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璨领着林晏走时,迎面撞上了一位大人。
“参见王爷。”来人正是吏部尚书吴秋山。
林晏仰头瞧了他一眼。吴尚书白面淡须,看上去慈眉善目,只不过手里牵了个小胖子,那小胖子倒反一脸凶神恶煞,被满脸的肉挤出两道细眼缝,两只小眼睛趾高气昂地剜了林晏一眼。
林晏看这小胖子挤眉弄眼的样子威慑不足而可笑有余,撇过头去以免自己笑出来。小胖子以为他是怕了,得意洋洋地挺起厚厚的胸脯。
“吴大学士,”周璨唇一牵,笑得正派又清雅,只不过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半点儿浪花也没激起来,沉沉如磐石,“不曾想在这学堂能见到吴大人,这是……?”
“回王爷,这是老臣外孙儿,”吴秋山压着小胖子的脑袋逼他行礼,那小胖子气鼓鼓地抓着他的手,不耐地喊了声“王爷好”,“前些日子调皮冲撞了沈太傅,被沈太傅退学了,臣那女婿也真是,常年守着西境不着家,臣那愚笨女儿还瞒了好些天,这不,臣亲自带这无法无天的小东西来向沈太傅请罪了。”
周璨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吴大人坐首翊林阁,想必是沈老太傅也要给您几分薄面。”
“王爷说笑,真是折煞老臣了,”吴大人摇摇头,诚惶诚恐地又行了个礼,瞧见一直站在一边不吭气的林晏,便道,“这莫非就是叶大将军的小外孙,林小公子?”
林晏在资善堂这几日早已学会了礼数,闻言抱手行礼,“林晏见过吴大人。”
他这不亢不卑一套下来,倒真有些少年初成的翩翩风度,与那翻白眼的小胖子一比,不知强了多少。吴秋山终于是笑得有点儿勉强了,“知书达理,王爷教得好。”
“哪里,还是叶家生得好。”周璨摸摸林晏的后脑勺,最后一句杀得吴秋山脸色发青。
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宫门。
林晏照例干巴巴地复述着学到的功课,周璨斜靠在垫子里,神色有些冷淡,转着拇指上那枚剔透而斑似墨染的蔚蓝扳指,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你和那吴大人哪里不对盘?”林晏见他面上仍带着不悦,心不在焉的,便忍不住问道。
周璨看向他,挑眉轻笑,“本王跟那老家伙哪哪儿都不对盘。”
林晏皱眉,心道八成是这行事肆意的景纯王心眼儿小,“我看他面相挺和善……”
“呵,那本王可得看好你了,保不准哪天就让人贩子拿颗糖球给骗走了。”周璨不耐地打断他,眉宇间挂着他招牌式的嘲讽,那双眼睛黑黝黝的,略显清寒。
林晏察觉周璨是真的动怒了。他不知自己刚说的那半句话里哪个字踩了这王爷的尾巴,只不过林晏也是从小被叶韶惯大的,少爷脾气也轻不了,张口就道:“骗走也罢了,反正到哪也是要看人眼色。”
周璨蹙了蹙眉,这时也反应过来,他碰着吴秋山就心思浮躁,一个没留神嘴上没把住,把话给说重了。林晏那小脸变得也忒快,小嘴巴一瘪,偏让他看出几分可怜。景纯王也就被这小孩给过脸色,竟还是没动肝火先心软了,于是假模假式地咳嗽一声,“本王不是那个意思,吴秋山城府深不见底,以后那小胖子回资善堂了,你也别跟他一道玩。”
林晏目前在资善堂,就没一道玩的同伴。毕竟一个顶尊贵的王爷,清晨送下学接的,比奶娘都上心,其他那些个小娃娃们都不敢跟他搭话。不过林晏性子早熟,又不善交际,跟他小舅舅同进同出惯了,也不大看得上跟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孩子,是以还没有交个朋友的想法,便也没有将这事说给周璨。
他这会听得周璨这么一解释,不由多想了想。那教书的沈老太傅,三朝老臣,还是当今皇帝的老师,老得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脾气硬得要命还免不了读书人的清高,是出了名了不给人面子。当年叶韶调皮捣蛋,不服管教,把沈老太傅的最爱的一幅墨宝藏到了外头那棵龙爪槐顶,也不知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当天就被沈老太傅退了学,叶大将军亲自上门谢罪都不顶用。听周璨这话,那小胖子势必会回资善堂,这吴大人竟有这样的本事?
自从嘉元皇帝时,左相宋简联合安王谋反,光和皇帝时成立翊林阁,便逐渐削弱宰相权力,最终甚至除去了宰相一职。听闻翊林首席便位同宰相,想来这吴秋山的确是个大官,可即便他以权压人,也未必能叫那硬骨头的沈老头弯下腰来。
“想什么呢?”周璨见他没了声响,抛过来颗栗子糖,正砸在林晏下巴上。
林晏吃痛,捂着下巴瞪了他一眼,看一眼手里的糖果,便想起他说的那句被人贩子拐跑的话来,越发气了,将糖塞进嘴里咬得嘎嘣直响,好似那是周璨的脑袋。
此时朝廷局势,又岂是林晏一个小小九岁小孩能想明白的,林晏分了心,也不再钻牛角尖,只是心中还有好奇,含糊问道:“那吴大人莫非是个坏官?”
林晏人小话直,周璨失笑,“你这话也只敢在本王马车里这么说说,明白没,”他沉吟片刻,见林晏仍一副摸不着头脑傻白甜模样,叹了口气,直直盯着他,正色道,“本来不想同你说的,但你听了也没坏处,”周璨似乎仍在犹豫,低头将那扳指摘下又套回去,终于开口道,“当年你爹爹娘亲那桩案子,原是淮安府尹郑钧贪赃枉法,私扣粮款,致使灾民成流民,流民成匪民,南方水匪横行,各处水道一塌糊涂。”
“而钦差南下,郑钧害怕罪行暴露,竟还买通水匪截杀钦差于途中。”
林晏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四年前那段模糊的记忆如沸水翻滚,在他脑子里烧灼着,他忽地有点儿害怕这样看他的周璨,抓紧自己的袍尾,背上渗出汗来。
“那恶行败露,下狱问斩的郑钧,是吴秋山的亲外甥。”周璨似乎是明白他想起了什么,也不移开视线,继续淡淡将那话说完。
林晏将差点儿将那糖囫囵吞下去,低下头不知如何反应。这哪里是跟王爷你有仇,这分明是与我有仇啊!
周璨这时却又将一颗糖果扔过来,也不知他袖子里藏了多少,顾左言他道:“不怕,都过去了,再吃颗糖缓缓。”
马车终于停在王府大门口。
揽月亲自掀开帘子迎接,头昏脑涨正要下车的林晏迎面撞上她,红着脸又摔了回去。
“小少爷当心。”揽月面无表情地关切了他一句,径自贴近周璨的耳朵轻声说了什么。
周璨就笑,“不错,人呢?”
“在大堂候着。”
周璨似乎很是高兴,连手杖也忘了拿就要下车,还是揽月一把拽住他将手杖塞进他手里。
林晏不解,云里雾里地跟了上去。
堂中有人背对着大门正坐着喝茶,闻声回头望来。那人不过也二十的年纪,一身朴素的棉袍,长相也十分寡淡,就是那种一眼平平无奇,移开眼就压根记不起的容貌。硬要说哪点让人印象深刻,那便是他一头乌发厚实浓密,用簪子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却压得那古朴木簪摇摇欲坠。
“我的小意儿!”周璨遥遥就叫,听得那人眉头皱起,眼里显露出微微嫌弃来,等到周璨到了他跟前,他还忙不迭后退了一大步,“草民参见王爷。”
“哎呀,演真法师没给你剃头啊,本王还以为今日能见到个小沙弥呢。”周璨上下打量他,看得颇津津有味。
景纯王这倒霉脾性,林晏听见这句就忍不住想翻白眼了,那人显然涵养极佳,还好言解释道,“王爷,满二十岁就不能叫沙弥了,得叫比丘。”
周璨压根没听,朝林晏招招手,“安儿,这是方先生,今后是王府的常住贵宾了。”
林晏心道“常住贵宾”是个什么说法,只好先行了个礼。
“草民方叔言。”那人细细看了看林晏,仿佛是见到故人一般微微一笑。
“这便是你从叶家拐来的小孩?”待到林晏先回了房,方知意才收起一脸出家人般超脱凡尘的笑,摇摇头,“可真像阿韶。”
周璨故意装没听出他的话里有话,与他坐到桌边,“你可太不像话了,我邀得情真意切,你却当耳旁风?”
“我未满师父所说的修行十年,一定是不能归家的,我如今都犯了戒条,你还要我如何?”方知意冤得很,苦着脸道。
“那你不回方家便是了,我这儿能算家吗,这王府姓周。”周璨不以为然。
方知意也说不过他,长叹一口气,“揽月的嘴跟铁打的似的,你怎么回事,不就是条伤腿吗,看你走得挺顺当啊,你用得上我?”
周璨摸摸眼角,将那细长手指搭在眉尾轻轻敲打,将另一只手送出来,轻轻一甩,那朝服宽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段白皙小臂,他掌心冲上将手往方知意跟前一搭,轻声道:“那便劳烦方神医把一把脉,一切便知。”
方知意瞧他眼神不对,忽有种不好的预感,先暗自认真打量了一番周璨。
周璨先前黠笑嫣然,说话又是他招牌式的欠收拾,方知意只觉他虽清瘦许多,但精神气足得很,此时周璨安静下来,支着脑袋,仿佛是卸下了一身强自撑起来的空壳,他眼下微微青灰,唇色可以伪装,但指头不行,他那按在额角的几根素白手指,指甲盖下透出的竟是淡淡青紫,显然是气血不足,内有虚亏。
莫不是伤了肺腑?方知意惴惴不安起来,忐忑地将手指摁到周璨腕子上。
片刻后,方知意猛地往后一退,差点儿连人带椅子给仰面摔翻过去,幸好这王府红木椅沉,还有揽月在后头早有准备般按住了椅背。
“你你你……”方知意颤巍巍伸出根手指,以下犯上地迎面指着景纯王尊贵的面孔,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周璨抓住他的手指,登徒子似的摸了摸他的手背,然后将他的手径自扯过来按到自己小腹上,“来,小世子给方叔叔问好。”
方知意一张寡淡的面孔憋得都大了一圈,半晌只吐出两个字,“……告辞。”
第七章 生非
方知意深觉因是自己破了十年修行的戒律,佛祖来惩罚他了。
“师父说了,我当遍历山水,刻完三藏十二部经书,人生匆匆白驹过隙,叔言当启程了。”当他这么说着准备收拾细软溜之大吉时,周璨在后头幽幽道:“你知晓得太多了,出了这王府门,本王只有灭口了。”
方知意真是想当场圆寂。
说起与这景纯王的孽缘,方知意只道是自己命中注定有这大劫数。方家为周璨母妃母族,是以方知意与周璨也算是沾亲带故。方知意与周璨年岁相当,少时也常一同玩耍。只不过方知意娘胎里带的不足,患有哮喘之症,往往不能疾走,时常卧榻修养。
方知意十二岁那年冬天大病一场,沉疴难愈,每况愈下,几乎是进气多出气少。大夫说小公子估计撑不到过年,方家都准备好了棺材。
也是这时,一个干瘦枯槁的云游老禅师到了肃亲王府前。那老禅师披着老旧褪色的袈裟,却拄着一支四股十二环锡杖,白须飘飘垂在胸口。
秦进见他虽周身朴素,但那支鸣杖不容小觑,不敢怠慢,将人请进府内奉斋。十三岁的周璨正巧从叶府回来,正撞上老禅师要走。
老禅师仿佛等的就是他一般,“小世子龙凤之姿,可否听老衲多嘴一二。”
周璨小小年纪已会识人,当即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做出悉心听讲的模样。
“小世子眉目清明,是颖悟绝伦之相。只是这眉间藏珠,本也是福气之兆,”老禅师伸出干瘦的手指,轻轻点在周璨眉间,“但这痣生在此处,偏偏又断了弟子宫,免不了亲缘淡薄,甚至伶仃孤苦。”
老禅师菩萨般低眉合掌,“恳请小世子与老衲同行,避世之尘浊,修己之圆满,方能无困无累。”
周璨听到这倒是笑了,饶有兴趣道:“大师这是打算渡我?”
秦进听了一身汗,这得道高僧想要诓自家小殿下出家啊,又按周璨这不着调的性子,怕真给答应下来,揣度着正想插话,又听周璨道:“留玉愚钝,怕是没有佛缘。”
“说到亲缘淡薄,大师您瞧这王府,就留我一个主人,我这亲缘可都淡薄了十多年了,还能淡薄到哪里去。”周璨张开手臂笑道。
老禅师还不知道,此时的周璨早将叶韶纳进了心里,断了自己成家续火的念想,若是叶韶将来并不倾心于他,那他必然是孤家寡人到老了,因而老禅师的说辞丁点儿没撼动他,周璨唯一的感想便是这老头儿说得还挺准。
“再说,家父修行于丈人山天师洞,他修道我出家……这好像也不大合适吧?”说到后来,周璨又开始胡说八道,秦进赶紧捂了他的嘴,忙不迭赔礼,“大师莫要跟小世子一般见识。”
老禅师反倒是笑了,摇摇头,云淡风轻,“小世子小小年纪心志坚定,老衲便不强人所难了。”
“大师留步。”周璨上前一步,“既然大师想要渡人,何不渡个更值渡之人。”
“小世子此话怎讲?”老禅师眯起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瞧见周璨一双漆黑眼眸灵光流动。
“两条大街外方宅,小少爷方知意疾不可为,命在旦夕,还望……演真法师救他一命。”周璨深深俯**行礼,言辞倒是正经恳切起来。
老禅师哈哈一笑,“小子聪慧过人,老衲便成全你。”
那支锡杖金外包白铁,却仍掩不了其精致不俗,那十二环上刻了帝仙药经的扉篇,周璨靠近时分明还闻到了老禅师身上的浓重药味。
传闻一云游药僧,法号演真,执金头十二环禅杖,环环刻药经,能起死人而肉白骨。
于是演真大师带走了奄奄一息的方家小公子,留下一句“十年修满便可归”。
说到底自己这条命也是周璨给的,方知意嘴上不乐意,身体还是很诚实地翻书煎药,围着救命恩人跟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报恩不易,日渐头秃。
掉头发的可不止方知意一个,林晏也是心气不顺。缘由便是这方知意。
当时听闻墨梅讲,这方知意居然住进了周璨的院子,林晏心里就咯噔一下。
这半个月来,方知意连院子都很少出,最多就是在花园里晒晒药材。他不出院门,连周璨都乖乖留在了府里。往日周璨大半天都不在王府,也不知是去哪儿花天酒地了,如今方知意一来,好似块大铁锚,将周璨牢牢定在王府里头。
林晏心里有些古怪,又隐隐有些气愤。方知意是名医者,若是要为周璨治腿,常住王府倒是情有可原,可为何要住进周璨的院子?那周璨又偏偏对他似乎亲近得很,他曾见过周璨倚着药架子捏了芍药种子丢过去逗弄方知意,方知意气得面上微微发红却无可奈何。
方知意虽长相平平,但身上有一股子不踏凡尘的超然之气,清白得仿佛未上釉的瓷胎,眼里静得又宛若雪后的池面。林晏深知周璨眼光刁钻,对物如此,对人亦如此。莫非他真的是……小舅舅尸骨未寒,他怎么能!
林晏想得胸闷头疼,梦里头都想提着周璨的领子可劲儿摇晃,质问他这个花心鬼到底是不是想移情别恋。
夜月寒辉,红烛投影。
林晏低头读着文章,却在一句上来来回回品不明白意思。许是家风原因,叶家儿女大多不拘小节,性子粗疏,林晏却不大相同。大抵是更像父亲林安青,除开懵懂无知时还会淘气捣蛋,他性子稳妥,静得下心,做事也一丝不苟,很是能自戒自律,不论是读书习武,他都尽力而为,比一般的孩子成熟许多。是以在资善堂,他大概是沈老太傅最喜爱的一个学生了,沈老太傅经常给他些功课外的书,俗话叫做“开小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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