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王爷总是这般孤孤单单,身边能暖他心的人来了又去,如今连这亲生骨肉都留不住,老天未免太过刻薄。
“林小少爷呢?”方知意收拾了一下衣衫,披上秦进递来的裘衣。
“差人回来说是明早再归,并问了王爷的境况,老奴回他无恙了。”
方知意点点头,抬头,这月不知何时又被阴云遮了去,他叹了口气,唇舌微苦。
房中点了熏香,早已闻不到之前那种血腥气,却与药味混杂着,气味仍旧令人不悦。
揽月为周璨擦了几遍身子,仍旧没叫人身上暖和起来,不由捏着帕子,坐在周璨身边怔怔看他。
“……揽月。”
这房里寂静了许久,猛一听见人声倒把揽月惊着了。
“王爷?”
周璨的眸子朦胧疲惫,他本就仍算年轻,只是平日里端着王爷老成油滑的架子,此时仿佛无力做任何掩饰,憔悴下掩不住那种青年公子的柔软弱气,叫揽月鼻子一酸。
“……叔言呢?”
揽月手脚利索地为他倒了杯温水,一点点喂他喝了,“方先生去……”
正说着,方知意从外头推门进来,见他醒了,神情一松。
他怕身上寒气冲撞了周璨,站在几步外,对上周璨怔忡而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了然地颔首,“埋在后院那株老梅下,就是那株你……”
“我母妃最爱的梅树。”周璨轻声接话,他面色苍白,好似画师勾了人型却忘了上色,淡得几乎要从纸上褪了去。
“我念了三遍地藏经……”方知意慌忙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可被周璨用两字轻飘飘打断,“多谢。”
方知意微微皱眉,与揽月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屋里寂静起来,之前周璨昏着,方知意还会与揽月细声说话,这会周璨醒着,倒是没人轻易开口了,窒涩感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如同那飘在空中的苦香,引人不适,却无处可避。
方知意等到手暖,才上前坐到周璨身边,捏住他手腕把脉。
周璨一言不发地盯着方知意按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当年演真大师说我亲缘淡薄,我从未放在心上,如今才知他是为何意。”周璨忽然道,看向方知意,淡淡一笑,“你师父可有教你算命?”
方知意皱眉看他,不忍道:“别胡说,老头子诓你出家呢。”
周璨哈哈笑了两声,半道便咳嗽起来,方知意心里头酸得要命,抚了抚他的背脊。
“若是果真无缘也就罢了,”周璨喘匀了气,语气忽地寒凉起来,“你诊出了什么?”
周璨的声音还带着丝干哑,方知意本惦记他才失子醒来,不想他耗费心力想这些胡乱的东西,便踌躇地看了他一眼。周璨神情淡漠,一双黑眸里却凝了淡淡威压,叫人说不出谎话来。
方知意想了想,谨慎道:“……是毒。 ”
“继续说。”周璨靠回床里,闭着眼睛道。
“孕子过程中本就时时有风险,即便是寻常女子,各个月份小产都是常有发生的,更何况男子身体条件更差些。即便我每日与你诊脉,也难面面俱到,只是我虽从未碰过孕产之事,但自问师出有名,本有信心保这一胎。”
“初一那日你淤血排出后,我却发觉胎息并未大好,也是想你男子之身本难筑胎,孩子应是过分孱弱了些,竟没想到……我心中存疑,便特地仔细查看了娩下的胎盘和孩子的模……”方知意专心说着,忽然小臂被揽月狠掐了一记,反应过来,惴惴不安地瞧了周璨一眼。
周璨仍旧合着眼,半点儿反应也没给他,于是方知意小心翼翼继续道,“总之,不似平常小产,事有蹊跷。”
“我给你诊了脉,又取了你的血,察觉你体内好似有种不知名的毒素,它对大人身体无大害处,只是随你血液入得胎盘之后,会掐断大部分给胎儿的供养,长此以往,孩子必然不能活。堕胎药物大多药性极冲,胎儿顷刻便会被落去,而此毒性缓效微,甚至不能说是毒,因为胎儿与自然小产无异,它体内甚至找不出痕迹,”方知意不自觉将腕上的佛珠捏进手里,逐颗轻捻,“这毒如此轻缓,必然量极小,且须施毒长久。”
“怎么会,”揽月听得面露不悦,这就好像是说她失职似的,“王爷吃穿出行都是样样检查过的,特别是王爷发现有孕以来,越发仔细,哪里……”
“我可没那意思啊……”方知意被瞪得直作揖,他看向周璨,犹疑道,“是不是府中有人……”
周璨睁开眼来,里头的疲惫怅惘一扫而去,只显得深黯沉郁,“本王的人本王自然心中有数,此毒连你也说不上名来,自然是珍稀异常的,还用得这么有脑子……”
他止了话头,两片唇轻轻一碰,抿在一处,成了一条紧绷凌厉的线。
揽月与方知意随着周璨的视线望去,那支紫檀白玉手杖静静靠在墙角支架上。
林晏清晨踏雪归来,王府寂然无声,他却总有种不大舒服的感觉,好似昨夜发生了什么大事。
揽月在院外亲自拦住了林晏,“王爷须静养,实在见不了客。”
林晏不死心,守在院外,果然守到了出来的方知意。
方知意还穿着那件僧袍,眼下挂着青,见到他一副头疼的模样。
“你不说真话,今儿就甭想走。”
方知意叹了口气,左瞧瞧右看看,弯下腰附在林晏耳边悄声道:“不是病,是被下毒了。”
林晏没料到是这种结果,瞪大眼睛,“如何会……是谁?”
方知意捂住他的嘴,朝他摇摇头,高深道:“言尽于此,不要再提。”
林晏细细一思量,明白过来。皇权纷争,水深如海,又岂能一言两语说清。周璨是位王爷,还是位身份尴尬的王爷,朝廷党派有别,景纯王又与兵权在握的叶家走得极近,如今叶家倒了,景纯王免不了做了靶子。他只听沈太傅隐晦提过几句,而冯齐嘴把不住门,有时禁不住跟他讲得更多些,林晏虽不大清楚,但也知道此间暗涌的厉害。
林晏暗暗心惊,这些个搬权弄势的争斗,竟可以凶险至此。
“那他可无恙了?我能去见他一眼吗?”林晏追问。
方知意拍拍他的肩膀,“王爷性命无虞,只是尚在昏睡,怕是要休养月余。他心情不佳,你还是别去打扰了。”
方知意被周璨授意,既不算说谎,也不算实情相告。他见林晏捏着拳头,一副好似心中有了什么打算的模样,还以为他被唬住了,便正好溜之大吉。
此后数日,林晏都不曾见周璨。他也不执意要见,只是每日早晨托揽月带个请安的口信。周璨告病休养,倒是许多人带着礼来探望,都被拒之门外了,王府好似被戒了严,只有冯齐入府教课。林晏练刀愈发刻苦,已经能提起叶韶那把斩穹了。
墨梅只觉得自家小少爷越发沉默寡言,每日不是在练功便是泡在书房里,显得既雄心勃勃又心事重重,除了逗弄初一时脸上还有些孩子气的笑意,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这景纯王府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小少爷一到这儿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真是叫人费解。
直到腊月二十,林晏才又见到周璨。
雪晴云淡日光寒。
林晏正找着初一,那傻狗趁他早晨出门时一道偷溜了出去,滚了一身泥巴雪回来,林晏便想把它捉住了清洗打理一番。说来也怪,这狗灵敏得过分,除了林晏与周璨谁都近不了身,见着个人都溜得比老鼠还快。
“初一!”林晏从前堂找到了后院,正看见脏兮兮的初一正乖巧地舔周璨的手指。
周璨披着厚裘,转过身来看他。这些日子不见,他又苍白了几分,迎着冬阳,那面孔几乎要透明一般。
林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呆立在原地。
周璨挑挑眉,“才没几日就不认识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是自言自语,“也是,病得都憔悴了,不复美貌。”
林晏终于忍不住道:“别贫了,揽月都不陪着你吗?”
“嘘,”周璨将手指比在唇前,“我偷溜出来的。”
“不是我故意不见你,一天里八成时间都昏睡着,你来了也说不上话。”他说着活动了几下手臂,“哎,睡得骨头都酸了。”
“嗯,我明白。”林晏点点头,又低声加了一句,“况且我也没那么小气。”
周璨瞟了他一眼,微微笑着不再说话。
这后院人迹稀少,据说是移栽了不少前太子妃生前最爱的花草,虽有专人好生照顾着,但从前的主子与现在的主子父子俩平常都不会来。
周璨此时便站在一株梅树下。已是腊月下旬,这株梅的花苞一只手掌便能数过来,细瘦的枝杈上挂着零碎的雪,仅仅黑白两色,显得孤寂又执着。周璨透过那些干臂似的枝杈,望着冬日里云稀日高却不甚明亮的天空。他全身也仅仅黑白两色。黑的是发与眼,白的是狐裘与脸颊。他的下巴尖削,脸颊微陷,眼尾被寒气晕出淡淡绯红,只有一双眸子黑得寂静冷清。
周璨话里行间仍是那份调侃轻浮,可林晏却觉得他变了,或许是这几日病得瘦脱了形,又更像是哪里少了点儿什么。他那么不言不语站着的时候,即便头顶清明日光,他却总仿佛陷在阴影里,那阴影不知从何而来,却将他从头到脚罩了严实。
“王爷——”揽月的声音远远传来。
周璨朝林晏招招手,“母老虎来了,快扶我一把。”
林晏将手递过去,便看见周璨另一只手里拄着的手杖变了。淡黄的水纹木身,杖头乳白,刻的是只鸟首,林晏再细瞧,分明是只鹤。
“好看吗,北蒙的白蜡木,头是南越进贡的象牙。”周璨见林晏一直瞧,用手杖轻轻点地。
“原来那根不是御赐的吗,为何不用了?”
周璨瞟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自己手背上,淡淡道:“硌得手疼。”
林晏哦了一声,莫名觉得周璨半阖眼帘的模样有些冰冷阴鸷。
第十七章 新岁
扫除茅舍涤尘嚣,一炷清香拜九霄。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
一入下旬,日子就像被马赶着追似的,眨眼便到了岁末。
方知意终于可以归家,从王府搬了出去。周璨身子渐好,却也没急着回朝上,偶尔出门,林晏也不会过问。经历了这两个月,林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当他自个没能耐的时候,周璨的事情他没资格过问。
周璨年长他十来岁,是自小在权海里浮沉过来的王爷。他的私情也罢,他的公事也罢,他的得失成败,风光委屈,自己都是没资格过问的。因为他帮不上忙,担不了忧。刚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林晏焦灼不甘,而现在,林晏知道了暗自奋发努力。
他要让周璨眼里的他,不再是叶韶最宝贝的小外甥,而仅仅是林晏。
大年三十这一天,林晏与周璨两人各自忙完,碰在一处下了大半天的棋。
“听说逸平王世子还有罗家李家的少爷,晌午便递帖,要找你去看广和楼的烟花呢。”周璨啜着茶,“你何时起交了如此多朋友了?”
“都在一道读书,便熟了,”林晏答道,“我小年那天便与他们出去了,无非喝茶听戏,玩得都不及我从前有意思。”
周璨便摇头轻笑,是啊,叶韶多会玩的一个人,怕是这些规矩框出来的世家公子万万及不上的。
“他们今日找我,必然是烦了家中那些宾客的客套,今儿明源大街整条的夜市,当年阿韶带我玩了一遍又一遍,那些个套圈投壶的摊主见着我估计都绕道走。”林晏摇摇头,“不如陪你守岁算了。”
周璨将茶杯放下,似乎被他最后一句说得窝心,对着烛光微微扬起下巴,“听闻今年有西域来的艺人做马戏,北湖边搭了好大的台子。”
林晏落了一子,随意道:“是吗,那等你身子养好了,我们明年一道去。”
周璨愣了愣,他本是想再诱一诱林晏,不曾想林晏回得如此乖巧感人。林晏说者无心,语气平常,但周璨听者有意,不禁心中同时怅然又慨叹。没错,总还有明年,今朝再不堪,终究会变成“当初”两字。似乎说出“明年”这个词,眼前的苦难便都能过去了。
周璨往前凑了凑,灯在他漆黑的眼中化成两点金豆,他牵着唇,笑得春风拂桃般,软和却明丽,“那好,我们明年一道去。”
林晏嗯了一声,后知后觉地脸热起来。
将近子时,各家都放起了炮仗焰火,整个长安城宝炬争辉,好不热闹。
本来林晏便与周璨在周璨院中的小书房下棋,周璨懒得走动,直接叫仆役们在门前放了几串爆竹,还有御赐的几组架子焰火,都叫他们一并点了。这花色比那广和楼的都不差,府中直到这时才有了几分喜庆年味。
周璨坐在门口懒洋洋瞅着,似乎无甚兴致,转头对着林晏道:“这火树银花的好景致,不如你舞几式来瞧瞧?”
林晏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刀。
墨梅回房中取了斩穹,林晏接过,低低说了一句“献丑”。
那只在腊市上买的骨雕做了刀穗,林晏接刀时一阵叮当。
小小少年站得笔直,身后是繁花斗艳,星落如雨。林晏背刀起势,拔刀出招。那是最简单浅显的一组,叶韶最早学的也是这一套,后来他闲着无聊时都成了习惯,手里头握个东西就要走上一遍。
叶韶舞得是得心应手行云流水,林晏舞得是扎实稳健一气呵成。他的面孔背着光,整个人被后头的耀目光亮抹成个黑糊糊的剪影,唯有一把斩穹刀身明亮。周璨放轻呼吸,眼睛被飞溅的金银光瓣刺得微疼,看见的刀仍是那把刀,看见的人,却不知是哪个人了。
林晏背上出了热汗。他是头一次在周璨面前完整地使这套刀法,握的还是斩穹,他期待又忐忑,期待自己不要与小舅舅差太远,又忐忑自己与小舅舅过于相像。收刀时他看向周璨,焰火将将燃尽,最末的那点儿光芒跳跃在周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周璨的眼神有点儿空,似悲非悲,似喜非喜。
林晏一眼便懂了,一时有些筋疲力尽,手臂酸得几乎要握不住那把沉重的斩穹。
“将要天明了,我该回去了。”林晏将刀递给墨梅,闷声道。
周璨似乎回过神来,望着院里爆竹焰火的残烬,“白日里未化完的雪都结成了冰,走回去麻烦,你就在我这儿睡吧。”
林晏怔住,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怎么,说了不嫌弃本王的,”周璨说着从袖子里取出红绳编串的铜板,“来,压岁钱,刀练得不错,不愧是叶家人。”
墨梅见林晏还愣着,忙去接了,看着林晏等他发话。
“别磨磨唧唧的,睡不睡一句话。”周璨似乎是困了,打着哈欠站起来。
“……好。”林晏见他要走,赶紧答道。
墨梅伺候林晏梳洗完,便瞧见揽月抱着新的被褥,却是铺在了周璨床上,
“揽月姐姐,这……”林晏脑子更胀了。
揽月瞧了他一眼,不解道:“怎么,小少爷是想睡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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