京?就算旁人不知,陈澍也是最清楚的。
正在二人僵持之时,有一个眼熟的身影从城主府中走出来,陈澍一瞧,见了救兵一样急忙喊出声来:
“——李畴!李大侠!少谷主!”
三个称呼,一个比一个好听,李畴应声走来时,嘴角都压不下去了,摆足了架子只问陈澍找谁。
但等陈澍把沈洁的名字说出来时,他也沉默了,说沈洁似乎确实已经走了。
“怎么可能!”陈澍说。
见李畴迈步往回客栈的方向走去,她便也朝那守卫哼了一声,快步跟上,嘴里叨叨地念着沈洁怎么可能走呢。李畴那脸本就由喜转恼,被她这么不识相地一念,越发不说话了,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猛地停下来,等着陈澍堪堪停在他面前,险些撞上他,又有些茫然地仰头望着他。
“别说沈洁了,我都要回谷了!”他冷冷道。
“是么?”陈澍说,又瞧了瞧他脸色,有些讨好道,“……那你可辛苦啦,方才是去城主府做甚呢?”
“好奇?”
“好奇。”陈澍老实说,睁大了圆眼睛,笑着问,“你就说说嘛!”
那李畴轻哼了一声,脸色迅速转好,只是面上还挂着,沉吟片刻,道:“那武林盟主借了官府的地方,找我商议事情……”
“找你商议怎么用那剑引人上钩的事?”陈澍迫不及待地问。
“……你怎么知道?”李畴虽然有一丝狐疑,却接着道,“这盟主打算剑走偏锋,等入了冬,办一场假的比武招亲,‘亲’是幌子,那剑才是真正想要引——”
“——哦,你能去吗?”
陈澍瞧着他,还是微微仰着头,满眼的期冀,好不可怜可爱。
李畴看得一怔,几乎忘记了回话,好半晌才回神,问:
“……我为什么要去?”
“那可是宝剑啊,为什么不去?难不成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陈澍理所当然地应道。
闻言,李畴更是愣住,继而恼羞成怒,喝道:
“陈澍!!”
第一百零九章
“……然后他就这么怒气冲冲地走了,好似我侮了他什么清白似的。”
何誉听得一哂,正打算出言调侃,便见一旁的云慎抿了抿唇,尤是明显地抑制住了笑意,又开口,道:
“你果真不曾侮了人家的清白?”
此话既出,不止向来沉稳的何誉沉默了下来,连那话说到一半,正准备继续“讨伐”李畴的陈澍也愣住了,少顷,她才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才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脸也涨成了明媚的红色。
“我从哪里去侮人家清白!”她怒气冲冲道,“我是那样的人么?!我连猎山里的野兔都小心翼翼——”
一时间,何誉张开口,本要劝,又哑然沉默了下来。别说是他,就连那一向圆滑的刘茂来此,恐怕也不知是先劝云慎莫要在这种事上开玩笑,还是先更正陈澍这根本不同寻常的思维。
——山间野兔,怎么能跟李畴这堂堂的碧阳谷少谷主类比呢?
但若如是说,也许应当先庆幸李畴还不曾听见陈澍这一番狡辩,因此最多便是震怒,拂袖而去,不至于似那老农一般,当街气晕了,传成“逸闻”。
两相权衡,何誉还是闭上了嘴,静静地由着面前二人又斗了几句。
其实云慎与陈澍本来就常争吵,只是每一次吵,似乎都有些微的不同。以往三人同行,再有不同也都是微不可察的,他自然不曾注意,但前两日,自从那一回若有所思后,他大抵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话比起之前甚至更谨慎了。
若放在此前,哪怕是论剑大会时,云慎也一定早就发觉了他的思虑,甚至会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会心一笑。可此时,云慎只用寥寥数语便把陈澍逗得又嗔又羞,几乎把他压到床上,故意做出一副凶样逼他承认她明明很宽和很友善,全然不曾把一丝目光落到目带探寻的何誉身上。
他原本敏锐的眼中,似乎只剩陈澍了。
最后一句吵嘴,以云慎的佯作失败告终,陈澍还是骑到了他的身上,哼哼着大声宣告她的胜利,直到云慎伸手,轻轻一抓便抓到了她的手指,往下一抚,摩挲至手心,在她将要发觉之前挠了挠。
人道是,兵败如山倒。陈澍闪电一般地撤回那手掌,几乎要往后仰倒在地上,还是何誉眼疾手快,上前一扶,她才堪堪倒在了何誉的手臂之中。
云慎往何誉身上一瞥,带着笑意道:“好了,不逗你了。”
闻言,陈澍怎么肯依,自然又一骨碌翻起身来,但就在她再度开口前,云慎又轻飘飘地又用一句话把她堵了回去,或者说,把她的注意又拉了回来。
“那你打算怎么办?这‘比武招亲’,总得有人要去参加吧,不然这剑,岂不是又落入那‘军师’手中了?”他说。
何誉正愁不知怎么调和,闻言,头一个附和了起来,故意把话递给陈澍,硬着头皮道:“是呀……既然是比武招亲,自然是重武,又不是‘比文招亲’,那我二位还有点办法,比武招亲,是真不如把李畴唤回来——小澍姑娘问他那话虽然有些逾矩,却也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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