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站在那里看了他们有多久。
见嘉善望向自己,那位姑娘好像没有察觉。她双眸微睁,仍然在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嘉善和展岳。
嘉善抿了下唇,她率先移开视线,唇瓣不动声色地轻微一颤。
展岳看嘉善忽然不做声,便也随着她看的方向望了眼,没觉出有什么稀奇,他神色如常地问:“怎么了?”
嘉善掩住眼里闪过的错愕,摇头笑道:“没事。”
“快进去吧,免得又淋了雨。”嘉善催他说。
展岳于是牵着她的手,两人一同钻进了马车。
坐在马车里后,嘉善从怀里拿出手帕,替展岳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净。
她见展岳身上的锦袍湿了一大半,怕连累他生病,嘉善缓缓道:“回去以后,得煮碗姜汤喝才好。这天气一冷一热,最容易染风寒。”
“先把湿衣服脱下来。”嘉善要为展岳脱去外衣。
展岳没应,只是轻轻地捉住了她的手。
他眉眼清隽,目光却锐亮,淡然问:“刚才那是谁,怎么一直盯着你。”
嘉善笑了笑,回答道:“不知道,我从前没见过。”
她抬眸,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你怎么知道是盯着我的,也许人家瞧你好看,是在盯着你呢。”
“嗯,”展岳点头道,“也有盯着我。”
“不过,我也没见过,”他的语气轻松自然。
说着说着,展岳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的嗓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下次再有姑娘盯着我看,公主就告诉她,我是你的了。”
嘉善笑着瞥他一眼,微微嗔道:“少贫嘴。”
展岳不依地在她面上啄了一口,方将湿了的外袍退了下来。
嘉善从容地接过他换下的衣裳,在展岳没看到的时候,嘉善唇角的笑容,逐渐显露出了几分僵硬的力度。
刚才那女孩儿,展岳说没见过,嘉善却是见过的。
准确地说,是在上辈子见过。
那是湖广巡抚之女冯氏,闺名冯婉华。她上辈子,曾经做了展岳的妻子。
第064章 前世番外(一)
章和十五年的春日, 比往年来得要更迟一些。许是去岁的冬日太长,待终于等到云随雁过的时候,已是二月末,将近三月初了。
冯婉华从小在湖广一带长大, 父亲在湖广经营多年, 如今好不容易升任湖广巡抚。听母亲说, 父亲去岁考评得了个优,这回回京按察,父亲必会入阁。
冯家家底不赖, 早些年, 冯婉华的祖父也曾官至鸿胪寺卿过,只是相比祖父, 父亲要更加青出于蓝。
在如今的几位总督巡抚里头,父亲的年纪已经算极年轻了。刚过不惑, 就能升阁入相, 这也算是祖上的荣耀。
自从随父入京,冯家每天都少不了往来人情的走动,冯婉华也被母亲推着出来应承, 没得无聊。
听说五华寺的梅花还没谢,冯婉华便干脆带上侍女, 去了五华寺一趟。
回来时正好经过楼外楼。冯婉华自小没在京里待过, 可她一入京就听说了楼外楼的声名远扬,颇有些意动。
冯婉华的侍女名唤珍珠,珍珠性子活泛,此刻也道:“听说在楼外楼的雅间里, 可以眺望到东直门。奴婢听说,老爷给姑娘定的姑爷, 是金吾卫,金吾卫好像每天当值的时候,都会从东直门经过。”
“没准能远远瞧上一眼呢。”珍珠笑道。
冯婉华笑着瞥了瞥她,笑骂道:“你倒打听得清楚。”
珍珠嘿嘿一乐。
冯家的马车在楼外楼前停了许久,到底没有按耐住好奇,冯婉华便令小厮先上去定了个雅间。
不想楼外楼人满为患,正是午时,掌柜的也不识得冯家的人,雅间早被定没了。
小厮前来回禀,顺带劝道:“姑娘若实在想试试这家的口味,属下明日赶早,来帮姑娘定个位置。今日已经没有雅间了,不如还是回府用膳吧。”
冯婉华是未出阁的姑娘,而且如今冯家和安国公家,正在为冯婉华与展岳的婚事谋划。
虽然说还没完全定下来,但也十拿九稳了,总不好再抛头露面。冯婉华便应了。
“不碍事的,”冯婉华让车夫先行,她口中道,“以后再来就是了。”
车夫应好,小厮也乐得道是。
冯婉华遂与珍珠钻回马车里,等了许久,马车却还停在楼外楼前,迟迟没有要动的迹象。
冯婉华不由有些奇怪,与珍珠道:“怎么回事儿?”
珍珠掀起车帘,发现底下有一个做侍从打扮的人,正在与自己家的车夫周旋。
见珍珠冒出头,那位侍从很快抛弃车夫,与珍珠笑道:“这位姐姐好,属下刘琦。瞧你们适才似乎想进楼外楼用膳,我家大人定了个雅间,特邀你们一起。”
珍珠见刘琦的一身打扮不差,心里已经猜到了,他必是哪个非富即贵的人的侍从。又听他口称“大人”,珍珠虽然有些鄙夷京城里,那些浪荡子的作风,但口中还是礼貌道:“多谢你家大人的好意。不过我们姑娘忌口多,免得给你们添麻烦,有缘的话,下次再见。”
刘琦笑笑:“不麻烦,一起吧。”
他言语虽然还是很客气,但是语气里已透出一股不容置喙,仿佛珍珠不应就不放她们走一般。
珍珠不由恼了,轻声斥说:“转告你家大人,我们姑娘已经定亲了,请他自重些。”
刘琦不以为意,只是又笑了下,他道:“也请转告你们姑娘,大人姓展,在家里排老四。”
珍珠刚想说一句“姓展的那么多,谁知道你说得是谁”,念头刚在脑海里过了一瞬,却听姑娘的声音自马车里响了起来――
冯婉华:“珍珠。”
珍珠“诶”了声,回头道:“怎么了?”
冯婉华用素手掀起车帘,轻声与珍珠耳语说:“安国公姓展。”
安国公?珍珠怔了怔,迟疑道:“您是说……这是未来姑爷身边的人?”
“约莫是的。”冯婉华也不傻,她点头说,“应了他吧。”
珍珠抿了抿唇,这才回复刘琦了一声。
老爷曾在府里对未来姑爷大加赞扬过,一度觉得他是极有出息的年轻才俊。为了这个,珍珠也对未来姑爷有许多好感。可她没想到,姑爷会是这样一个不守礼的人,竟然在娶姑娘之前,就想私下与她相会。
珍珠对未来姑爷的形象,顿时一落千丈。
见姑娘脸上的神情还很淡然,珍珠也只好咬着唇,搀着姑娘上了楼上定好的雅间里。
雅间里果然已经坐了一人。
那人一身玄色的常服,即便他是坐着的,也能瞧出他个子高大。那人背对着她们,似乎正在看窗外的景色,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也只纹丝不动。
倒是清淡的嗓音先开了口:“坐。”
他的声线低沉,说话时没有任何的音调起伏,好像是一杯久煮不开的水,平淡无波。
听起来是个极无趣的人,珍珠对未来姑爷的好奇霎时少了许多。
这时候,他终于转过了身。
男人的眉眼乌黑,形貌i丽,与他那玄色的锦服相比,他的面孔平添了一些苍白。他的五官并不硬朗,唇红齿白不说,幽黑的眼眸还十分明亮,澄澄湛湛地,很是出众。
珍珠没想到他会长得这样俊俏,不由先低头去看姑娘。
冯婉华也一时看出了神,还是察觉到了珍珠的目光以后,冯婉华才收回视线。
展岳对几人的打量毫无所觉,他淡然道:“贸然请你们上来,是展某唐突了。”
冯婉华没应,她顿了顿,浅笑着道:“客气话就不必说了,大人既然知道,可也还是依然这样做了。何必再与我说这些。”
展岳见冯婉华话语说得大方,便知她是个爽快的人,点头道:“如此,我不再客套。”
“最近,我祖母与令尊大人,正在为我们的婚事伤神。”展岳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简明利落地道,“这事儿,姑娘可知道?”
冯婉华耳根一红,颔首说:“知道。”
提到婚事上头,她不免就有些娇羞,流露出了小女儿的姿态。
展岳却没有看她,他开口道:“令尊大人一番好意,实难推却,我祖母也很喜欢你,常与我提起你来。”
展岳的话,说得好似要欲扬先抑,冯婉华愣了愣,不禁抬眸看展岳。
展岳的神色晦暗不明,只有双眼睛还同适才一般亮,他淡淡道:“长者赐,本不该辞。可展某自认,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过几日,我会对外称病。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作罢。”
“今日恰巧相见,我瞧姑娘是个聪明人,”展岳说,“若令尊大人日后再要问起,你可尽推到我身上来。”
他一番话说完,冯婉华神色不变,只是面无表情地沉吟了片刻,她轻声问:“为什么?”
展岳抬眼:“什么为什么?”
“既如此,你怎么不直接与你祖母说,非要采取这等迂回手段?”冯婉华直视着他,嘴唇动了动,她道,“你如今二十有几了,若再称病,哪还有好人家的女孩儿愿意嫁你。”
“你想孤独终老吗?”冯婉华爆出一连串的问题。
展岳一声不吭,他长腿交叠,手上还慢吞吞地把玩着一个茶盏。
冯婉华失笑道:“言多必失,是我交浅言深。你不愿说也就罢了,我只当今日没见过你。”
“你想称病就称病吧,”冯婉华道,“我也不是嫁不出去。”
见冯婉华的口吻中添了点儿怒意,展岳平静道:“冒犯了。”
冯婉华起身,不打算再与他多待。
可她的脚步还没踏出房门,却又重新回来了。
冯婉华略一凝神,她站在展岳身边,犹豫地问:“你是不是有心上人?”
展岳不置一词,他的眼中空无一物,手指纤长,正翻来覆去地将那个青花瓷的茶盏反复地玩。
冯婉华道:“如果我嫁给你,你会纳侧,娶通房小妾吗?”
展岳终于说话了:“我没打算娶妻,遑论小妾。”
冯婉华笑了下,她曼声说:“既然如此,展大人,我很喜欢你,还非要嫁你不可了。”
“世家联姻,真心有什么要紧?”冯婉华启唇道,“我爹喜欢你,你祖母喜欢我,这就够了。”
“你给我正室该有的尊重和地位,只要你保证房里没其他人,其他的,无关紧要。”冯婉华说,“你前途光明,我嫁给别人,反倒不如嫁给你。”
展岳抬眼看她。
冯婉华的眉眼清秀,不算顶上之姿,却也能落个小家碧玉。
展岳沉默片刻,告诉她:“我无法给你子嗣。老了以后,若我先你一步离开,无人会侍奉你。”
“可从旁支过继,”冯婉华道,“这都不是问题。”
“你不娶妻,或许能拖得过一时,但总不能拖一辈子。”冯婉华说,“来日你身居高位,旁的人还以为你有隐疾。”
展岳没有吭声,冯婉华道:“大人可以好生考虑。如此,你既能对你祖母交差,我也能对我父亲有个交代。”
话说完了,冯婉华方对珍珠说:“我们走。”
珍珠的脸色在经过这一番后,十分地精彩。待出了酒楼,她轻声地问冯婉华说:“姑娘,您怎么就非要嫁他?”
冯婉华的眼里添了几分落寞,她掩去真心,嘴上道:“从小看我娘管着我爹一个院子,管着侧室,妾室,通房,明里真是好生威风。”
“可娘私下和我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冯婉华笑道,“他如果真能不纳侧,未尝不是一个好夫婿的人选。”
“日子要自己过,焉知嫁给别人,就能比嫁给他好。至少眼下还能落个尊严和清净。”冯婉华道。
珍珠呐呐,只是点了下头。
主仆俩钻进马车,马车方慢慢地驱入冯府。
冯氏主仆走了以后,展岳也没在楼外楼用膳。
他站起身,慢慢地阖上窗棂。
适才那窗棂下,站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女子梳着高耸的凌云髻,显示正在新婚时。
他有心上人吗?他当然是有的。
喜欢人原不碍事,然而,他这一生,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他还有什么资格娶别人呢?
展岳的手指轻轻扣了扣窗台,见那女子踏上马车,他也抬脚,头也不回地缓步离开了。
第065章 前世番外(二)
章和二十一年, 展岳受君恩深重,升任五军都督府左都统领一职。然,不至一年,帝崩。
那年的雪下得又快又厚, 除夕的时候, 京里积雪的高度, 就几乎要没过人的脚踝了。
展岳这年没在京里守岁,西北局势不稳,突厥隐有再犯的趋势, 陛下派他去了西北监军。
西北大营临近塞外, 到了冬天,黑夜变得尤其长, 一阵阵冷风刮得人刺骨生寒。展岳夜里没事,遂披了件冬衣在帐外溜达。
天气虽冷, 可西北的夜空极为好看, 低低地垂在小山前,连月光都仿佛是触手可及。
有位亲兵见都督一个人站在帐外,忙机灵地递了一件锦衾过去帮他披着。
展岳微楞, 片刻后才道:“多谢。”
亲兵恭敬地连说了几声:“都督客气了。”
他大着胆子问:“今儿是除夕夜,都督在想家吧?”每一个年首年末的日子, 意义都是不一样的, 它象征了思念和团圆。
展岳神色如常,他慢条斯理地系上衣带,不答反问道:“娶妻没有?”
亲兵嘿嘿地笑道:“娶了。”
他边说,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有些憨厚地咧开嘴答:“媳妇在我出来前有了身孕。算算日子,现下也有五个月了, 不知道回去的时候,能不能赶上孩子出生。”
展岳正低着头,他的衣带还没系好,面上的微笑掩了一半在锦衾里。
他淡道:“很令人羡慕。”
亲兵怔了怔,这才察觉出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展都督虽然也娶了妻,但是其夫人未能生养,细细算来,两人成婚也要有六年了。偏偏听说都督与夫人琴瑟和谐,都督府里连一位通房都没有。
亲兵意识到,似乎不该在都督面前,说起孩子的事儿来。
他亡羊补牢地说:“其实……其实有孩子也麻烦得紧。若是个男娃,小时候肯定得调皮捣蛋,咱们从军在外,万一看顾不好,他来日要是长成了一个纨绔,那真还不如不生。若是个女孩儿,以后嫁出去,从夫从子,日子过得也很艰辛。”
展岳笑了下,他心思剔透,哪里猜不出亲兵的意思。他眉眼平和,轻轻地拍了下亲兵的肩,只说:“你是有福的。”
亲兵干干地笑了下,刚想再说点什么安慰都督,展岳却抬脚走了。他的背影干净利落,一如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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