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声音,再一次带着奇异的回声响起。
“三日后,那是一个符合要求的,没有月亮的夜晚,在将普绪克送到比戴特山顶后,她将自行踏过厄瑞玻斯的胸口。”
他的视线落在了看台上的国王与王后身上,声音在这一刻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现在,我想你们应该同普绪克好好的告别,而不是在这里为她选择一些同死的祭品,比起浑身都是骨头的男人,想必肥美的牛羊会更加符合那准新郎的胃口。”
神使抑扬顿挫的话语里,明里暗里,似乎带着些许不满。
现在,竞技场上的这一群男孩子们若是刚刚还个个雄赳赳等着被选中,这一刻就如坠冰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尤其是卢佩,他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
他是想为公主献出自己没错,可……可那是在床榻之上,不是作为那非人新郎的口粮。
他的腿脚一软,就扑通跪了下来,脸色惨白,嘴里喃喃道:“不……我不想死!”
厄瑞玻斯。
栖息于冥府深渊里无穷无尽黑暗之中的神明,k即是人类濒临死亡时所见黑暗本身。
这人说的是让普绪克去送死!
被愤怒冲昏头脑,完全忍不了的巴特直接撞开还在发愣的几个男孩子,他走上前去:“你说的什么?!”
大祭司满头是汗,却依旧压低了声音:“放肆!你想要对神明的使者发泄自己的不满么……”
他不希望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出人命。
神使出现在竞技场这种公众的场合,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神使,是神明的宠儿,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是有着神明的授意。
巴特完全没有把话听进去,满脑子就一个念头――这个人口出狂言,仅仅一句话就想要让无辜的公主去死!
凭什么!
一只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巴特。”
普绪克的声音并不大,却让怒意上头的少年脑子清醒了过来。
他僵硬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地梗着脖子,眼睛里抑制不住的流出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地面,在尘灰的石地上晕成一个个溅|射状的圆点。
巴特感到委屈,可这委屈不是为了他自己。
神使敏锐地感知到了什么,他说:“普绪克公主,擅自和凡人的男子接触,染上污浊的气息,会惹得那位新郎不快的。”
“是么?”普绪克疑惑,“我不觉得有什么脏污,我的手干净的很。”
正如她所言,在巴特胳膊黝黑的肤色下反而更衬得她白白嫩嫩,干干净净,上面连一点儿灰尘也没有。
若只是碰了一下别的男孩子的胳膊就污浊了得话……
那么,她和那信友互诉衷肠那么多次。
那就连心都脏了?
普绪克面上一点儿也不显露出来,她说:“倒是你,那怪物的传话筒,神谕的传达者,威胁我的父亲母亲,为难我一个小小女子像是什么样子,若是你的妈妈知道的话,定要为你羞愧地连续哭上三天三夜,助纣为虐的你,这才怕不是污浊了神使的身份。”
谁也没有想到普绪克竟敢说出这样的话,谁也没有预料到普绪克竟敢对神使大不敬。
巴特的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他怔怔地看着。
“……”
轰隆雷声随着惊天动的霹雳响起。
晴空化为黑夜,被闪电撕破亮如白昼,再也无法分清现在究竟是子夜还是正午。
大祭司仓皇匍匐跪地,狼狈至极。
那些勇士也不过是才十多岁的年轻孩子,对于神明的敬仰在这一刻让他们惧怕惩罚和死亡的到来,恐惧绑住了他们健壮的手脚,神魂都挤得游离飘荡起来。
国王与王后嘴唇嗫嚅着说不出成型的句子。
这可是能够传达神谕的使者,某种意义上算是神明的化身,可怜的小女儿要是又惹怒了这个神使代表的神明可怎么办!
保护孩子的母性在这一刻胜过了对于神的恐惧,王后终于能够动了动嘴,她几乎是在嘶吼:“普绪克!快跪下!”
“好的,妈妈,我知道了。”
普绪克松开巴特的手,转了一个身,裙摆随阴冷的风飘起一点儿又落下。
她面色平和且毫无惧意地跪下,又虔诚地行了一个祭拜神明的叩礼。
除去刚刚那些话,这无可挑剔的仪态与标准的行礼,就是大祭司也挑不出她半点儿错,在这一刻,一股由然而生的钦佩和惋惜落在这老者胸口。
如果没有这桩婚事的话,普绪克会是一个很好的公主,格诺斯需要这样的首领。
可是……
普绪克在三日后将迎来属于她那命中注定的死亡,他兄弟的小女儿,在这蓓蕾花苞的年纪,投入怪物的怀抱。
大祭司每看一眼,就难免不想到这孩子可悲的命运。
他的眼皮沉沉地垂了下来。
闪电之中,凡人听不见的声音传来,像是有什么不满的话语从云端落下。
神使的身躯一震。
他看向这位公主:“你的一言一行,皆无所遁形地展露在那位准新郎的眼里,普绪克,我是为了你好,这亵渎过你的男子,在现在是种下了一颗诱使你背叛的种子。”
普绪克掷地有声地回答:“倘若这世间存在着某种天然且无声的纽带,将我与我未来的丈夫维系在了一起,那么我想他应当能了解我的心思,我既已经答应了婚约,就不会有背弃的道理。”
普绪克无法不去想。
既是神谕的婚姻将她与那怪物捆绑在了一起,那么,至少在成婚之前,格诺斯的筹码,就唯有她而已。
“夫妻之间应存信任。”普绪克目光如炬:“你若是带着他的怀疑而来,大可回去了,不要想着伤害格诺斯的子民。”
在晴空霹雳之中,在阴冷而凄厉的旋风之中,普绪克跪的端端正正,声音沉稳有力。
她说:“一个,也不可以动。”
微弱的一缕阳光落在这少女的脸上,白皙的皮肤反射出圣洁的细小光芒,眼瞳之中是无人可撼动的坚定。
神使哑然。
他如来时一般,毫无征兆地转身离去。
灰白苍穹上的层层乌云被阳光划破,轻柔的风吹去阴霾,所有痕迹消散的无影无踪。
若不是普绪克还跪在地上,刚刚发生的一切,简直如同梦一般虚幻飘渺。
大祭司站了起来,松下一口气,转身想要安抚这些勇士,将未完成的选拔简单结个尾,可却听得几声惊呼。
“普绪克公主!”
“普绪克!”
巴特赶在少女跌倒之前稳稳地托住了她的上半身,克制的握拳甚至不敢逾越半分去触碰公主的身体,他还记得那神使刚刚说的话。
还好……
普绪克只是晕过去了。
王后顾不得仪态,从看台上慌张小跑下来,带着一众侍女将人带回了宫殿。
-
回到神殿的丘比特心脏砰咚跳地快极了。
以神使模样出现在格诺斯的那人,正是他自己在凡间所使用的化身,一举一动皆落在神明们的眼里。
“她还想着找男人快活,算什么样子!丘比特,你的提醒太轻了!”
“就是就是,这样尘世间秽物的一个凡胎女子,牙尖嘴利得很,维纳斯只是让她嫁给一个怪物,这惩罚许是太温和了……”
“应当用粗粗的骨针一点儿一点儿地缝上她的嘴,叫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喋喋不休的小女神们看起来像是在等待着维纳斯的到来。
这些维纳斯的神力变化而出的,平日里侍奉照料花圃用的小女神们,她们的心思并不如天然的神明那般纯粹,反而极易受到外物的影响。
尤其是维纳斯的心绪。
从回到神殿那一刻,这些家伙们就没停下八卦的话语,在他的耳边嗡嗡响个不停。
丘比特皱眉:“够了!”
洁白而硕大的一侧翅膀扇开,掀起一阵并不十分温和的微风。
这风将她们晾晒的花瓣吹得七零八落,颜色香味不同的花瓣如被打翻的融化油彩,一时之间全部混杂在了一起。
“哎呀呀!等会维纳斯可是要生气的,既然已经完成了维纳斯的任务,就去玩去吧,别来妨碍我们啦!”
“哎哎,他怎么不动,不是也被普绪克的模样给迷晕过去了吧?”
“嗨呀,小爱神的心不会为哪个女子而停留的,你想太多了,大概又只是被阿波罗打击了箭术而丧气吧,头发里还有着阿波罗身上月桂的香味呢。”
“丘比特这是怎么了?”
叽叽喳喳的话语声此起彼伏,毫不避讳被议论的当事人就在这里。
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在看见普绪克为一个粗苯的,身份卑贱的男子而句句不留情面地回怼他的时候……那颗心发热发烫的喘不过气来,几乎无法抑制住那股想要上前去亲吻她裸|露在外肌肤的冲动。
在看见她跪下的时候,自己的膝盖也险些一软。
第7章 少年
问及自己内心之时,他爱普绪克没错。
可那个她呢,那个可爱直率而又勇敢的姑娘,那个和他谈论世间一切美好与不公的姑娘,那个为他受所谓母亲的掌控而愤愤不平的姑娘。
他难道不爱吗?
理智时时刻刻提醒着丘比特,切莫失去冷静。
既然已经做下了断交的决定,为何又不可避免地一次次想起她呢,在普绪克为那男孩而与自己争执的时候,他为何要感到愤怒而将她的影子套在普绪克的身上呢?
这一颗心,如何能为两个女孩跳动!
在这心烦意乱之下,本能的回到了神殿,丘比特实在是寻觅不到心里的那个答案,他从繁花簇拥的秋千架上一跃而下,往外走去的时候,却正好遇见了某位此时并不想见到的女神。
“丘比特。”
玫瑰粉色的衣带行动之间带起阵阵香风,循着主人动静飞来的小家伙们簇拥在她的身边,为她打理散开的金发,在鬓发之间小心别上娇艳的鲜花。
“我还是第一次见着你的这副模样。”
维纳斯愉悦的眼睛里盛着一点儿迷惑。
挺拔身材,少年身形的爱神……
他是从哪儿得到了起源神力么,思及此,维纳斯对于一切侵害她利益的未知下意识地回避。
不,绝无可能,丘比特无法脱离她的束缚。
也许是信徒的信奉之力……
维纳斯想到了这个更加具有现实可能的答案。
这是好事,没必要再细想。
爱神的信徒越多越广,人们欲|望的力量也就越强,于她来说,受益也是越大,只是不能让他逾越过自己去。
于是她勾起了嘴角,这一笑让人神魂颠倒:“你要去哪?”
丘比特头也不回地说道:“散心。”
维纳斯并没在意,她支起一根手指,问道落在上面的小女神:“也许给那怪物也来上一发金箭是个好主意?”
宛如鸟儿的小女神扇动着翅膀摇了摇头:“就算是涂了爱情泉水的金箭,也是有限制的吧,对于没有理智的怪物,无法唤起内心的爱意,催发的只有本能的兽|性与冲动而已……”
“那就有些太遗憾了。”
维纳斯的话语里透着惋惜,可轻快且跃跃欲试的语气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普绪克想必已经无法控制的陷入对那怪物的迷恋之中,居然口口声声称其为未来的丈夫。
那么……成全这孩子,让他们两厢情愿地相爱,那也是她美神慷慨的善心。
在她扭过头来之前,爱神已经先一步张开翅膀,飞离了神殿。
维纳斯眉头一挑:“算了。”
-
格诺斯的宫殿里,傍晚的霞光越过窗子,温柔地抚过床上的小公主紧闭着的眼帘。
“额。”普绪克睁开了眼睛,鼻子轻轻动了动就开始咳嗽起来,“咳咳咳……”
王后紧张地坐前:“普绪克,有好些吗?”
“妈妈……好呛。”
普绪克起身,慢慢地坐在床边,落脚是厚厚的长毛地毯。
额头有些痒,除此之外,她感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心里在默默地吐槽……就是死了好几百年的老吸血鬼,也会被这烟雾给从棺木里熏醒。
“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大祭司说你的灵魂不稳定……”
普绪克没听见妈妈后面说了什么,只抓住了那个字眼:“一天一夜?!”
她一下子猛地站了起来,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脚,脚步踉跄着就往一边摔去,又落回了柔软的床上。
屋内的陈设在这香草的熏蒸之下带上一股强烈的陌生感。
思维在这一刻转动的很慢很慢,因饥饿而身体涌上一阵一阵沉重的疲惫。
她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
那岂不是……
过了今晚,明天的晚上,就是她赴死的时候了?
她去过比戴特山,比戴特山顶的高度,其实也并没有多高……
好吧,只是轻轻松松能摔死她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的高度,仅仅是这样。
说到底,不过是一头栽近那深渊而已。
普绪克镇定下来,吸了吸鼻子:“妈妈,不用为我担心,你看见了,我不怕的,就算是怪物,它也是我的丈夫,没关系。”
王后将脸贴在普绪克的头发上,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她的小女儿,总是有着一种超出常人的坚韧,这一点在平日里让她很安心。
可来日,普绪克要与之生活的,是一个非人的怪物。
就算她的孩子足够乐观,可那怪物又如何能懂人类女子心里所思所想?
她已经决定要做出那个违背丈夫意志的决定了。
“妈妈,妈妈?你还好吗?”
普绪克的声音将王后从沉沉的思绪里唤了回来,她强撑起嘴角,说道:“我没事,饿不饿,你以后……”
话没有说完,就已经哽咽。
普绪克抢过了话头:“不饿,妈妈,我都要睡成小猪仔了,哪还饿呢!”
她噘着嘴,脸颊鼓起来,做一个胖乎乎的鬼脸,这招几乎是百试百灵,成功地逗笑了王后。
王后离开了房间。
-
寝殿外,王后目光淡淡,对外面等候已久的人点了点头。
和格诺斯的其他妇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王后是个信仰神明的女子,但她的神也不愿帮帮她那可怜的小女儿,那么……
只有这王后的身份可以稍微做些什么了。
派出去的侍从们遍寻了周边国家有关于比戴特山顶上怪物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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