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陈澍竟丝毫没听出来他蹩脚的恭维,转而问道:“等等——凭什么重武就没办法了?我问李畴,也不过是想随便找个话聊,并没有要借他之力的意思。比武就比武,我才拿了个论剑大比的头名,为什么非要靠那李畴——他都还要我来指点呢!”
这一声爽朗清脆的应答一落地,整间房屋都陷入了比此前更平静的死寂之中。何誉的嘴,张了又合,看看陈澍,又看看云慎,这会儿是真的手足无措起来,脸上只写了“茫然”两个大字。而云慎呢,刚从床上坐起来,先是讶然地抬头看着已经直起身子,半靠在床侧的陈澍,尔后,大抵是听明白了这句话所代表的意思,才无声地一笑,抿着嘴,哑然点了点头,便不再去瞧陈澍,而是把眼望向何誉,去欣赏他惊得下巴合不拢的神情了。
陈澍哪里想得到这样冷清的回应,她别的不说,单论武力这方面,自小是泡在蜜罐子里哄大的,就算是下了山,也是一双拳从丈林村打到恶人谷,只有她留了力的,没有她不敌对方的,何曾有过这样的遭遇?
她同样是一愣,紧接着瘪了瘪嘴,老大不乐意地要开口,便听见三人之中唯一一个知晓缘由的云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方道:“你是说,你要去参加那‘比武招亲’么?”说着,还把那“你”字咬得极重,于是何誉也应声笑了起来。
“有何不可?”陈澍哼了一声,知道这两人是在笑她,脸上红晕越发明亮,鼓着腮帮子道,“你们还笑呢!就你二人加起来,在我手底下走不过两招!”
“……我们并非是在笑这个。”何誉先收起了笑声,道。
他转头,似乎想顺手揉揉她的脑袋,但云慎先一步,伸手过来,把才才陈澍嬉闹间落出来的半滴泪抹去了,笑着道:“你去了,是打算去求什么亲呢?”
“不拘是什么亲!”陈澍大手一挥,道,“反正我讨了我的剑回来,又能在比武台上把那‘军师’捉住,岂非一举两得?至于结亲,反正他武林盟主也只是设局引那人上钩,并非真的要招亲,实在不行,我在那公子的洞房打个地铺,睡上一宿,也不算食言!”
云慎装模作样地又点点头,“嗯”了一声,道:“先不论这世间比武招亲的有多少是男子,又有多少是女子,单论这回,既然是要钓那‘军师’上钩,你知晓那‘军师’是男是女么?”
所有关于这位“军师”的信息全是沈诘和刘茂随口透给陈澍的,她如何去知晓这军师是男是女,当即愣在原处,眨眨眼睛。
好在这三人中,还真有人费心去探听过消息,何誉开口,轻声在她耳边提点道:“是男子。”
“我知道,是男的!”陈澍旋即朗声应道,又得了些许气势一般,抬起下巴瞧着云慎。
二人这动作如此明显,云慎怎么会不曾发觉,只是面上纵容地笑笑,并不戳破,仍旧这样温和地瞧着陈澍,于是陈澍那脑筋又转了起来,不多时,她一吸鼻子,猛地拍了拍自己脑门,懊悔地叫了一声。
——那“军师”既然是男子,招的亲自然也是姑娘来招,陈澍再有非凡的武力,单报名这一个槛,她便跨不过去。
“想明白了?”云慎问。
“……想明白了。”陈澍道。
心中毕竟仍有不甘,她那视线在云慎与何誉二人中打转,巴不得这二人突然冒出些绝世的天赋出来,十天半个月便能练成又一代大侠。但幻想终归是幻想,云慎还好,直面着她,见她看过来,只是把眉一扬,一副好整以暇,等着她开口的样子,而何誉甚至咳了一声,把视线挪了开来,那躲避的样子,把陈澍的劲头都看泄气了。
她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问:“那就没有别法子了么?他女儿招亲,也未必会拦着女子不让报名,你们说对不对?”
何誉不应,干笑一声,云慎却是一抿嘴,伸手去把陈澍方才弄乱的床榻抚平了。
“……你是真那么想要这把剑?”他问,“需知这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
“我知道!”陈澍道,“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只要能找到我的剑,婚结便结了。不就是担责么,哪怕是十个,我打上几头猪,也能把她养活了!”
云慎笑着摇摇头,轻叹一口气。
“何止是责任。”他缓缓道,“你当真情愿么,哪怕你要日日与对方相守,爱他敬他——”
“有什么不情愿的?”陈澍说,“虽然我不大懂,可是我愿意学!只要是个好人,有什么不能爱她敬她的?”
语毕,便见云慎盯着她瞧,不多时,敛起神色,道了声“好”,又轻声应道:
“……既如此,想要寻那剑,也不是没有办法。”
何誉愕然俯首,但见云慎那双眼只定睛看着陈澍,缓缓笑了。
——
话虽如此,毕竟连这比武招亲都还是没影的事,云慎口中的办法,自然也不曾透露丝毫口风。
昉城却是一日比一日地热闹起来。
不出三天,又传讯来,说是沈诘回京途中还把那营丘城的贪官污吏逐个审了个遍,拿着他们吐出的那份案卷上京,给恶人谷那累累的罪行又添了一笔。
城中闻讯,自是欣喜非常,甚至有些原本住在营丘城、密阳坡的百姓,收拾家当,随着这一波回门派的武林人士从城里涌出。
于是,回过神来时,这城中几乎只剩下陈澍三人。
在此留了这么久,除了陈澍要探听消息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半月过去,何誉终于刻好了墓碑上的字,背着那样厚重的石板,一步步地走上山。他不记得在回门派路上,自己师妹是在何处为保护自己而命陷恶人谷的,因此,在半日徒劳一般的搜寻后,还是随便找了一处山清水秀,能望见淯水,望见回家的船家的山巅,靠着一颗足以遮风避雨的大树,草草立了碑。
许是被他的情绪感染,陈澍虽不认识这位寒松坞弟子,却也同云慎一起,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默默地等着何誉立好碑,祭拜完,又沉默地蹲在那碑前,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是一哂,。
等到何誉回头,已是满脸笑意,神色自如,拍拍手里的泥土,笑着唤他们上路了,二人才又跟着何誉下山而去。
今日天气正好,那下山的路上洒满了天光,曲曲折折地把人又引向远端冒着烟火气的昉城。
何誉前事已了不带留恋,于是陈澍也欢喜起来,蹦蹦跳跳地随着何誉走下山去,只有云慎,在离开之前,又回头,看着那墓碑,微不可察地颔首一回,好似是致意,又好似只是被这山风吹得冷了缩了缩脖子。
严冬当真来了,那山里的翠色早已如潮水般褪去,只剩星星点点,寒风凛冽,刮散了山坡上不知是落叶还是枯草的一团褐。那些碎屑,大多散入冻硬的泥中,有的随风卷了两圈,飘到那崭新的墓上,几经周折,才又落回泥里。
四下一片寂静,唯有那墓碑上的一行字迹,仿佛在无声地叙说着什么,这般地分明——
故亡妹魏勉之墓。
第一百一十章
武林盟,其实并没有像各大门派那样,有个山头,甚至是有个城的。认真算来,它不过是众门派间协调商议的一个桌子,一封书信。没有这武林盟,江湖之中也许会暗流涌动,变故频发,但若是武林盟没了同这些门派通信,交往的机会,那便是形同虚设,一点份量也没有了。
因此,这些武林盟中的差使,并不都聚在一处,这“武林盟”所设的驻地,更没有聚集在一处,而是各自分散在不同门派之中。
依着各大门派,建起来的一个个并不大的,类似小衙门一样的两进小院,这便是各处门派之中的武林盟议事的地方。
连那武林盟主究竟是怎么选出来的,何时选出来的,寻常江湖人士也并不清楚,只知那武林盟主最终走马上任时,总是要先征得几大门派的许可,才能算作有效。
因而,说到这武林盟主的比武招亲,若非此事已对外宣布,闹得红红火火了,陈澍这三人还真没有办法提前打听清楚这招亲究竟是在哪儿招,又是怎么招。
何况如今昉城的江湖人士早已人走茶凉,人既不在昉城,别说办法,连去撞运气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好在,那论剑大比也不是白参加的。
就在三人一筹莫展之际,昉城同样新划出了一个小院。这院落甚至比各大门派中的议事之处还要小一些,笼统不过能容一两个人常住,根本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邻家小院,乃至于这院子本身,也是一个农人因要举家搬回密阳坡,才好心把自家小院舍给武林盟的。
而住在这小院中的武林盟差使,不是旁人,正是那个同样参与过论剑大比,甚至还败在陈澍手中的孟胥!
也幸而是他,不止认得陈澍,当时洪水过了,他被派出去办事,还是与何誉云慎同行的。如此说来,此人是与三人都有些交情,互相知根知底,因此当他们偶然间寻到这个小院中,这孟胥虽然吞吞吐吐,犹豫许久没有吭声,但终究还是如实相告,把此番比武招亲所设之处告诉了他们。
原来这武林盟主徐渊确实有个常居的住处,就在毗邻点苍关的弦城,世人也称作盟主府的。论理,这比武招亲确实也应当是在这徐府进行。毕竟大小也是个盟主,三人若再在昉城中问上几日,确实也能问到此人住处。
可徐渊此举,毕竟是为了引那“军师”上钩,若回到原先的盟主府里,行事没有那么张扬,但凡与此人错过,那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此,幸亏他们找到了孟胥,又幸亏是孟胥与他们相熟,才得知——
这一回比武,既不在论剑大会常设的点苍关,也不在徐府所处的弦城,而是在良余山以北,更远,更繁华的平潮口!
这平潮口,正是中原最繁华的永州治所。
只要说出平潮口这三个字,那徐渊的考量便昭然若揭。
其一,平潮口再往北不过数十里,那临海的几座山崖,便正是琴心崖所在,因此哪怕是琴心崖之人为求稳妥参与进这名为招亲实为设陷的比武之中,也不显突兀。
其二,自然是平潮口同样是临水,虽与内陆不同,此处临的是汪洋大海,但不拘是怎样的地势,总归这城依托着淯水及那近海,乃是整个中原接海的最佳之处。听闻那平潮口大大小小的渡口,一直到夜半三更也不曾停歇,其繁荣可见一斑。
其三,这便是知晓内情的人才能推测出的缘由了。云慎来昉城,是由密阳坡而来,与点苍关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领他来的那些人没有捂住风声,那徐渊要设局,必定也是设想他往东逃去。
密阳坡是恶人谷曾经的驻地之一,因此地不过剩了两三个爪牙,朝廷兵马早便控制住了,因此,在密阳坡北方的平潮口便成了这天罗地网的唯一一处疏漏。
三人没带什么东西,轻装简行,当天便动了身,混在一堆百姓之中,随着那些已经闻讯来了昉城,早卖过一波货,赚得盆满钵满的客商们一路北上。
许是因为赚得钱足够多,一路上,这些商人都满面春风,行事也大气,并不计较这些随行的平民多在马车旁宿了一晚这些小事,甚至临到平潮口时,还有一人善心大发,分了些口粮给那些缺衣少食的贫农。
一行人就这么慢悠悠地进了平潮口的城中。
比起其他城镇来说,这平潮口的城墙就要简陋许多了。
甚至这已经不能叫作“城墙”了。朝廷早便从里开了足足数个“城门”,把原本就低矮的城墙一段一段地隔开,就为了容那些来往商客顺利进城。
海风从南边刮来,甚至能通行无阻地穿过这座小城。
也因此,因进城的道路宽裕,那进城的盘查就需得更加严密了。
陈澍下山多日,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问得仔细的守卫,不止要问来意,还要问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以何为生。
她正要上前、报上天虞山大名时,被云慎一伸手拦在身后,于是一边眨着眼一边好奇地瞧着云慎满口胡言,却又神情自若地同那守卫攀谈。他口中只称陈澍是家中派出来历练的姑娘,甚至借了沈诘的家世,就这么言之凿凿地说给那守卫听。
那守卫边听边记,大抵是觉得云慎口条顺,想躲会儿懒,甚至都不瞧一旁目瞪口呆的陈、何二人了,就这么按着云慎所述记下了“来自京城的沈姑娘”以及“带着沈姑娘游山玩水的何表哥”,末了,要记到云慎时,但听得云慎话头一转,那语气突然变得卑微虔诚起来,道:
“在下不过是小澍姑娘随身的一个奴仆罢了,姓名都是主家给的,不足挂齿。”
听了这话,那守卫更是乐得清闲,面上喜色难掩,名正言顺地把云慎跳了过去。
如此,三人顺顺利利地进了平潮口。
不出十步,陈澍还兴致勃勃地装着“沈姑娘”呢,何誉倒头一个憋不住了,凑过头来,低声问云慎这是为何。
云慎只扫了眼自顾自走在前面的陈澍。
显然小时候从未玩过类似的游戏,如今不止单单是隐姓埋名,更有云慎编出的完完整整一个故事,于是她头回扮起那京城富贵人家的小姐,只觉得有趣。那新奇劲一时还未过去,便连身后二人说什么也不在意了。
“……既然是要参与那比武招亲,必然不能真以陈澍的身份进城。”云慎也低声回道,“你何誉可以,我云慎也可以,但陈澍?论剑大比头名,光这一个名号便早已传遍了江湖。那徐渊本就在等着瓮中捉鳖,进城这名册,哪怕他不查,也定会有专人查验,只要说出‘陈澍’这二字,我们三人的行踪岂不是暴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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