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公公,”周璨开口,嗓音轻哑,他勾唇一笑,一双黑润瑞凤眸里宫灯烁烁,“有缘再见,这不,就再见了。”
杜淮如同当时那样,深深低下头去行礼。
周璨搭着他递来的手,跨过殿门,却觉得此时一股热流猛地从身体里冲出去了。他咬了咬牙,面不改色继续走了进去。
没有人注意,下过秋雨,潮湿的宫砖上,纯亲王经过的地方,多了些许新鲜的水迹。
第六十三章 新生
福宁殿内灯火通明,恍若白昼。
宫女迎上来要为周璨宽衣,杜淮摆摆手:“王爷畏寒,你们下去吧。”
宫女们忙不迭低头退下,如果她们有人敢悄悄抬头瞄一眼,就能瞧见“畏寒”的纯亲王额头鼻尖都凝着薄汗。
进了外厅,翊林阁并几名位高老臣都惴惴不安地侯着,见到周璨噼里啪啦跪了一地,面上都有些揣度不定。周璨这会着实没精力与他们周旋几句,略略点头,便径直往内间而去。
宫女们拉开黄玉珠帘相迎,杜淮正准备先进去通报,一旁的周璨却忽而仄歪一记,他连忙去扶,纯亲王攥住他的手腕,似是极力忍耐,细长的手指狠狠下掐。
“王爷!”杜淮心头狂跳,惶恐看去。
周璨方才腹中不知哪个崽子囫囵地翻了个身,他只觉整个肚子都往外挺了挺,一时重心不稳,撞在杜淮身上。紧接着腹底升起熟悉的牵扯感,他才服了药,痛感不显,只能感到腹内紧得难受,胯骨处涨涩无比,几乎叫他站不住了。
杜淮瞧见纯亲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无碍,不要让陛下久等了。”
虽是仲秋,寝殿内却早早设了暖炉,热得气闷。
周璨朝里走了几步,便看见龙床上靠躺着的那人。半年不见,他几乎认不出那九五至尊。老皇帝瘦得只剩下副骨架,面上沟壑纵横,蒙着一层死气。
哪有什么真龙天子,端是生死有数的凡人罢了。
周璨在龙床三步外,行了个标准的叩礼,伏身长拜,道:“臣,拜见陛下。”
他俯身时,上身都能碰到自己沉隆的肚腹,那里正硬如坚石。
皇帝病眼浑浊,许久才似乎终于看清了他:“留玉来了?过来,到朕身边坐。”
周璨走到床边,在皇帝示意下挨着他坐。
皇帝眯起眼睛,喃喃道:“江南养人,不错,不错,像是丰腴了些。”
周璨心中好笑,附和道:“自然,金陵风清水甜,陛下有空当去瞧瞧。”
皇帝干枯的唇颤了颤,没有立即接话。
“你在下头跪着,朕一时眼花,还当是瞧见王兄了,”皇帝眨了眨浑浊的眼睛,“都说你与王嫂相像,其实你与王兄也生得像。”
周璨从容笑道:“是吗,臣不知,可也无从查证了。”
皇帝盯了他半晌,似乎想从他面上找出些破绽,半晌幽幽道:“青城山来信入京,这么多年来,还是朕第一回收到。”
周璨微微挑眉,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甚至淡淡期许:“父亲……他说了什么?可有提到臣?”
那一天的山可算没白爬。
周璨亲自到自家那一心清修的老头子跟前说要造反,便是做了暗示。他其实也摸不准这前朝太子是否会帮自己,然而他收到入京圣旨的那刻他便知道,这独善其身的老头还是对他存了丁点父子情谊,最末伸手推了他一把。
“呵,谈了些少时旧事,谢朕……代他管教你。”皇帝看向烛台,声音轻似喟叹。
暮年残烛十分,收到这封时隔数十年的“家书”,终是戳中了天子心中那丝近趋于无的柔软。
周璨瞧着老皇帝枯槁的面容,忽而有些好笑。他明明是就是因他冷酷无情才来的,可自己乘的这记东风,却还是赌的他仍残有几分血脉亲情。
皇帝恍惚道:“朕总是钦羡大哥……生来便坐享一切,可他偏还值得上。朕却……各处平庸,在众皇子之间,总是被忘记的那个……可大哥总能记得朕。每年秋猎,他射中的第一只飞鸟走兔,总会抛到朕的马上。”
皇帝似乎陷入年少回忆无法自拔,周璨听着,耳边却是时清时晦。他如此坐着,背脊和腰臀酸成一片,他清晰感到肚腹已然垂到腿间,叫他不得不岔开腿,以缓解盆骨处的压迫感,如同有只无形地手,在缓缓掰开他下身的骨头,令人发麻的酸沉经久不歇。腹中猛然紧缩起来时,他不得已腾出一只手撑在身后,后背绷直,全力压制想要挺身的欲望,可身下热流仍汩汩而出,即便服了药,不容忽视的痛意仍在他小腹深处凿动,如若没有这身披风遮掩,他的狼狈困顿将无所遁形。
再等等,好孩子,再等等。
周璨拿手心轻轻抵住不住发硬地腹底,感到汗水从自己额角滑落了下去。
“陛下,该喝药了。”杜淮端进来药,周璨伸出手去,“杜公公,本王来吧。”
周璨将勺子在碗里拨倒了几次促凉,柔声道:“三叔,留玉尚在京中时,时常贸言顶撞,惹您生气;远在苏南,又无法探望服侍,深感不安。”
皇帝就着他的手喝了药,艰难吞咽几次,忽而抓住了周璨的手。
“留玉啊,朕……着实亏欠你。”
周璨盯着那只青筋嶙峋,犹如枯枝的手,面色平静,眼中微凉。
“可是朕不得已啊。瑞儿是有些急功近利,心胸狭窄,但他到底是朕亲儿子,朕难免……偏袒他些,叫你受了委屈,”皇帝用力捏了捏周璨的手腕,“可留玉啊,皇权正统,家国根基,这社稷安稳,容不得半点差池。”
周璨一直低眸不语,似是乖顺倾听的模样,末了勾唇笑了,他抬起眼,一双瑞凤眸微弯,如秋月映潭,风情得紧,他道:“三叔,事到如今,侄儿可否问您一个问题?”
“当年您赐侄儿的那根紫檀白玉手杖,那玉雕麒麟着实精巧,很是叫侄儿意外,”周璨微微欠身,盯住皇帝的眼睛,“留玉不禁想知道,这玉雕是您命师傅做的,还是东宫呈上来的?”
皇帝的手一颤,摔落回被褥上,干瘪的胸膛几度起伏,他低哑道:“你与那叶家小子做出那档子荒唐事,罔顾皇家颜面,甚至……朕不想你一错再错!”
“不想我一错再错?”周璨终于不稀得与他做那套叔慈侄孝的把戏,冷笑一声,“是怕我这孽障动摇您这周姓江山吧?”
“您的确是偏袒您那不堪大用的儿子,到这会了还在为他隐瞒,当年那根手杖上的玉首麒麟,周瑞从勒州运回那块玉的时候,就在里头掺入了毒粉。只可惜他脑子不中用,量没把握好,雕玉的工匠吸入粉尘数日,暴毙而亡。”
“您知道了,倒是受了启发,换玉雕琢后,在表面抹上了另一种毒。此毒在空气中缓缓释放,亦可被手掌温度融化,粘附在人掌心,从而一点一点进入人体中,”周璨缓缓举起自己的手,修长的手指轻捻,“对大人无害,却可逐渐杀死胞宫中的婴孩。”
“留玉可否还要感谢三叔不杀之恩?”
周璨眸色本就浓重,此时眼中泛起危险红色,显得越发肃杀。
皇帝瞪大眼睛,唇须剧颤,挣扎着撑起身体,周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你们父子倒也相像,只顾眼前蝇头小利,一个拓土妄战,一个商道敛财,将叶家在西境苦谋的数十年安稳毁于一旦;陛下更是厉害,惧臣子功高盖主,近邪佞而远忠良,叫忠臣热血白白洒在寒凉荒漠之中!”
“周璨,你放肆!”皇帝终是听不下去,拂袖打了周璨响亮的一巴掌。
周璨手中的药碗摔落,碎在脚踏上。
“哎哟,这是怎么了!”杜淮吓了一大跳,慌忙跑上前跪下收拾碎片。
周璨毫不在意,迎上去咬牙轻声道:“三叔呐,你总对你那亲儿心软,可知他是否同样对你?今夜你召我入宫,与我聊至此刻,不知东宫心中又作何想?”
皇帝浑身一震,又要打他:“胡说!你胡说八道!”
“陛下,哎哟陛下,您可千万别动怒啊,身体要紧,身体要紧,”杜淮赶紧来拦,焦急万分,“这好好的是怎么了,王爷,您快给陛下认个错吧!”
周璨站起来,淡淡睨了火冒三丈的皇帝一眼,迟缓地在床前跪下。
皇帝看他跪了,这才稍稍解气了些,气喘吁吁地任杜淮扶躺回床上。
“陛下别气了,瞧这衣服都洒上了,老奴叫宫女来给您换。”杜淮絮絮叨叨着,拿帕子给皇帝擦胸口溅上的药汁。
皇帝只觉眼前光芒闪过,不由低头看了一眼,便瞧见杜淮手上那只宝石玉戒。
抹谷进贡的鸽子血,色泽无出其右,他曾在太子的手上看到过。
皇帝登时怒气冲顶,狠狠将杜淮推开:“滚,给朕滚!”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杜淮从踏脚一路滚下,帽子都歪了,晕头转向地跪下,不住地哆嗦。
杜淮是皇帝贴身奴才,只能是皇帝的。即便是别人劳烦他捡个帕子,都是对皇权的触犯。更何况私通往来,钱财授受。
周璨冷眼瞧着他计划中的场面,微不可查地勾起嘴角。
皇家无父子,唯有君臣。
皇帝气急攻心,原本苍白的面上浮起病态的红晕,他不住呛咳着,抬手嘶哑道:“传高铉!”
被传唤的高铉本在外厅等候,此时茫然不已地进来,见纯亲王和杜总管都跪在那,惊恐不已,忙跟着跪了:“臣拜见陛下。”
皇帝身边无人敢近身服侍,他咳得直不起身来,只能歪歪靠在那儿,拳头砸着被褥,盛怒道:“废太子,朕要废太子!”
高铉目瞪口呆,愣在那儿,额头紧贴手背,不敢抬头。
高铉乃是沈老太傅的得意门生,吴秋山下台后登翊林阁首,主皇帝遗诏之事。他本来侯在外头,是准备万一皇帝薨逝,他宣读遗诏,太子继位的,本来理所当然一件事,忽而全变了。
他怕是皇帝病糊涂了,不敢轻易答应,只能求助地看向纯亲王。纯亲王脸色看上去也相当难看,跪在那儿似乎都摇摇欲坠,那只攥着袍尾的手紧得都泛白了。
“你聋了吗,还不拿朱笔来!”皇帝颤颤巍巍地撑起身子,刚要动作,低头却咳出一大口鲜血。
“陛,陛下!”高铉魂飞魄散,连忙上前去扶。皇帝面白如纸,撕心裂肺地咳着,将他身上都喷红了,场面触目惊心。
这厢正乱着,忽而只听一声尖啸,尖锐的金属穿过窗户,“砰”地牢牢钉在皇帝的床柱上。
箭羽上还印着御林军的信章。
高铉一个文人,哪里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生死擦肩时刻,登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皇帝双目巨睁,怒火登顶之时又受了惊吓,一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张着嘴胡乱嗯啊着,血珠喷溅,似乎又卡住了喉咙,他只能僵在床上,如久旱之鱼,艰难吞吐着空气,喉间发出嘶哑的气流声。
高铉只听一直沉默的纯亲王突然高声道:“刺客夜袭福宁宫,怕是贼人要趁今夜造反了,高大人,请赶紧和外头大人们一道去后院躲起来,本王会保护陛下。”
高铉见他满头大汗但语气沉着,一下跟见了救星似的,连连点头,
没有人瞧见,此时原先驻守内殿外的御林军,都倒在了角落里,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正收了弓箭,轻盈地跳回宫墙之上,消失在夜色中。
“王爷,王爷您没事吧?”高铉一走,跪在地上的杜淮这才忙直起身,想要扶起周璨。
“别,呃……”纯亲王扬起湿漉漉的脖颈,他的身子似乎绷到了最紧,不停地发着颤,似乎是实在难以忍耐,他伸手攥住床沿,拇指上的碧玺擦碰在上头,发出刺耳的划拉声。
杜淮不知如何是好。
“麻烦……公公,弄些热水……”周璨喉间含糊地带出半分呻吟,他拧眉低头看身前,鼻尖上的汗珠微动,“还有毛巾,剪子……”
杜淮一下就懂了,惴惴不安地忙应下。
周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伸手在松软下来的肚腹上揉转,两个小东西都在闹腾,将他的肚腹顶出一个个小块来,他根本安抚不过来,不由着实想念林晏那双温热的手拢在自己腹上的感觉。
他只来得及解开里头的*亵*裤,又一次宫缩便追了上来,周璨暗骂方知意庸医,殊不知,他此时的疼痛早已是打过折扣的了。肚子狠狠往下坠扯着,周璨不由自主跪得更开,双手攀住床沿,压低酸痛不已的腰,后面那处有种被撑挤的闷痛。
周璨隐约觉得那是孩子的脑袋在往下走。
方知意说过,他不是头一次生产,孩子下行会比较快。
周璨不由心中苦笑,看来他与林晏的第一个孩儿,怕就要生在这龙床下的脚踏上了。
皇帝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奄奄一息地在床上图睁着浑浊的一双眼,也不知神智是否清明。
忽地一只汗津津的手抓住了那如柴的手腕,将皇帝的手拽扯过来。周璨将皇帝的手狠狠摁在自己坚硬的腹上。
“三叔,我和安儿的孩子们就要出生了,双生子,”周璨粗重地喘息着,汗水从眉角不住滑落,将他的眉眼染得脆弱却昳丽,他唇上咬出点点血色,却是邪美笑着,“我带你的侄孙们一道送你,你安心去吧,若是见到阿韶和我闺女……”
“告诉他们,留玉过得极好,继天立极,万世太平。”
皇帝的眼睛兀自圆瞪,胸膛猛烈起伏了数次,犹如风筝断线,忽地归于沉寂。
那只枯死的手无力地搭在仍在作动又绷紧的肚腹上,生死仅仅一线之隔。
偌大的寝殿早已被有计划地清空,杜淮亲自捧来东西,拧了帕子给周璨擦汗。
“王爷可要奴才帮忙做什么?”
周璨将额头抵在手背上,虚扶着肚子,他腿上本就有伤,跪了这些时候,膝盖疼得麻木,可根本动不了分毫,他摸到腹底那处坚硬,猜测是孩子的脑袋,哑声道:“劳烦……公公,帮本王看看身后,呃……可有开全。”
杜淮将手伸进他衣物内,只觉纯亲王全然湿透,那处羊水混着其他杂物,粘稠温热,可纯亲王的腿却是冰凉。
“回王爷,八指有余,可还摸不到小世子。”
周璨又出了身虚汗,闻言松了口气,好歹没有瞎使劲。方知意说得没错,经产的身子能更快适应胎儿的下行,可他胞宫有旧伤,缺的是将孩子推挤出来的力气。
“禀陛下,臣追踪刺客,亲眼瞧见人消失在东宫方向,进而发现,太子私结虎贲与飞骑,正集兵出宫!”御林军统领谢成安跪在殿外。
高铉一听,便知周璨所言非虚,忙道:“你快去命人护送陛下和王爷去安全处!”
“陛下请谢将军进来详议。”杜淮出来相迎。
谢成安跟着杜淮入殿,跪下。只见龙床下了床帘,皇帝躺在那影影绰绰,而纯亲王跪在床边,似是握着皇帝的手。
“陛下病重难言,命本王代传口谕。”纯亲王声音沙哑,深深看他,眼神颇为压迫。
谢成安脾性耿直,行礼道:“御林军唯听陛下一人之令,还请陛下面授军令。”
47/50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