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外若是阴雨霏霏、寒风侵肌,谷内则是融融暖意。
除此之外,整个谷内充斥着的香气也很奇怪,闻着叫人头晕。
他实在没法立即下定论。
卓娅得了回答,略微放心,也不再多问。
恰好布苏也正回头来寻。
他兴冲冲,“快来,发现块好地方。”
“小豆呢?”
“那小子,显摆完跟人吵起来了,都不信那灯是他做的。他一生气就要打人,我给他爸打了电话,刚刚被拎走了。”
“那他得恨死你,你完咯。”
“恨吧恨吧,别管他。”
三个人到了布苏口中说的‘好地方’。
是山脚下临水的一块地,大概是中间隔了个小山堆,众人嫌麻烦才不到这儿来。
虽远了些,不过的确空旷又隐蔽。
天上早聚满了升起的孔明灯。
“我们也来放吧。”
他们做的是最普通的类型,白色浆纸糊着,谈不上美观。
“我带了笔,都把愿望写上去。”
卓娅半蹲着从包里取笔,包太小,拿笔出来的时候碰到了布条,胸针滚了个圈跑出来。
她赶紧重新包好放起来。
而布苏眼尖,一下就看到了。
“买个胸针做什么?”
“你管我呢。”
她说完把愿望写好,套好笔帽,“给你。”
布苏接过笔,一面写一面问,“是不是要送给我?”
卓娅朝他翻了个白眼。
“诺,你写。”
祁桑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被塞了笔进来。
“真不是送给我的?”他听布苏对卓娅这样说。
眼前,布苏和卓娅走在一起,肩并着肩站在他前方。
“哎。”
快速写好之后,他也过去。
*
卓娅举着灯放飞,河边有风,吹起她的鬓发,烛火在她眼睛里不断曳动,继而顺着眸子向上。
他的视线里是她,而另一个人的视线里,也全是她。
布苏和他对视,却没说话。
三个人的灯相继升起,他的愿望别无其他。
——她的愿望可以实现。
夜空下,他清楚地看到卓娅的灯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他了然,也愿她做一只梦想中能飞的鸟。
*
自由,万事都由自己。
对卓娅而言,这好像是个极其奢侈的愿望。
——被人抛弃,由不得自己;一个人独居,由不得自己;始终被困在羌颐,由不得自己。
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容易知足的人,但其实,根本不是。
羌颐很好,所有人都很好,这一点她从来不否认。
可这样的好,于她而言,有如囚笼,她则是那笼里的困兽。
为了这里这些千般万好,她才动弹不得脚步。
每一个人说她机灵,说她乖巧。
他们将她捧到天上,抓进心尖。
但只有她心里最知道,她叛逆,她想出逃。
不是有多渴望外面的世界,只是想有一次自己做主的权利。
这样的想法很自私,或许会被人说成不识好歹。
好几次,她萌生出这种想法之后晚上便会做梦。
梦里,千百双手伸向她,他们唾骂,说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于是,在醒来的时候,她告诉自己,要对得起别人、对得起收养她的秦长老。
*
放完灯回去,三人看见隔壁小子蹲在门口哭。
“怎么了小豆?”卓娅问他。
小豆看到来了人,麻溜地擦干眼泪,吸了两下鼻子。
“他们都欺负我,欺负我!”他跺脚。
但几岁的小孩子,哪里真这么坚强?平常不过是装大人。
“他们哪欺负你了?不是你自己先上手的?”布苏说,“恶人先告状,被你爸训了一顿还不老实。”
他最讨厌这种熊孩子。
“我哪有!!”小豆没求到安慰,反而被呛了一顿,立马憋不住,呜呜大哭。
卓娅撇了布苏一眼,示意他闭嘴,其间,她余光带过祁桑。
祁桑抄兜站在那里,像想说什么。
然后她就听见他问:“你叫小豆?”
小豆刚刚做灯的时候就黏着祁桑,现下以为抓到救星,抹着眼泪点头。
“过来。”他招手。
祁桑个高,小豆仰头看他,额头皱起几条纹。
他也发现了身高差距的巨大,蹲下来,一手托着小豆手臂。
“你知道豆子是怎么长大的吗?”
如此问题,卓娅不知道他怎么会想到问一个小孩的。
小豆自然摇头。
“那我来告诉你,豆子从它在土里一直到成熟,要分三个生育阶段和六个生育时期。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卓娅也不知,和小豆一样祈求答案地看着他。
“意味着在这其中任何一个阶段出了问题,它都有可能长不大。”
“你想长大吗?”
“想。”小豆说。
他觉得只要长大了就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起码不会像这样被爸爸训斥着赶出来反省。
“长大了我就有力气了,就不会被人欺负了。”
“嘿,你看你,你还在说别人欺负你。”布苏捋起袖子,插嘴道。
祁桑推推他。
“对,长大了代表了有力气,就像豆子,只有到了破荚而出的时候,才算是真正的成熟。”
卓娅好像懂了。
他是想说,人就像豆子,本在荚壳里裹着,被保护着,而那荚壳,却不能护你一世。
“你爸爸就是那豆壳,他管着你,不是欺负你,而是在保护你,为了让你能更好地长大。”
小豆似懂非懂,眼里还噙着泪。
祁桑还是耐心,他拉住小豆的左手右手,摊开。
“刚刚是拿哪只手给灯糊上浆纸的?”
“这个。”小豆伸出右手。
想了想,“不对,是这只。”
“你压根就没粘。”布苏在旁边看不下去。
“我……”小豆声音渐弱。
祁桑笑,“所以,刚刚在做灯的时候,你没有用力气,那你的力气用在哪里了呢?”
小豆看着他,沉默了良久后憋出一句。
“对不起。”
“所以,我们的力气是为了帮助我们长大的,是为了能帮助我们做好更多的事的,对不对?”
“嗯……”
小豆低着脑袋,再也没有刚刚的蛮劲。
“那我们以后应该怎么做?”
“不骗人,做一颗好豆子,好好用力气。”
祁桑满意,摸摸他的头,“那以后哥哥就看你表现了,快进去吧,给爸爸认个错,明天也去和小伙伴承认下错误。”
“好!”
把小豆哄进去,布苏才打趣,“看不出来啊哥哥,你还是个哲学家。”
他给哥哥两个字加重语气。
“闭嘴。”
此刻天空中还散着孔明灯的光亮。
卓娅抬头一望,接着踏进门槛。
祁桑说得没错,得破荚而出。
如果秦长老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保护,那她就要向他证明,她再不是要被护住的笼中小鸟。
她对祁桑说:“谢谢。”
祁桑不明所以,“谢什么?”
她摇头,“早点休息。”
看卓娅阂上屋门,他也准备上楼。
手机却一闪。
“出来。”
布苏发来的。
他心里大抵知道是什么事,从楼梯上退下来,重新出门。
布苏还在门外未走。
“今天我都看见了。”他说。
“看见什么了?”
“我走的时候,你拉着她,不让她跟过来。”
祁桑知道这事儿不可能瞒住,本来也是想告诉他的,只是没找着机会开口,今天窗户纸总算要捅破。
“嗯。”
“你也喜欢她?”
“是,”他一点儿不避讳,“我喜欢。”
“在你告诉我喜欢她之前,就已经喜欢了。”
“那你怎么没说?”
“本来以为没机会。”
布苏懂是什么意思,“所以病好了,又打算追?”
祁桑斜倚着门框,“对。不是打算,是正在进行。”
“行,不愧是兄弟。”布苏从鼻子冷哼出一声,转身走。
不管早撕晚撕,这事儿都得来。
祁桑不奇怪他这反应。
人生在世,哪能对得起所有人。
他欲进门,不远处脚步声却断了。
布苏站在那里。
“老三,那我们公平竞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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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应该还有一章
第16章
说公平竞争,果然是公平竞争。
祁桑和布苏此刻躺在阁楼外的廊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也把你赶出来了?”祁桑笑。
“你笑个屁,我起码跟你一样不会无家可归。”
“……”
很好,不偏不倚,的确十分公平。
一样公平地不受待见。
至于为什么这样,还得把日子拨到几天以前。
二人自说好了要公平竞争,就一直在暗暗较劲。
放灯的那天晚上,卓娅发了条朋友圈,文案里写,突然很想吃豆包。
她没别的意思,纯粹是由豆子想到了豆包。
但第二天清晨,她还没醒,门口就有人在窃窃私语。
她推门。
左是祁桑,右是布苏。
中间还蹲了个小土。
活像三门神,把她门堵得死死的。
还不等她问,一手一袋的豆沙包怼到她眼前。
她得罪哪个都不是,一大早的,生生被人盯着吃了六个豆沙包进肚,腻味了一整天。
出了门就更加离谱。
布苏问她渴不渴,祁桑问她累不累。
到山上之后,也是什么也不让做,各事都被包办了去。
实是把她当作不能自理来看待了。
一天过去,她已然恼火。
“你们想干嘛?”
俩人这才开始不吱声。
本以为只是暂时抽风,结果过了一天,清晨推门,仍是一人一袋豆包。
她说:“能不能来点新花样啊?!”
意思是能不能别这么老套。
谁知,明日便换成了肉包加油条。
……
仅是如此也就作罢,谁知这俩人变本加厉。
只要她打开房门,门口必定有这二人之一。哪怕是出了房门,各处也都有他们身影。
祁桑也就算了,本就住在她家,常打照面实是正常,而布苏,这出现频率也跟种在她家了似的。
早饭、中饭、晚饭。
一刻不安宁。
她实在忍无可忍了,前后脚功夫,把两个人通通轰了出去。
*
廊台上,暖风习习,日朗气清。
但人的心情显然与天气构成对比。
布苏先叹气。
“她到底喜欢什么?”
祁桑说:“我也不知道。”
明明是情敌,此刻却像在抱团取暖。
“我明天大概要回平江一趟。”
“去干嘛?”
“墓地的事儿。”
谈到正事时,布苏还是正经的。
“你奶奶的?”他问。
祁桑回“嗯”。
“多久回?”
“也就几天功夫吧,不超过一周,顺便我把土和花种送去实验室检测一下。”
“行,辛苦。”
祁桑抬眸看他,“不辛苦,这不有你付我工资?”
“也是,”布苏手肘撑着栏杆,“但…”
“?”
“卓娅那边,到时候别怪我先下手为强。”
祁桑哈哈一笑。
“你得了。”
他没那么担心,毕竟他俩是半斤八两的待遇。
更何况,早点赶回来就是。
再说,这几天他的确有些操之过急,卓娅本来就躲他,逼得太紧,也怕适得其反。
布苏没有眼力见,想赶枪口撞的话,就让他自己赶去。
他正好做那‘渔翁’。
*
翌日,他准时出发。
走之前去寻卓娅。
大门没关,他径直进去。
卓娅正好打开房间门出来。
“又是什么馅的包子?”她表情无奈。
“不是包子。”祁桑拎起左手塑料袋,“豆浆、面条,给。”
“你要走?”卓娅接袋子时才注意到放在大门口的行李箱。
“嗯。”
卓娅觉得脑袋突然嗡了一声。
默了会,她问:“去哪儿?”
“平江。”
*
平江,她知道,他家在那儿。
她曾经听他说起过。
——好像也是在那个午后。
那天,祁桑在给她看相片时,其中有一张全家福。
一扫而过,但被她捕捉。
她操作着屏幕返回去。
问:“你家人?”
祁桑说是。
很奇怪,提到家人时,祁桑脸上却没有笑容。
就如同照片里那样。
她神经大条,当时没反应过来,对着他说:“好羡慕你有父母。”
而他却说:“有什么好羡慕的。”
“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记得,当时她是这么回复的。
后来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后悔。
祁桑不是个爱生气的人,起码,她那时候还没见过他这样的情绪。
可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明显生气了。
她会感知到,是因为他的表情和语气全变了。
他的眼里是彻骨的冷漠,声调也下压。
“你懂什么?”
从小就是孤儿的人,是很会察言观色的。
她虽然不知道怎么了,但还是先道歉。
祁桑沉默了良久,她也在一旁等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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