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辛心生不忍,从楼上向下望去,见那流浪汉不过三四十岁,瞧着年轻的很,只能双手合十为他念了一段往生咒,算是聊表心意。
近来天气渐冷,路上冻死的流浪汉越来越多,乞讨者也越来越多。吕辛见之不忍,若遇到乞讨到余音楼门口的,都会施舍几个馒头,但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深夜的酷寒更难抵挡。
吕辛也曾求过曹班头,希望他能大发善心收容流浪汉在余音楼过夜,曹班头则是骂了一顿,说他这里不是善堂,收留了一个吕辛已经是破例,卢霜的药费又该付了,叫她少痴心妄想,好好帮他赚钱才是正事。
吕辛也为自己力量的微弱懊恼过,这时见到路上又多了个冻死者,她的心也变得更加沉重。
她心中不安,因客人多是晌午才能听戏吃酒,此时并无太多杂事,她便托小厮转告曹班头,说她要去城郊的尼姑庵为死难者祈福,因怕曹班头阻止,她匆匆忙忙便独自出门。
在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踏雪而行,吕辛这才后悔出门太急,身上的袄裙太过单薄,应该披一身斗篷才是。但此刻回去再换,又怕曹班头阻拦自己,便只好硬着头皮前行。
这会儿路上没几个行人,就连鸦雀也躲起来了,只能听见自己踩雪的声音。吕辛正日在戏楼的吵闹中生活,此刻难得能够独享安静。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忽然身后响起急促奔腾的马蹄声。吕辛忙往旁边让了让,又顺势回过头,恰见到那位督公穿一袭红袍子策马扬鞭,在整片白雪中醒目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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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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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匹马越行越近,马首高昂瞧来格外神气,马背上那人更是雄姿英发,在雪地里穿行无阻、一抹红色夺目又耀眼。
吕辛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追随着他,而那人又一向警醒的很,很快意识到自己被瞩目,眼光一扫试图查清究竟是谁敢如此僭越。
两人的目光这便撞上了,吕辛忽然有些害羞,想起上次他们见面时是那般令人脸红心跳的情景,这叫她怎么好意思又与栾郢四目相对呢,忍不住低下了头。
而那匹奔腾的骏马并未因此减下速度,仿佛丝毫不值得为吕辛停留似的,转瞬越了过去,溅起一地的飞雪,将寒冰踩踏的更为厚实。
等到吕辛抬头时,就只能看到腾飞的骏马和一个红色的模糊身影。
“督……”
吕辛下意识启唇想叫,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早听说督公已解了禁足令,又开始搜查那宗行贿案,想来他此刻是在执行公务吧,无须再像以前一样窝在房间里抄写佛经。说到佛经,还不知道他为何要抄写为死婴超生的佛经……是有什么亲人离世了吗?
吕辛边思索边往城郊的的尼姑庵走去。此时甚早,路边行人无几,吕辛一路几乎未碰到任何同性人。
如此缓行了将近一个时辰,这才抵达目的地。山慈庵算是京中第一大尼姑庵,虽然庾寺庙旺盛的香火无法比拟,但平常来说总还是会有香客的,因此路边有几个小摊贩在张罗生意。有卖冰糖葫芦的,有卖热茶的,还有支个摊子替人算卦的,可惜都乏人问津。
那卖冰糖葫芦的是个年轻男人,穿一袭棕色的粗布衣裳,两只手冻得通红,将那插满冰糖葫芦的杆子牢牢扶好,如闲聊般问着上了年纪的卦师:“你若会算卦,那你能告诉我雪灾何时结束吗?如今馒头、米面、肉菜的价钱上涨得厉害,像我连三餐都难以顾上,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那卦师并未站着,自己随着带了个小凳子坐着,面前摆着签筒等一应算卦的工具,旁边撑着个一杆招牌,上面书有一个大大的“卦”字。他两道眉毛耷得老长,眼睛似睁非睁的眯着,倒真有点神乎其神的模样。
听完年轻小贩的问题后,卦师闭上眼睛,不知是否在心中测算某个具体的时辰,过会儿方睁眼答道:“你问的这些都太鸡毛蒜皮,老夫算的乃是人的运势,如何耐烦算这些茶米油盐?”
卖热茶的灰色麻衣小哥将装有热茶的扁担放在地上,他也窝成一团蹲在地上,见吕辛走过来还想招揽生意,吕辛摆手示意不必,他才将注意力转向闲聊的两人,跟着讽刺道:“你说这鸡毛蒜皮,那不如你来算算国家大事,如今路有冻死骨,你说朝廷会开仓赈灾吗?”
那老卦师拿起随身携带的签筒随手一抽,就抽出一个下下签。他一字一句念着签筒上的文字:“置之死地而后生。”
两个小贩听不明白,缠着他要解释,也不知卦师是否为了脱困就信口雌黄,他恰好见吕辛经过便笑说:“小姑娘你的命格贵不可言,将来或可母仪天下。”
吕昕听完瞠目结舌,自己是出家的尼姑,可谓是清贫到底的身份,如何贵不可言?又怎么可能成婚,还贵不可言呢?她认定那个算卦师傅是在信口胡诌、招摇撞骗。
“胡言乱语。”
吕辛转头便走,反倒是那老汉在身后咿咿呀呀:“说也奇怪,母仪天下的姑娘为何不去寺庙,而要进尼姑庵叩拜……”
吕辛更不理会他,只身前往不远处的尼姑庵,倒不知这算卦师傅如何会把摊子摆到尼姑庵附近,香客们求神拜佛还不够吗?难道还会拜完菩萨、再算一次命?
站在山慈庵门口,吕辛仰望着那面小小的牌匾。这是当初拒绝收容她的尼姑庵之一,但这回吕辛改头画面不再像个尼姑,因此并未被拒之门外。踏进尼姑庵,闻着庵里熟悉的香火味,她生出了一种怀念,这里才更像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虔诚的祈愿并且放下些香油钱,吕辛在庵里四处转悠,要找到家的感觉。这时整座庵里只有她一个香客,寥落的景象半点都不像京中第一大庵。
不过这无须吕辛操心。
她将每间正殿、偏殿里的每尊菩萨都跪拜了,还诚心诚意的磕足三个头,祈求冬天能够早点过去,春日尽快带来。
庵里空旷,穿堂的风也格外大,冻得吕辛瑟瑟发抖。她自小出家便衣衫单薄,师傅和主持师太都告诉过她,这是一种苦修的方式。唯有如此,才能尽早得悟真谛,修成正果。
她抑制住想要咳嗽的冲动,缓缓参观着每一处,不知不觉绕过正殿和偏殿,缓步走到了尼姑们安歇的房间。
她刚要往回走,忽听得房门半敞的一间房里传来说话声:“师傅,这个月放高利贷那笔钱还未收回来,如今世道不好,连高利贷也不再是稳赚不赔……”
吕辛疑心自己听错了,又悄悄往里望了一眼。
确是两位尼姑打扮的中年女子在说话,不过她们所着的尼姑袍子比之吕辛过去所穿时要精致的多,花色也不是暗沉的灰色,而是土黄色。
衣服是夹棉的,一看即知非常暖和,塞满了厚厚的绒毛,将两位师太衬托得有些臃肿,无论如何也不像苦修者。甚至那位年纪更大的师太手腕上还带着个翠绿的玉镯。
只听她说道:“你盯紧点,可不能让他们赖账……”
那位略年轻点的师太说道:“今日还有几个乞讨者要来庵里乞求布施,贫尼把他们赶走了……”
吕辛越听越奇怪,而里面的对话仍在继续:“做的不错,如今庵里的香油钱也少多了,哪有余裕施舍给乞讨者?有手有脚的不去干活,便是菩萨也看不下去,更不会纵容他们。”
吕辛听到这儿不禁蹙眉,饶是那些乞讨者想要干活养活自己,可未必有没有那么多的活计需要请人。
“施主,你怎么在这儿?正殿在前面……”一个小尼姑一声惊呼,将里头的两个尼姑惊动,她们快步走出来,见到擅闯者面色不悦。
吕辛只得说自己迷路了,两位师太便吩咐小尼姑引着她返回正殿。此刻,吕辛难得对这间尼姑庵生不出好感,也不留在此处虚耗时光,而是径直离开。
出来后沿原路返回,吕辛脚步不停还不小心在雪里打了个滑,还是及时扶住那位算命师傅支着的招牌才勉强站稳。
她见那三人这么会儿功夫依旧是颗粒无收,冰糖葫芦仍插满,两担热茶压根没动过,不禁有些心软,便掏钱买了一碗热茶和一只冰糖葫芦,却犹豫该不该光顾这骗子卦师的生意。
那两个年轻买卖人自然是喜不自胜的接过银钱,又给吕辛递上热茶和冰糖葫芦。算卦师傅倒半点不着急,脸上带笑,也不说讨要什么。
吕辛慢慢饮着热茶稍事休息,那两人同卦师打趣道:“我们俩在尼姑庵门口做生意还说得通,不管怎样总会有过路人,或者妇人带着小孩尝个鲜,但您老人家如何在这里做生意?摆摊算命应该是去集市人多的地方才对啊,或者好歹去个寺庙前面,比如说橙光寺,那里可是香火旺盛……”
算卦师傅捋捋一侧的长眉,讽道:“你说橙光寺的主持?橙光寺如今可是国寺,那智光和尚更堪比国师,手握重权……不过,依老夫看,他哪儿像和尚?穿金戴银的,倒是做官做上瘾了,连带着整个橙光寺都重修得气派不已,里头的小和尚各个都财大气粗……听说修建皇陵的差事如今落到他头上,一采一买,岂有个不贪的道理?否则他们怎么富起来?”
卖茶小哥听到此处愤愤不平,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吕辛这才发现他身材颇为高大,只听他怒声说道:“出家人是连酒肉沾不得的,那群和尚招惹这么多俗务,还不知正享受多少富贵呢!唉,太不公平!我辛辛苦苦日夜卖茶也赚不到几文钱……”
旁边的葫芦小哥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也诉苦道:“我这冰糖葫芦一天也卖不掉几串,如果再这样下去连租也交不出来,便只有流落街头了……”
算卦师傅不但不安慰他们,反而火上浇油:“谁让你们不会投胎呢?若你们生来是王侯将相,整日吃喝玩乐半点正事不干,也有富贵荣华项之不尽呢,还有大把的奴仆可以使唤差遣奴役……”
“我们现在虽不是奴仆,但也与奴仆差不了多少。如今日日都有冻死的路人,说不定哪天就到我了……”卖茶小哥脸上染满激愤,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此时脸红脖子粗,心中更是愤恨:“凭什么?那些蛀虫不就是仗着有个好老子吗?如果……如果能起事,谁做祖宗还不一定呢!”
算卦老汉神秘的笑了笑,并未制止他的出言不逊,卖糖葫芦的小哥则劝说:“这些话可不能瞎说,万一被东厂,被锦衣卫和那群太监抓去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卖茶小哥这才意识到刚才确实是斗胆了,也慌忙朝左右看了看,生怕被人听了去。好在仔细查看才发现此地不过剩他们三个小贩,再加一个弱质女流。
但如果这个弱质女流跑去向东厂举报,自己这颗脑袋是无论如何也要搬家的,因此他一改刚刚对着吕辛做生意时脸上的和气与卑微,反而目露凶光:“你刚刚听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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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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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茶小贩凶狠的威胁着吕辛,一改刚才略带谄媚的卑微与和颜悦色。
吕辛面露惊恐,不明白刚刚还有求于自己的小贩这会儿为何目露凶光。
“说,你刚才听到什么了?”
“贫……贫尼什么都没有听到……”吕辛声音颤抖,握紧了手中的那串冰糖葫芦,另一手拉紧了身上的衣裳,更觉寒风刺骨。
一旁的葫芦小贩和算卦老汉安静的作壁上观,也不来制止,脸上的神情带着兴味,大概想看好戏如何登场。
吕辛心道糟糕,也不废话,她拔腿就跑,可那小贩岂容她逃脱?
没跑两步,即被那向来做活的小贩抓住。
“放手!你快快手!”
吕辛拼命挣扎,但他的手劲怎么可能敌得过一个日日做粗活的大男人?那小贩生怕她的叫声会惊扰其他人,忙伸手捂住她的嘴。
吕辛的口鼻皆被捂住,她渐渐喘不过气来,脸憋得通红,瞳孔也渐渐张大,映出另外两人事不关己的冷漠。
她意识到今天死期将近,只觉今日碰见的桩桩件件都超出了自己的认知,尼姑庵不似尼姑庵,所谓的贫苦百姓也并非都那么值得怜惜。
眼瞅着呼吸不过来时,忽然天可怜见,骤然一阵马蹄声传来。
“有人来了!”葫芦小贩提醒道。
卖茶小贩警醒的望了一眼,见骏马载着一位红袍人而来,将地面震得嗒嗒作响,扬起无数尘土。吕辛也被马蹄声吸引,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求生机会,忙将手里的糖葫芦签字往他脸上一戳,那小贩果然向后躲去,手劲也松了不少,吕辛趁其不备狠狠的咬住了小贩的手掌,那小贩立刻“啊”的一声大叫收回手掌,吕辛因此得了自由,高声疾呼:“来人啊!救命!”
红袍人的目光闻声而动,很轻易的锁定了不远处的四人,卖茶小贩见状忙要去堵住吕辛的嘴,但吕辛这会儿已认出马上来者何人,又叫道:“督公!督公!这伙人想杀贫尼!恳请督公救救……”
吕辛的声音还未说完已被那卖茶小贩一个巴掌打过来,摔在了地上,手里的糖葫芦也被打落。
“住手!”
栾郢轻声吩咐,勒停了骏马。骏马的前腿向天空仰起,打了个响亮的马嘶后才猛的停稳,然后隔岸观火般看着纠缠的吕辛和小贩。
“督公……”
吕辛可怜的求着情,虽然栾郢只是远观,似乎并未打定主意管这桩闲事,但吕辛此刻的性命危在旦夕,逮着个认识的熟人怎么能不呼救呢?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祈求这位冷面督公能对她大发善心。
吕辛自然不知道栾郢的按兵不动是什么意思,可那卖茶小贩一听吕辛口称马上人为“督公”,也不知是真是假。毕竟他自己刚刚从私底下说了对督公不敬的话来,若着尼姑再一传话,自己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卖茶小贩再不敢耽搁,连讨口饭吃的家伙什都不敢拿,拍拍屁股就跑了个没影。
而那葫芦小哥也见机行事,扛起自己的那串冰糖葫芦消失得飞快。
三人中,那算卦老汉瞧着镇定许多,只缓缓的收着摊子,不慌也不忙。
吕辛见危险已除,忙从地上爬起来,又跑向不远处的那匹骏马,仰着脸道谢:“多谢督公救了贫尼一命。”
“我可什么都没做。”
栾郢神情倨傲,目光压根不往吕辛身上瞟。
“好吧,大恩不言谢。贫尼以后定找机会相报。”
“不必,你上次也算救了我,两两相抵。”
吕辛听到这两两相抵也想起了前事,脸红了个彻底:“督公,你还记得?”
栾郢原本高傲的神情闻言变得不自在,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瞅。
吕辛自觉开启了一个很愚蠢的话题,又转道:“您今儿个,也是出门办事来了吗?”
“关你什么事?就凭你,还想打探我的行踪?”栾郢警觉的反驳着,又压低声音威胁,但因少了声势大的眼神压迫,与往日相比杀气少了许多:“管好你的嘴巴!什么该看到什么不该看到,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再这么多嘴多舌,当心哪天你的脑袋就搬家。”
吕辛嗫嚅道:“贫尼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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