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璨那夜站在远处,见着方知意祛毒拔箭,只觉背凉心颤,脑中空白一片,胃里头都被揪紧了似的隐隐作痛。直到那沾血的箭头当啷一声被方知意丢进盆中,周璨才仿佛被人从脑后敲了一记,小小激灵了一下,晃悠悠走上前去。
林晏几乎成了个血人,脖子里头的血跟头发凝成了块,手上却鲜血淋漓,背上更是一片狼藉。揽月去追查那伙偷袭的死士并未同归,此时只有个叶继善竟还十分镇定地帮忙摁着林晏背上的伤口,见周璨走近,仿佛是给他的脸色吓了一跳,问道:“王爷,您晕血啊?那可别看了啊。”
周璨那时候压根没听清他在讲什么,只是怔怔瞧着林晏,从手指尖一路瞧到脚后跟,最后视线牢牢定在林晏苍白的脸上。那脸上还溅上了几点鲜红,周璨伸出手给他抹了,转而盯着自己被染红的指尖,默然不语。
叶继善被他这阴沉的样子弄得发憷,便问方知意:“王爷这是怎么了,我看得瘆得慌。”
方知意也是满手的血,来不及洗,随意在袍子上擦了擦,飞快地挑拣药材丢进炉里,一边还取出银针,伸出只脚朝周璨小腿上踢了踢,“别碍事,我这一个再救不下来,我给他陪葬好不?”
叶继善大惊,忙道:“哎你胡说什么,什么陪葬,不许不许,呸!”
方知意差点把银针戳叶继善脸上去,不耐道:“有你什么事,闭嘴!”
叶继善委委屈屈地打着下手,他心思灵敏,忽而又察觉什么似的拧起眉毛,心道:为啥是“再”?
周璨倒是被方知意这句招回了魂,远远坐到药炉边替方知意看火。直到揽月回来,他才随她出去片刻,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又回屋,倒是叶继善缠着揽月去审达木丁了。
林晏背上后颈都有伤,只能趴在床上。他这会脸色好了许多,这姿势倒像是个小娃娃似的,莫名有几分憨痴。周璨便想起当年他接林晏回王府,这孩子倒在马车里熟睡的模样,微肉的脸蛋被垫子挤压得嘟了出来,又是好笑又是可爱。
正想着,便瞧见林晏搭在枕边的手动了动,轻轻**了一声。周璨大喜,赶忙俯**去,唤道:“安儿?”
林晏脖子抬了抬,似乎是牵动到了伤口,哼唧了一阵,抱着枕头费力地将眼睛往上瞧,看清了周璨的面容,嘴巴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道:“周璨?”
周璨见他清醒,心中大石落了地,满心的欢喜叫他忽略了林晏这声直呼其名的古怪,摸了摸他头顶,道:“可有哪里不适,我给你倒点水喝?”
方知意被吵醒,咋舌道:“小少年果然身强体壮跟头牛似的,这么早就醒了。”
林晏点点头:“渴。”
周璨伸手朝方知意招了招,头也不回道:“水。”
方知意心说“我给你到点水喝”到底是哪位说的啊,满不情愿地揉着睡僵的脖子去倒了水,还帮着周璨将林晏扶起来点儿,好让周璨给林晏喂水喝。
林晏衔着杯沿,却瞅着周璨,就着他手喝了几口,却忽然又不要喝了。
“怎么了?”周璨此时脾气是少有的好,还伸手替林晏擦了擦嘴角。
林晏嘟囔了句什么,周璨没听清,便又将耳朵附过去,终于听清林晏说的是“你没事,真好。”
周璨耳朵和心尖都发了痒,正要撤回去,林晏却伸手贴住了他脸。那还是林晏缠了绷带的那只手,周璨感到那略粗糙的触感,闻到浓重的药味,便停住了后撤的动作。没料到他停了,林晏却是跟了上来,头一偏,便压了他的唇。
周璨手里的水杯砸在床上,湿了两人的衣襟与袍摆。周璨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一时忘了反应。后头的方知意张大嘴巴,愣得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有林晏,竟然还餍足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撒娇般轻咬着他的下唇瓣又吮了吮。
亲完人的林晏松开他,一双清润的眼眸欢欢喜喜地瞧着他。这双眼睛里已经没了他替周璨挡箭时那种炙热火焰,而是更像林晏寻常那般,温阳照清潭,偏偏又有些晶亮的碎光在那闪烁着,那是少年人的爱慕与期待。
周璨小心拨开他的手,强自镇定地咳嗽了一声,“你胡闹什么。”
林晏摇摇头,认真道:“我没胡闹,我见着你没事很是欢喜,就想亲你。”
方知意默默捂住自己的嘴巴。
周璨转头盯着方知意,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说的‘一点胡话’?”
方知意噌地站起来:“我这就去熬药,他醒了,应当喝药了,迟不得。”
周璨没来得及拽他,因为林晏先一步拽住了他。
林晏歪着头,像是喝醉了一般,舌头打不直,眼神却是清澈的,慢悠悠道:“你瞧我也没事,你欢不欢喜?”
周璨方才被亲得整个背脊都汗湿了,躲闪着他的目光,敷衍点了点头。
林晏紧接着道:“那你想不想亲我?”
正逃命的方知意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门上,顺道开了门,手忙脚乱地挤了出去。
周璨终于忍不住佯装恼怒地赏了他一个丁点儿没加力道的巴掌:“林无晦,看本王掌你的嘴。”
林晏捂着根本没被打痛的半边脸,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泣诉道:“我豁出性命救你,你不亲我也罢了,居然还打我。”他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回忆了什么,气鼓鼓又加了一句,“我小舅舅都没打过我。”
周璨如鲠在喉,这方知意个赤脚医生,这叫“脑子有点不清楚”吗,这压根是换了一个人啊!林晏从小到大,别说撒娇卖痴,就连示弱都不曾对他有过半点。周璨给迎面来了这么一出,压根不知如何反应,竟然还生出点儿自责宠溺来,伸手去给他揉了揉脸,硬着头皮道:“行,本王的错。”
见周璨要起身,一副急于离开这是非之地的样子,林晏一把又捉住他的手腕,“你要走了?”
周璨无奈道:“你毒还未除,多睡一会吧。”
林晏不依,理直气壮道:“我不要。”
周璨头大地揉了揉太阳*,招架不住般软声道:“听话,安儿。”
林晏握着他的腕子晃了晃,笑道:“那你陪我睡吧,我想和你睡觉。”
好嘛,这两句,拆开听和分开听都是如此刺耳,不引人误会都不行。
周璨庆幸方知意走得早,不然叫他听了去,他都想杀人灭口了。
要是寻常,周璨老早就摁着林晏的头打了,这会一看林晏牵着嘴角,笑得一派天真的模样,他一口气憋在胸口发作不出来,只好挤出笑来,“安儿大了,应当一个人睡了。”
林晏低头似乎是思索了一番,接着盯住周璨,轻声道:“安儿大了,所以才想和你睡觉。”
周璨目瞪口呆,似乎是不敢相信这种话会从林晏嘴里跑出来,怔愣着僵在原地。
林晏抬起他的手,放到嘴边,低头在他虎口又吻了一下,这一次,缓慢又虔诚,周璨只觉得手上一暖,便瞧见林晏低眸时那浓密的眼睫,在他手上投下齐整的阴影。周璨整条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心居然狂跳起来,甚至比方才林晏吻他唇时更加厉害,左胸口一阵鸡飞狗跳。
林晏将手指一根根执拗地塞进周璨掌心,温柔摩挲他掌中的纹路,似乎是苦恼又无奈地微微皱起眉头,眼里却又是喜悦与满足的笑意,“留玉,你知我几多慕你?”
“我不该的……”林晏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可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又如何能不爱你呢?”
周璨盯着林晏微红的眼眶,静默不语。这寥寥几句,却如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林晏的手已经足够宽大了,周璨回忆起这双手在箭来时将自己拉扯入怀中,重重压在自己背脊上的力量。
他幡然醒悟。他的安儿真正不是孩童了。
这可如何是好。
第二十九章 不宣
岁将暮,寒风积。于是朔漠飞沙,千岩俱白。这大雪连下了好几日,只将西域的大片枯黄塑成了琼楼玉宇。
林晏因余毒未清,时昏时醒,直到腊八那日才好转了些。
林晏醒来时,身边只有揽月正看着药炉。听见响动,揽月朝他瞟来,脸上仍旧清清淡的模样,“小公子醒了。”
林晏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疼,心上的失望却比身上的伤痛来得更快些,自己都伤成这幅鬼样子了,周璨如何能不守在床边呢?怕他休养不好,方知意给他用了好几日助眠的药,林晏脑子还昏胀着,依稀记得他之前睁眼的片刻好似见过周璨,却又压根想不起来他到底有没有与他讲上话,讲的又是什么。
“王爷在处理达木丁和那些刺客的事情,”揽月倒了水,扶林晏坐起来,又拧了帕子给他擦虚汗,“奴婢这就去禀报。”
“哎哟,醒了啊,我今早出门的时候鼻尖上落了好大一片完完整整的六瓣雪花,我就想,定是要有好事发生,果不其然,”叶继善解着厚重的裘衣,那肩头的雪扑簌地往下掉,“哪还有比我的好弟弟大伤初愈更好的事呀。”
“你能不能别在这儿抖雪,挡道,还弄得一地的水。”后边背着药箱的方知意推开他,见着林晏笑了笑,可林晏却觉得他这笑有些勉强。
揽月默默行礼退下了。
方知意过来给林晏把了脉,点点头:“毒终于清了,就等伤慢慢好便是了。”
“外头下雪了?现在何时?”林晏抬起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瞧了瞧。
“未时,”叶继善答了,“我方才瞧见军营那边分腊八粥呢,要不我也弄一碗给你?算了,你还是多吃点猪肝吧,当时你背上箭一拔,那血滋得哟,跟杀猪似的……”
林晏惊道:“腊八了?”
“可不是,这雪入了腊月便开始下,这西北的雪果然不同凡响,江南那点儿柳絮小雪可不敢相比,元宝上回摔一跤直接找不见人了哈哈哈……”
“达木丁审得如何?”林晏打断他。
叶继善低头倒茶,摆摆手:“你就别操这个心了,王爷准一会就来,听他给你讲。”
方知意将药炉里的药倒好了,听见叶继善这话手没来由一抖,差点把药给洒回炉子里,捧住了放到林晏床头:“记得喝药,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哎,方先生,你这屁股还没坐热呢,”叶继善方才倒了两杯茶,闻言急道,“这大雪天的你还能有何事?”
“与你何干?”方知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要呆这儿便呆着罢。”
“我当然同你一起走,”叶继善笑嘻嘻地歪着头,“起码饮杯茶嘛。”
方知意执起桌上一只茶盏,仰头干了,被烫得直拧眉,“好了,喝完了。”
叶继善捂住嘴巴:“哎呀,这杯我喝过的。”
方知意气得一时语塞。
见两人出门时叶继善还回头冲自己得意地挤眉弄眼,林晏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继而又有些羡慕,若是自己也能像叶继善这般不要面皮,是不是一切就简单得多了?
嗯?想到此处,林晏微微一怔,脑中闪过几段碎片,一细想却又抓不住具体画面。
揽月找到周璨的时候,他正与冯齐从军营那边走来。
周璨视线轻轻浮在那灰蒙天际,那阴郁的颜色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结成寂寥又清冷的冰晶,仿佛这场雪同样下在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
揽月自从当年那个腊八之后也同样不喜冬季,特别是年关,总觉她家王爷所有最痛的不幸似乎都与这寒风苦雪搭了关系。
周璨看见她,眼神一闪,皱起了眉头:“安儿怎么了?”
揽月眼瞧着他的表情重新有了人气,忙道:“小公子醒了,也没再发热。”
周璨眼里那层薄雪迅速化成一抔清亮的水,闪烁着喜悦的光彩,他笑起来,直把眼尾最末那抹肃杀给抖落了下去:“好,醒了就好。”
他走了几步,忽地想起什么来刹住脚步,“唔……”
“王爷,您还有何事吩咐?”
周璨低头抠了抠手杖上那只鹤首,叹了口气,“无事,走吧。”
两人才进了院子,便正迎面撞上出来的方知意与叶继善。
方知意一脸懊丧,不着痕迹地往叶继善后头躲了躲。
叶继善新鲜坏了,低声问他:“方先生,你是何处得罪王爷了?”
周璨举起手杖戳了戳方知意的脚踝,逼得他乖乖走上前来。
“叔言可有话要对本王讲?”周璨皮笑肉不笑道。
方知意赔了个笑,凑上去耳语道:“他……他好像不记得第一回醒来说的话了。”
周璨挑眉,惊讶道:“不记得?”
方知意点点头,仿佛是攥了块免死金牌,“对,压根不记得。”
周璨似乎是松了口气,阴恻恻地瞥了他一眼,才让开了去路。
林晏见到周璨进来的那刻,脑袋里那一阵阵的跳疼都平息了去。他心中竟是有种得了天大便宜的窃喜,毕竟他那夜昏过去前一刻,是将那一眼当做了看周璨的最后一眼的。昏睡了这几日,当真像是大梦一场,不知今夕何年,再见到周璨,竟是有种思念得偿般的感慨,酸涩甜蜜皆有之。
周璨早察觉林晏的目光牢牢黏在自己身上,揭都揭不下去,一时拿不准方知意是不是在诓骗他,装作平常道:“你再睡下去,那天山上的雪顶都要化了罢。”
“饿不饿?可有想吃的东西?”
林晏摇摇头,却是问道:“你……在杖中藏了剑?”
周璨笑了笑,将手杖递了过去,“不错。”
林晏将手杖接过,杖首被周璨握得微暖,那只牙雕鹤首这些年被周璨的掌心磨得线条模糊了些,但胜在雕工高超,神情灵动不减分毫。他不曾仔细看过周璨这支手杖,这支手杖虽材料也是顶成,但造型的确低调,他甚至对当初御赐的那支紫檀白玉手杖印象更深些。此时仔细一瞧,方才发现那杖首与杖身连结处有一细小机括,轻轻按下,藏在里头的剑才能得以拔出。剑也是好剑,薄削锋利。
林晏此时才意识到,他从未想过周璨会不会武,甚至他理所当然认为,周璨大抵是不会的,即使是会,不过也是些花拳绣腿罢了。因为林晏从未在周璨身上看到过武器。或者说,他一个顶顶尊贵的王爷,压根不需要佩戴刀剑之类的东西。如今特意再想,当年周璨最爱跑马,马术想必是不错的,而那年偷偷跟随南下剿匪,周璨把着自己的手射杀水匪,射术也是不差的。
“你如何想到要……”
“我一个瘸子,多个自保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周璨坐下来,吹了吹手里的茶。
林晏便想起当年腊八,周璨被人下毒的事。如今在边疆,还有人来暗杀他。
“你学过剑?”
周璨吃吃笑了,“我好歹一个王爷,那样东西没学过?大抵都会点皮毛。怎么,本王在你眼里如此不中用?”
“那你从前也只和我在一边看,我小舅舅跟人比试的时候。”
周璨把手杖拿回去,咔一声收剑入鞘,“跟叶韶那个杀胚过招?我是疯了吗?”
林晏心想自己可真是太傻了。当年前太子撂了摊子做了道士,江山继承人悬而不决,定然一片风雨飘摇。周璨还是个奶娃娃时便被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如何会心大得真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草包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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