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何大哥说瞧着真的像个男子了,你怎么做到的?”陈澍问,又跑进屋来,坐到云慎身边,半仰着头问他。
刚挤进门的何誉缓了口气,也接话道:“确实是。云兄这一手真是鬼斧神工,我们匠人都自愧弗如了……”
云慎便一笑,转眼去瞧那已经把此前纷闹忘在脑后的陈澍,光明正大的伸手,捏着她的脸颊,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而陈澍也不以为意,乖觉地顺着他的力道转头,又转过来,仍用那种映着光的明亮眼神专注地瞧着他,把他瞧得喉结一滚,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她方道:“怎么样,还要弄一弄不?给我弄个特别俊俏的那种公子样,要教那武林盟主的女儿一见我就欢喜——”
“——比的是武,不是脸。”云慎用了些力,指腹陷入那脸颊的软肉之中,压得陈澍闭了嘴,乖乖地“哦”了一声。
但她那充满期冀的目光还看着云慎,虽然带上了些小心翼翼,却仍是她本性一般地赤诚,云慎只与那目光一碰,便不自控地松开手,转过头去。这手一松,便听得耳侧陈澍的声音,伴随仿若她说话送出的些许热气,一齐钻入他耳中。
“……那也再改改嘛,我知晓你方才还没弄完的!”
确实,这样好似只是她长开了,长得有些似男子一样的易容,加上她那样鲜活的笑,并不能真教人认不出来,尤其是徐渊这样早便认识她的熟人。云慎原本就打算再为她“添上几笔”,大抵也是被陈澍先前那一闹,暂且搁置了,如今有陈澍这样兴奋好奇的反应,谁人能忍住不回应呢?
何况又是云慎,这样喜怒都被陈澍所牵动的云慎。他侧过头来时,或许自己也没注意到,那压抑不住的笑意早已扩散至了眼角,但面上还要装模作样地“唔”了一声,很是模棱两可地答了一句:
“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
“你又要同我辩!……反正我总也辩不过你,我认输,你快再给我——”
陈澍那尾音消失在嘴边,只有前面半句话,光/溜/溜地冲出了口,飘出窗外,消失在那闹市中的喧哗声中。但见云慎蓦地转过身来,微微俯身,又低下头,鼻尖与陈澍的鼻尖几乎贴在一处,那目光也毫无防备地交缠在一起,越缠越紧。他遮住了陈澍眼里映着的天光,那双眼却从未失去光泽,那圆圆的黑眼珠仔细地瞧着他,于是也吸引着他专注地望回去。
房间内,何誉猛地站直了,压住还未开到底的房门,迫使其猝然作响,掩去了云慎那几不可闻的两声口诀。
沉静的一刻转瞬即逝,他又抚了抚陈澍烧红的脸颊,轻声道:“好了。”
“……什么,什么好了?”何誉急忙拦住那门,有些狐疑地问,“你们将才是……”
“他给我易容,弄好了!”这回,陈澍比何誉还先反应过来,丝毫不留恋地撤开身,从床上站起,回头冲何誉一笑,道,“你看看!是不是更不像我了?我好像明白了,让我猜猜,云兄这独家秘门,是不是一定接触才能管用?就像亲嘴、碰——”
“——不是。”云慎生硬地打断了她。
房间另一头,何誉惊讶张开的嘴又慢慢地归位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了?”陈澍回过头来,有些恼怒地道。
话音一落,云慎的回答更快了,只听他硬邦邦地回:“我说不是就是不是,你会易容还是我会?”说罢,似乎连他也意识到自己难得的失态,又掩饰般地伸手整理了一下身边的瓶罐。
陈澍还待再分辩个清楚,接话道:“那你凑近我,还有方才那——”
“——不管怎么‘易容’,只要你不学会掩饰你的本性,该看出来的人还是能瞧出来。”云慎应声回过头来,硬着脸打断她,又犹豫了一下,偏开视线,道,“还有你这衣着,虽然看着是个普通修士,可是衣服样式,还有那发冠……发带,都是女子才会用的,加上你的身形……”
——陈澍虽然身体年轻,心性呢,也因在深山中长大而较常人更天真,但毕竟不是稚童,那胸脯面前,确实也有点可怜巴巴的肉,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此话,云慎虽说得晦涩,但女扮男,哪里要遮,哪里不遮,其实根本无需他特意点明。三人这是专注于易容而忘了此事,只云慎这么一提,别说是何誉,连陈澍都想了起来。
但何誉皮肤厚,哪怕有些微的面红也瞧不出来,而陈澍,甚至主动挺直了腰杆。
“很明显吗?”只听她得意洋洋地问,“我这是练出来的块头!”
此话一出,就是不明显,也得夸明显了。本是一件不方便详说的事情,被陈澍这么一打岔,那其中的旖旎气氛尽散去了,倒教人觉得有些好笑起来。
何誉听了,一愣,继而抚掌大笑,连道了三声“是”。
房间另一角的云慎,虽已挪开了视线,不曾瞧着陈澍,也不免露出些许笑意,但仍硬板着脸,驳道:“既如此,那就更应当再换个宽大些的衣裳了。”
“我现买?”陈澍反问,那目光又滴溜溜地扫过来,看向云慎,忽地道,“……我看你这身就不错。”
闻言,那云慎讶然回头,但门边的何誉也应声看向他,早在他反驳前便开口附和:“确实不错,云兄这身衣服显得人身材修长,关键是还灰扑扑的,看那长袍,能遮掩身形,再宽大的衣服也没有这个好用。”
两个人,三只眼,都眼巴巴地瞅着云慎。毕竟这衣服合不合身,终究还要试过再知道,但若是真到成衣铺子里挑,恐怕又太显眼了。
就连云慎自己,低头一看,那神情也莫名地松动起来。只见他叹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一旁的陈澍怕他推辞,甚至又快走几步,坐到他身边来,讨好地又添了一句:
“没事,你一个人就在这屋子里换,我们不瞧你!”
堵得他是哑口无言,默了半晌,轻叹了一声,勉强算作同意,又反问:“那你还等着什么呢?”
“你应了!”陈澍欢呼一声,丝毫没计较云慎刻意表现出来的不耐,从床上蹦起来,转身又去推门口大山一般的何誉,道,“快快快,先出去,让他好生换衣服——”
“啊?我也要出……”何誉话还没说完,便被陈澍推到走廊上。
但听得一声响亮的声音,那门边的灰尘又被这一关门带起的风扑了起来,再缓缓落下。
也不知是无奈,还是松了口气,就在这再度只剩他一人的小房间中,隐约能听见云慎似乎又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门外先还有几声陈澍和何誉的交谈声,只是只言片语,再要去听时,又被窗外喧闹和他自己换衣服的声音掩着,模糊得听不清了,过了片刻,云慎脱得只剩亵衣,于是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一顿,便能听出走廊里早已沉静下来了,只有何誉透着门,往里面喊了一声:“小澍姑娘说她先带着遮面的东西出去逛逛,给你多买几件‘俊俏’的衣裳,就作……作补偿。”
门内的云慎轻笑了一声,轻声地咂摸了一遍陈澍留下的话,才提高声量,反问道:“不过是一件衣裳罢了,怎么倒似是她占了我什么便宜一样?”
何誉应声笑了,也道:“正是。真不知道这姑娘究竟是怎么想的,大抵习剑多年,天赋异禀,这想法总是与我等凡人不大一样……你可换完了衣服,我先进来了?”
“进吧。”云慎应道。
此二人本就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地方,也不过是陈澍方才不由分说把何誉推出去,才导致了这有些无谓的避让。
得了云慎这句应答,何誉利落地又打开门,进到屋内来。
端看这一屋的日晒与方才没有什么分别,只是云慎脱了外衣,那骨瘦如柴的身体果真由透光的亵衣衬着,在阳光下越显瘦弱。听见了何誉开门的声响,他也不曾分来视线,只是背对着门口,俯身去拿方才褪下来,挂在床边的一沓衣物。
因为俯身,那方才不曾扎好的衣角散开,露出云慎的一截后背。
此情此景,云慎背上的什么印记一闪而过,只抬头一瞧,何誉关门的动作便是一顿,但他很快又回神,不动声色地把门关上,接过云慎递来的衣物,随手理了理。
然后,好似是不经意一般,他又顺嘴问道:“方才……‘易容’的时候,小澍姑娘说的那个什么‘接触’……”
“她胡诌的。不过是她太闹腾,我不小心与她撞了一下。”云慎飞快应了,抬头定定地看了何誉一眼,笑了,“怎么,你连这都信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既然她的脸早已被云慎修过一道,何况还带着一个从大堂小二处讨来的幂篱,陈澍自问什么也不惧,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出了门去。
先前她同何誉说的是要赔云慎几件衣裳,可这平潮口实在太繁华,太热闹,不出五步,那街边小吃的香气便钻进了她的鼻中,有肉有饼,甚至还有热腾腾的羊汤喝。在这冬日暖阳下,格外引人侧目。
再往前走,又是些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有烧得十足好看的玻璃小人,也有前朝遗失的宫中禁品。其实别说是她了,哪怕是客栈里的何誉云慎,若随她一起出行,恐怕也是不认得的。
毕竟这些玩物摆件大都是随着一车车商船进入平潮口这个永州最大的港口,有些稀奇玩意,不知在路上碎了多少个,才有这么一个完整的保留下来。陈澍本是饶有兴致地逛着,只开口一问那价格,心里又萌生了退意,转头直奔另一条小吃摊的怀抱了。
好不容易自己独自出来转转,既没有要忙的事,也没有云慎李畴在耳边唠叨,她边逛边买,一路买了好些热乎到烫手的好吃东西,脚不停歇,嘴巴也不停歇。她又是修道之人,入口的东西不过几个呼吸便被灵力消化了,如何吃得饱?于是只管顾着口腹之欲,如此一连花了好些银子。
直到那些个摊主都快认识她这个又乐得花钱又胃口大的小公子,伸手招来时,她心中才猛地警觉过来,支吾着摆摆手,往那街道分岔口一拐,消失在人群中了。
再走十步路,就是成衣铺子。此处地势比那些小摊小贩还要好些,天光洒下来,照得铺内亮堂堂的,一屋裁制好的衣服就这么乖顺地挤在那衣杆子之上,陈澍越瞧,眼睛越亮,看见一件时,不禁“哇”地低呼出声,又伸出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瞧瞧手上油渍,只得又扬声,喊那店家过来。
“客官想买这件?对公子而言可能有些高了,”那店家人还没走过来,眼神已经把她打量了一遍,笑着伸手,把她往铺子里引,“不如瞧瞧这边的这几——”
“我就喜欢这件!”陈澍道,又顺着那目光随手指了几件,大手一挥,道,“还有这些,都包了吧!”
那店家能开在平潮口这样闹市的中心,又怎不是个世故的,见状,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欢喜地应了一声,再不说些旁的话,小跑着去柜台后面寻包裹了。甚至,大抵是生怕陈澍嫌麻烦走了,一面找着能把这些衣物都包起来的油纸布,一面攀谈起来,话锋一转,口中只夸陈澍见识好,出手阔绰,又说这衣服一定是她买来孝顺长辈的,当真是有孝心。
下山这么多天,也没真想起过几回自己师父的陈澍顿时心虚了起来,忙搓搓手,辩道:“倒不是给长辈,是给家里……家里仆人的。”说到一半,她才想起云慎给她们三人编的那身世,猛地把话说顺了。
这店家一噎,竟也全盘接受了她的说法,睁着眼睛乱夸:“……那小公子可是太有善心了!”
可不是正巧夸在陈澍最开心的地方了,一喜之下,又多给了一些碎银,可把那店家乐坏了,她临走前回头,只瞧见这店家还在低头理着银子呢。
等她再回到客栈,那高挂的冬日已没了什么暖意,眼见就要往下沉去。何誉云慎二人怎么不知她定是在路上闲逛花了好些时间,不过是她满脸高兴,何誉心软,不忍点破。
而云慎,换上了她买回来的新衣裳,再不合身,也硬把自己的身形凑着那衣服的样式偷偷改了一道,再任由陈澍站在跟前,满意地指指点点。云慎一边听着她嚷嚷花了多少钱,也不应声,只是笑,然后,等陈澍那话匣子终于停歇了,才伸出手来。
他轻轻地抹去了她嘴角残留的一点汤渍。
陈澍蓦地睁大了眼睛,也不知是羞赧还是讪讪,那因为方才滔滔不绝而泛红的脸颊也涨得更红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何誉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挪开了视线。
——
三人如此这般修饰了一番,夜间再让陈澍对着他们练习了好阵子如何笑得不那么赤诚,转天,等陈澍早上起来后,敲门去找何誉时,连他都不大认得出来了。
足足盯着陈澍看了半刻,他才猛然想起昨日的事,一拍脑袋,又犹豫了片刻,才敢认她。
至此,这个云慎的计划便是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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