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理成章,他成了军区重点培养的狙击手。也成了全军区最闪耀,最受关注的一个,昆仑山上的日出都没他耀眼。”
程淮笑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
“连当年的征兵宣传海报都是用的他射击的照片,我当时就想,这人可真他妈帅,够爷们,够血性!然后我就拿着那张征兵海报去报名了。”
“不过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去了枭狼。人天性慕强,枭狼也成了我的目标。我正式加入枭狼那天,他刚好出任务回来。我记得当时昆仑山正值夏季,他回来时,阳光落在他身上,他笑得爽朗,一脸赤诚。少年感早就褪得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军人的刚毅与担当。”
温峋有和睦的家庭,有爱他的父母,他没有像许星一样坎坷的童年,从小到大他都过得很幸福。
小时候调皮捣蛋是常态,长大后脑子一热去报名参了军。
等他报完名了,才告诉家人,温妈妈舍不得他吃苦,哭了好久,不想让他去。
温爸爸也舍不得,但他觉得身为一个男人,要有担当,再说和平年代参军又不会上战场,就觉得让他去历练历练也好。
没想到,他这一去,成了队里的明星,凭着顽强的毅力,一路过关斩将,死撑着最后一口气加入了枭狼大队。
他爸他妈气得连夜飞到昆仑山要带他回家。温爸爸一见他就打,一打他就跑,又不跑远,就在温爸爸面前。
还故意揶揄他老子:“老温啊,你这体格不行啊,该锻炼锻炼,减减肥了。”
温爸爸一听,气上心头,跑得更快:“你这臭小子,给老子站住!老子今天不揍死你!”
温峋哈哈笑着在前面跑,少年眉目张扬,浑身拧不断的野骨,迎着阳光熠熠生辉。
最后老温跑不过他,他停下来让老温打了两巴掌解气。又跑到温妈妈身边去撒娇求原谅。
他长得好,面部轮廓硬朗,可笑起来时,却格外的软。尤其放下身段哄人的时候,能把人哄得活见鬼。
于他就这样说服了父母,留在枭狼大队。
知道他们担心,每次出任务回来都会给他们报平安,话家常,笑着听爸妈拌嘴,和他们说说部队日常。
温峋很少能休假回家,所以温爸爸温妈妈经常带着东西来看他,一家人在山脚的镇上小聚一晚,第二天温峋把父母为队友准备的礼物带回去分给他们。
程淮又点了一支烟,微微眯起眼睛吸了一口:“其实峋哥是个很温暖,很柔软的人。他这人骨子里就藏着良善,对谁都好。出任务的时候,他会保护自己的队友,会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把自己的口粮和水分给兄弟们,会一个人多守一个小时的夜,只为了让换班的人多睡一会儿。”
“部队里没什么可供娱乐的项目,大家渐渐把抽烟当成了消遣。峋哥说,吸烟有害健康,逼着我们戒烟。”程淮看着手里的烟,笑着说。
他停顿两秒,似是怀念,“你不知道他有多心软,多阳光,多赤诚,多热血。”
可是这轮看上去永远不会灭的太阳,终究还是熄灭了。
“那次的任务很重要,有一个走私团伙,想从边境线运送违禁药品。那些东西,一旦流入境内,后果不堪设想,我们要拦截并击毙他们,还要把所有的违禁药物集中销毁。”
“我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失去了两名战友,才将对方全员击毙。将他们携带的违禁药物全部销毁。但峋哥很自责,因为没能保护好自己的队友。原始森林那么大,山间蛇虫遍布,或许再也找不到他们。”
“不过在加入枭狼之前,每个人便把自己的生命舍弃了。我们的命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属于这片土地的,属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所以,每一趟出任务,我们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程淮抬眸,从后视镜里和许星的视线对上,他眼神很深。手里的烟因为长时间未吸,一直燃烧至指尖,程淮却感觉不到似的。
他看着镜子里的许星,轻轻说:“但有时候,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最摧人心智,最能毁人的是至亲之人无故受害。”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程淮的声音都在发抖。
许星猛地一怔,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鹿眼里满是震惊,整个人都被程淮的最后一句话砸晕了。
车内一时安静下来,程淮抽烟的手都在发抖,他用力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吐出,好似吐出一口带着血的沉郁之气。
许星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许久之后,她才抖着声音问:“怎……怎么会?他过年……过年的时候,还,还说……要,要回家,陪叔叔阿姨过年……守岁。”
如果温叔叔温阿姨早就不在了,那他过年去了哪儿?他一个人,在万家团圆的日子里,能去哪儿?
她猛地倾身,抖着手一把抓住程淮的衣袖,眼睛里起了雾。
“程淮哥,你……你骗我的,对不对?他们可能只是在住院,对不对?”
心脏钝钝地疼起来,像是有人在用力拉扯,扯得她她喉咙都在发酸发痛。
程淮灭了烟,喉结痛苦地上下滑动,嗓音哽咽:“对啊,在墓园陪他们过年,守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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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久别(8)他的过去
“我们刚到部队,除了出任务的,所有人都出来迎接我们。可我在他们脸上看到的不是喜悦,而是心疼,担忧,难过。我以为他们是在为那两名牺牲的战友难过,当时并没有多想。直到队长出来,把峋哥单独叫去了办公室。”
“我不知道队长和他说了什么,可能连一分钟都没有,办公室里传来队长大声的叫喊……”
“温峋!你给老子站住!”
温峋充耳不闻,连楼梯都来不及走,手臂在二楼栏杆上一撑,纵身翻越围栏,落地一楼。
队长的声音追了出来:“愣着干什么,拦住他!”
在一楼的战士们一哄而上,搂腰的搂腰,拽胳膊的拽胳膊。
温峋刚经历一场长达一个月的致命追击,本已经精疲力尽,这会儿却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量。
男人额上,脖颈,整条手臂的青筋全都暴起,似乎下一瞬就要刺破皮肉,挣脱束缚。
英俊的面容变得扭曲,本就因为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这会儿已经彻底赤红:“都他妈给我放开!”
抱着他的人像是铁了心不让他走,越抱越紧:“峋哥,你不能回去!敌暗我明,他们就是在等着你!”
温峋什么都顾不上了,他眼圈烧得通红,胸腹间翻腾着怒火,整个人像是一匹暴怒的狼,随时都能展开厮杀。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队友动了手。
他本就是佼佼者,不管智力还是体能都是极好的,格斗技能更是一等一的精湛,以一敌百对他而言是常事。
更何况他已处在暴怒边缘,拳头不长眼,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曾经护着的战友身上。眨眼间,好几个拦住他的战友已经被他掀翻在地。
“我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那天峋哥跟不要命似的打人,小半个基地的人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我茫然地站着,根本不知道该帮哪一方。但我看见,峋哥打着打着,突然哭了出来。”
程淮看着雾蒙蒙的天,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摩挲,声音滞涩。
“我们流过血,流过汗,就是没流过泪,可峋哥那天哭了,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大事。所以我去帮他。但队长一脚把我踹开,让我别胡闹。我后来才知道,就在我们回来的前一天晚上,温叔叔温阿姨遇害了。”
“因为是军方的家属,高层也介入了。根据那边传过来的现场报告,温叔叔和温阿姨是9月19号凌晨遇害的。半夜有人敲门,温叔叔去开门,匪徒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在开门的第一时间就捅刀。另一人到卧室,将半睡半醒的温阿姨杀害。”
“之后,他们几乎是发泄似的在他们身上捅刀。现场全是血,地板上,桌面上,墙上。温阿姨身下的被子,床垫全都被血浸透了。两人身上有三四十处刀口,刀刀毙命。”
许星似乎承受不住,不受控制地弯下了腰,掌心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空气在这一瞬间似乎变得极其珍贵,她几乎没有办法呼吸。
于是整张脸都憋得通红,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却哭不出声音。
他那时候该有多疼,多难过,所有人都在阻止他,却没有一个人抱抱他。
陈伤被毫不留情地撕开,程淮也忍不住落了泪,他吸了吸鼻子,用手抹了一把脸,哽咽着继续说。
“凶手行凶之后快速逃离现场,一路往山区走,路上换了衣服,过了水,猎犬都闻不到味道。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只要峋哥去了,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人就会不要命的冲上来。”
“这些人都是亡命徒,根本不怕死,甚至恨不得多拉几个陪葬,一旦发生暴乱,最无辜的是百姓。在警方和军方没有把他们清理干净之前,我们根本不敢让峋哥回去。他们不怕死,可我们怕,失去了亲人,不能再失去战友。”
“那几天,只要没伤的人全都拉住峋哥。我看着他跪着求队长让他回去,声音都哭哑了,喊哑了,手上身上全是伤。整个枭狼大队六七百号人,在那几天全都偷偷哭了一遍。”
“一周后,江都来信说陆陆续续抓住了潜藏在暗处的二十几人,峋哥终于被允许回去,但不能明目张胆的出现,更不能就这么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怕被人拍到,怕寻仇。”
“后来,我和队长还有几个队友陪着峋哥一起回江都。我们不敢让峋哥下车,只能在车上偷偷地看出殡仪式,尾随着送灵的队伍去了墓地,远远地看着温叔叔温阿姨下葬。明明是至亲,他连出殡抬棺都做不到。”
程淮嗤笑一声:“有时候想想挺可笑的,我们保护了那么多人,可是却没办法保护最亲的人。甚至不知道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又是怎么被那群亡命徒找到家里的。”
“峋哥自那件事之后消沉了很久。从来不抽烟的人一宿一宿的抽烟。那个优秀到比阳光还耀眼的人变得不再爱笑,曾经温和柔软的人变得暴躁,眼里全是仇恨和悔恨。”
“我有时候起夜上厕所,会听见峋哥在练武场偷偷地哭,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甚至见过他把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的样子。有段时间他偷偷问我,如果他乖乖听话,和大家一样上一个还不错的大学,学一个还不错的专业,他们一家人是不是就能一直好好的。”
“大概一个月后,峋哥突然好了,要求出任务。战场上,他跟疯了一样杀人,凶狠暴戾,但凡有人敢侵犯边境线,偷渡,他连活口都不愿意留。”
“短短半年,死在他枪口下的人已经上百。后来我们被抽调到东北那边援助,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遇到了当初杀完人潜逃的两人。”
“峋哥不折磨人,能一枪毙命,绝不让人痛苦。但那次,他发了狠地在他们身上打了二三十个口子,处处致命。我以为这事儿就这样过了,但没想到,在那两人死后,他再也没办法开枪了。”
“因为,从那以后,不管他的枪口瞄准谁,瞄准镜里出现的都是温叔叔温阿姨的脸。培养一个狙击手很难,培养一个优秀的狙击手更是难上加难。他报了仇,念想就断了,于是再也拿不起枪。”
“一个狙击手再也拿不起枪,你说这得有多讽刺。”
许星心脏抽疼,如同被万人凌迟撕碎,血肉模糊,筋骨根根相连,却又寸寸断裂。
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9月19是叔叔阿姨的忌日,所以他每年都会出去,他的手机会关机,因为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断他的忏悔,愧疚,自责。
可是他回来时说,“以后我的手机会一直开机。”
她终于知道冬夜里那把举起又放下的枪,并不是因为开枪违法,而是他没办法扣动扳机。
那天晚上,他的脆弱,他的眼泪,他深埋心底的无力,全都找到了出口,落到了实处。
她总算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了,他害怕自己成为另一个温叔叔,温阿姨,所以见不得她手一点伤,时时刻刻都要守着她。
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对外婆那么好了。
因为他已经没有父母可以尽孝了,于是将所有的孝心都给了这个在最初的最初带他出生的老人身上。
所有人都以为他无所不能,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心里埋着多少伤口,他每一次做噩梦醒来,该有多难过?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抱抱他,哄哄他?
许星第一次知道原来心脏可以这么疼,疼得她好像下一秒就能晕过去。
程淮把卫生纸递给她,轻声说:“你知道为什么你对峋哥而言是特别的吗?”
许星胡乱抓过纸巾,腰好似被彻底压弯,再也直不起来。
她趴在膝盖上摇摇头。
“这世界上父母双亡的人那么多,他偏偏对你上了心,我本来以为是爱屋及乌,谁让你是杨阿婆的孙女呢?可偏偏,他亲历了许志舒对你的暴力,看到了你的无力,无助,想逃却逃不过的命运。所以对你上了心,相互着你一辈子平平安安的长大,因为他不想你再成为第二个他,因为你身上有他没来得及实现的幸福。”
所以,他想把这幸福守住。
窗外雨势逐渐增大,毛毛雨变成了能将人打湿的小雨,程淮关了窗,长长出了一口气。
“所以,你要是过得不好,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说他得有多伤心。更何况,早在一年前他就已经把你在燕城的安全考虑到了,专门问我要了保镖,在你去燕城上学的时候保护你,不让许志舒有任何可以靠近你的机会。”
许星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猛地从膝盖里抬起头,一双眼睛红得几乎滴血,怔怔地看着程淮。
她的声音哑透,像是被刀割过:“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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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久别(9)
程淮伸手,将她脸上的泪抹去,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住院,我去看你的那天,峋哥把我叫去阳台,除了让我帮忙弄许志舒,他还拜托了我一件事。”
他说:“这小破丫头,娇娇弱弱的,就是个挨欺负的样。出了丹里我就没办法一直陪在她身边,你帮哥一个忙,把你家保镖挪两个出来,悄悄护着她。别让那些垃圾有靠近她的机会。”
许星彻底呆愣住,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湿润的眼睫颤抖着,被咬得快要流血的唇也颤抖着,牙齿碰着牙齿,说不出一句话。
原来他那么早,那么早就已经想尽办法在保护她了。
那时候他们才认识多久啊?这个人怎么这么坏?他是打算就这样偷偷摸摸一辈子,什么都不告诉她吗?
许星感觉温峋才是传说中行刑的刽子手,用小刀在她身上一刀一刀的划下去,划得她鲜血淋漓,满目疮痍。
那个混蛋,什么都想着她,怎么就不想想自己呢?
程淮深吸一口气,放缓了声音:“他连后路都给你安排好了,你要辜负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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