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纷沓奏乱, 数匹精骑于明德门前勒马滚鞍, 不良帅一手摘下脸上的面具, 皱着眉看着眼前挥臂拦马的少年。
“陆世子, 你可知什么叫螳臂当车?”沈亥风气极反笑, 这样不要命地挡他的马, 若是一个没刹住, 岂不闹出人命?
“三番四次来阻挠老子公务,你究竟是想帮他还是想害他啊?”
陆业已在城外等了三个时辰, 玄色袍摆上粘着些许灰尘,他浑不在意, 调出一个和煦的笑容,从袖笼拿出一张熟宣在沈亥风面前挥了挥, 说道, “我已拿到了督办此案的召令,帅主这是要往哪里去?也带上我啊?”
长安城谁人不知陆世子和萧世子每日混在一起, 如今萧且随涉案, 怎能让陆业来督办, 这不是说笑话么?
沈亥风一把夺了那纸, 上头倒是戳着个官家的便章,只是字迹潦草,寥寥几句, 大意便是让永安候世子陪同办案, 只在一旁协作观察便罢了。
想来官家也是与他一样被陆业烦得头晕, 下这样好笑的召令权当敷衍。
沈亥风笑了一声,翻身上马,他握着缰绳回望过来,看见陆业仍然站立原地,便挑眉道,“等什么呢,跟上呗。”
陆业这才从奴仆手中接过缰绳,与不良人一同回廨所去了。
——
这几日沈亥风秘密走访了斐园的几个侍从,得知正是武士入城那日,斐园也进了两个带着蜀地口音的姬妾。
“淄川王一向贪色,想来是派人买来武士的同时,顺便也买上了两个姬妾。”陆业两眼放着光,低声说道,“那萧世子的嫌疑便洗脱了吧?”
沈亥风白他一眼,本意是不想理会,可见着他连日为了好友跟在不良人后头吃灰尘,又顿一声,说道,“现在只能证明淄川王派人去过蜀地,并无证据说他买了武士。可人徐骁那边有人证啊,且还是萧且随的飞翎卫。”
陆业咬着牙,在木桌上一锤,说道,“萧且随不是那种人!你们都不懂!”
沈亥风笑了一声,说道,“看来你很了解他啊,可他自小习武的事儿都瞒着你,没把你当自己人呢!”
陆业日日与萧且随混在一起,怎会察觉不到,每日混吃等死的人能长出臂上结实的肌肉么?只是他深知那大傻子的秉性,绝不会做出与大魏不利的事儿。
“自小习武又怎么了,人还不能有点偏好了?大惊小怪。”
沈亥风点头,连“好”了三声,拾起案上的证词,抬脚就往外边走,“走咯,今日西郊袭击案开堂审理,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开堂?”没抓着“嫌犯”,如何能开堂?
陆业一怔,再回神沈亥风已走远了,他只好敛住神思,跟了上去。
京兆尹府外边围了几个好事的懒汉,堂上跪坐几人,又有一锦衣少年立在一旁,陆业晃一眼过去,忙扒开前方的人,上前了几步。
衙差见他欲闯入堂中,棍仗一横,怒目而视。
“这么凶做什么。”身后不良帅懒散的声音传来,一揽陆业的肩膀,低声说道,“怎么,你也会认错?”
等沈亥风与旁人招呼几句,堂而皇之地落坐板椅,陆业才看清堂中少年的模样,剑眉星眼,唇红齿白,却并不是萧且随。
不详之意腾上心扉,陆业转头问道,“这是何人?”
可沈亥风却没回复,甚至心思都不在堂中,只管伸着脑袋望外头看,陆业心里烦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才见着外头分开一条道,几个人影逆着光照,越走越近。
为首之人蟒袍金冠,正是淄川王李桦,他神情肃穆,长安令眯着眼看清来人,忙要起身退位让贤,淄川王摆手一笑,“本王不过旁听,请卢府尹继续主持。”
长安令点头落座,又殷勤着喊人在淄川王的座椅旁多设一架冰篝。
他来做什么?
陆业看向沈亥风,可沈亥风眉梢挑得老高,面上腾上喜悦之色,他心中一沉,难道不良帅也已为淄川王收买?否则沈亥风怎会这样一副狗腿子模样。
“哎哟!您可算来了!”沈亥风两腿一抻,竟从座椅上蹦起来,要起身亲自去接,陆业黑着脸,看着他迎向门外。
“哼。”
一声熟悉的轻哼,娇小的身影躲开了造作的殷勤,小娘子身著藕丝琵琶衿裳,纤腰上红绸紧束,长长的绦带落在素雪娟裙,行走间素色裙摆蹁跹如蝶舞,腰间一串儿赤金玲花轻扬,叮当作响。
宣宁绕过了沈亥风,直直地走向陆业,她喊他,“业表哥!”
“小宣宁。”陆业抿了抿唇,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糟糕,这几日忙碌,修面时候每每敷衍了事,下巴已冒出了青茬,大概形容也憔悴了些。
“这是我的位置啊!”见宣宁丝毫没有让位的自觉,沈亥风只好没好气地伸手去推陆业,陆业有求于人,只得不甘心地站起,坐到对面的空位上去了。
沈亥风倚在椅上,笑眯眯地望过来,轻声道,“殿下好没良心,利用完在下便一脚踹开,连寒暄几句都做不到?”
宣宁横他一眼,说道,“你只不过做你份内之事,也算给了我什么便宜么?别油腔滑调,看着讨厌。”
自然是沈亥风给她通了气,她便喊徐骁告知柳无寄,那边那位可以收拾收拾“被捕”了,才有了如今的堂审。
长安令一点头,扬声对左右道,“把疑犯带上来!”
衙差们拥着一人从后堂出来,多日未见的少年终于现身,萧且随玄衣玉带,身上缠着麻绳,鬓上微散,却仍于凌乱中挺直背脊,颇有傲雪欺霜之范。
他清瘦了不少,可锋锐的眉眼却不失一色,看似懒怠的眸光扫过堂下,他挑眉看了一眼陆业和徐骁,又将目光落在左侧那容光潋滟的少女,抿唇轻笑了一声,神情柔和。
淄川王见了嘴角微抽,死到临头了还不忘风流,这种人如何能掌控偌大的幽州。
“跪下。”
少年一动不动。
宣宁公主拍案站起,声线清冷,“幽州世子与皇子同尊,位居正二品,长安令不过从四品,不知受不受得起他这一跪?”
“这…”长安令摸了摸脑袋,不敢与公主叫板。
淄川王道,“今时不同往日,既然已是嫌犯,自然是要跪的,宣宁,堂审之处自有规则,你我旁观即可,切不能越俎代庖。”
“三哥也知道不过是疑犯,未定罪之前,如何能让他跪在这里?”
李桦不想与她争吵,笑了笑,对长安令道,“闲事莫论,开堂吧。”
只听惊木一拍,衙差们整齐地喊起威武,那证人抬起头,陈述道,“某正是葛园的飞翎卫,七月十五那日,萧世子召令了几名脸生的武士,卑职闻见他依稀说些什么‘西郊外’、‘伏击’,便留下心眼,跟随武士同去。”
“待到了地点,眼见武士们围杀这位徐郎君,吾上前帮忙,却不想双拳难敌四手,我侥幸逃脱后,一直躲藏在坊间,直至听闻长安令正在严办此案,我才现身求告,而萧世子眼见事情败露,纵火烧了葛园,似乎妄图逃窜。”
按照淄川王的计谋,该轮到徐骁附和证词,将嫌疑泼向萧且随,可他却迟迟没有开口,反而瞟了一眼宣宁。
李桦直冒冷汗,一种强烈的不安窜了上来。
萧且随问道,“我为何要杀他?”
旁边跪着的老媪开口说道,“奴乃是葛园昔年的内院清扫,这位徐郎君便是当年萧使君丢失的次子,次子出生之后,郎主与女君对萧世子甚是忽略,萧世子妒恨阿弟受父母关注,动辄对幼弟恶语相向,甚至动手殴打。”
萧且随与徐骁对视一眼,又都厌恶地撇过了头。
惊木一响,长安令大声问道,“萧且随,你可知罪?”
萧且随嗤笑一声,回道,“一派胡言。我与徐骁几月前相识,一向相处融洽,三月末,我还举荐他往公主府做门客,又怎会同时喊人去杀他呢?”
徐骁总算开口,附和道,“不错,世子恩德在上,我徐骁出生低贱,哪里值得世子和公主垂青,若说萧世子要取我性命,大不必买通杀手,吾可引颈待戮矣。”
徐骁眼神幽幽地望向那跪在地上的证人,声线清冷,“至于他的证词,说曾与我共同抗敌,实属无稽之谈,杀手共有三波,共计二十余人,你这个身手,竟能侥幸逃脱吗?”
那证人霍然抬头,下意识地看向前方,犹自狡辩,“当时你大概是重伤朦胧,没能看清是我来帮过你,而杀手们见已得手,便不愿再造杀业也不一定!你再仔细回想一下!”
徐骁摇摇头,对长安令道,“我神智很清楚,那日遇袭,并无任何人相助。请府尹明鉴,此二人谎话连篇,意图构陷世子,不知有何居心?”
李桦鬓间微汗,好个宣宁,竟敢让徐骁在当场翻供,这个徐骁莫非是个傻子,萧且随无罪,他岂非一样一无所有!
“不错!”宣宁皱着鼻子,清脆的声音响彻内堂,“这可得好好拉下去拷问一番。”
长安令忙看向淄川王,说道,“可萧世子确有杀人动机。”
他从案上抽出一张证词,说道,“这儿是昔年萧夫人柳氏的贴身侍女的供词,她怀着萧世子那年,时常与一男子通信,侍女也曾不止一次听见她与萧使君争吵,言曰‘冤孽之子,不应留下’。”
宣宁猛地站起来,大声道,“不错!”
淄川王眼皮一跳,正欲阻止,但见宣宁公主从袖笼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长安令,说道,“本宫也收到了密报,此事的确另有内情,请府尹掂量掂量,这事儿你能做主么!”
长安令阅过一遍,拿纸的手颤抖起来,“此事…”
宣宁咳嗽两声,大力拍了拍沈亥风的臂膀,神情严肃,“幽州世子的真伪可不是小打小闹,或有人意图挑拨中朝与幽州的关系,事关大魏边境安危,此事不容小觑!”
“沈帅主!”她喊了一声。
沈亥风好笑地看着她造作,配合答应了一声。
“在!”
小娘子鼓着脸,一本正经地驱使他,“本宫现在就以大魏公主的身份令你立即接管此案,将一干人等尽数收押,待官家亲自问审!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想要搅弄风云!”
【作者有话说】
评论红包!感谢阅读。
到底是什么言情20w字了才一个亲亲!
下次我会吸取教训,三章之内就要开始言情!!
啊啊啊啊啊啊啊晚安!
第59章 双生
“大王就这样让沈亥风把他们带走了?”
楚郢语调升高了些, 俊秀的面覆上阴霾,简直不敢相信李桦把一副好棋下成这副模样。
李桦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自从和荆西搭上线,就没几件事儿是顺心的, 先是月清殿事发, 后又有徐骁反水。
他哼了一声, 说道, “宣宁话音刚落, 外面突然闹哄哄冲进来十来个不良人, 绑的绑, 捆的捆,眨眼间就把一众人都推了出去。”
淄川王额角青筋爆起, 而宣宁还笑嘻嘻地拍拍他手臂,“事急从权, 关乎三州边境,只有阿耶能做主!三哥脸色怎么这样差啊, 应是劳累了, 快回府歇歇吧,反正不良帅办案你也插不上手嘛。”
不良帅只听官家一人指令, 李桦的话根本入不了沈亥风的耳朵, 他若是阻拦, 那便是对管家不敬, 李桦只得忍受着宣宁的聒躁,眼睁睁看着不良人于混乱中耀武扬威地离开。
“萧且随突然就被不良人逮住送到京兆府,大概也是他们一早商议的结果。否则事儿怎会这样凑巧!”
李桦皮笑肉不笑地看了楚郢一眼, 说道, “我这个妹妹本领不小, 就连笑面虎沈亥风也能收服,我真是小瞧她了。”
楚郢嗤笑一声,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李桦真是愚不可及,宣宁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娘子,她能有什么心机能与沈亥风结交,沈亥风定是找着了什么错漏或者线索,才顺水推舟听从她所言。
“如今这个局面,大王可有法子破解?”
李桦虽知萧且随非幽州节度使亲子,却并不知道其生父为何人,事后他问长安令那信件之事,一向乖顺的卢府尹却支支吾吾不敢明言。看来萧且随的父亲来头颇大。
他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栗,心里跳出个荒唐的想法,难道…此事和官家有关?
他们李家一向风流有余,而那节度使夫人也是有名的美人。
李桦眼皮轻跳,若萧且随真是他的便宜弟弟,此事可就太难办了。
楚郢听罢实在震惊,他早知李家奇闻频出,万想不到竟然还能出这样的变故。他嘴角抽着,摇了摇头,实在无话可回。
可他心中却又浮起某种隐秘的称愿,宣宁为萧且随四处奔走,又是罔上欺君请来不良帅,又是亲至堂审提证词,只怕某人不知多少得意,可他们如果是兄妹呢,实在可笑极了。
“郎君。”
门外传来参事的低语打断了他的思绪,楚郢压不住嘴角轻笑,应了一声。
“郎君,禁中传令,官家召您往紫宸殿问话。”
楚郢与李桦对视一眼,撩袍起身打开了门扉,“可知是什么事儿?”
参事敛着眉,神情肃然,“没有明说,只说让您快些过去。只听说那边也请了长平公主。”
“好。我这便进宫。”楚郢答应了一声,便李桦一点头,说道,“官家召我去,或许是为了长平的亲事。”
上回戚妃那边传来消息,说官家亲点了太医令为长平安胎,又增了月清殿的分例,想来应是已经消气了,既然消了气,该办的事儿也该提上日程了。
天清气朗,湛蓝的天空澄澈如洗,光秃秃的杏树枝条轻晃,零星几颗白杏果子跌下来落在青砖,伶伶仃仃,孑然无依。
淄川王倒台与否并不重要,只要长平肚子里的孩子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管它是男是女,他自有办法离开长安。
“杏花的花期过了。”楚郢顿下脚步,莫名说了一声,随后便抻着衣物,飘然离去。
——荭娄淑院
紫宸殿偏殿。
天气炎热,宣宁公主又怕热,殿中放了足足三个冰鉴,沁凉的冰雾缭绕,潮湿润泽。
沈亥风已将几个证人带回廨所拷问,而宣宁则领萧且随进宫,本意是要将他的身份直接在官家面前抖露,再以靖卫阁势力为媒介,谋求一条生路。
只是话才说到一半,崔介和永安候称有急事请奏,萧且随和宣宁只好退出正殿,在此稍作等待。
一盏造型独特的扁青涂白蔷灯搁在案几,隔开了少年的视线,多日不见,李宣宁的脸儿似乎还圆润不少,柔白的手儿随意搁在案上,一双剔透的眸子上下打量着他,盈盈水光,澄莹明亮。
他移开那碍事的灯盏,伸手想去捏她的圆脸儿,可宣宁忙拍开他,怒目而视,“干什么!”
萧且随挑眉道,“是谁上回还说,和陆子彦一样担心着我,怎么我瞧着陆子彦憔悴累累,你反倒还胖了些,我这不得量量么。”
宣宁没理他,只目光看着他手上的瘀痕,那是不良人抓住他之后用麻绳弄出来的伤,她不禁皱眉,暗想沈亥风真不会办事,做做样子便罢了,捆这样结实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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