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夫人不大清醒时,给出的教诲奇怪得多。她会说:“千轶,疯才能得到一切。你若是个正常的人,活不下来。”
又或者:“这世道无非情与利。可悲可笑可叹。”
不知道迎春是不是也跟着老夫人学着这些。
苏千轶听着很是耳熟,恍惚间似乎能窥见老夫人以前和她说这些的样子。说是窥见,其实不大精准,脑中的场景比梦中还要模糊,让人无法辨别真假。
苏千轶和老夫人聊得口干舌燥。到日落才惊觉出来太久。
苏家人必然发现她出门了。
老夫人说了那么久的话,累了。她耷拉着眼皮,双颊和唇角一道下垂,神态呆呆的,像用尽了一天力气。她拽着苏千轶的手,让苏千轶无法轻易抽身。
天到晚上冷下来,侍女终于回来:“小姐,老夫人该用饭休息了。您是在这里用饭,还是回去?”
苏千轶:“我回去。”
侍女应下:“是。”
侍女上前,见老夫人拽着大小姐,并不觉得惊奇。她凑到老夫人身边好声好语劝说:“老夫人,大小姐该回去了。她年纪已大,您今晚上不能留着她。”
老夫人没有反应。
侍女不气馁,继续劝说:“老夫人,大小姐要回了。您要吃饭,要回房。我带您回房。”
苏千轶陪了祖母一整个下午,不知道为什么,到此时此刻见到这一幕,鼻头才发酸。她似乎本能意识到,面前是她祖母,陪同她了那么多年,如今垂垂老矣。
侍女再度说着:“老夫人,醒醒。我是桐束。大小姐苏千轶,千轶大小姐该走了。她下回还会来看您。”
当苏千轶的名字出来,老夫人动了动眼,努力抬了下眼皮:“该走了。”
她拍了拍苏千轶的手,随后慢慢松开:“该走了。”
如此这般。
苏千轶腿沉重到起不了身。侍女歉意笑笑:“大小姐,您在宅子中可随意走动。屋子与书房里的一切陈设没人动过。要回去时,您直接回就是,桐束实在送不了。”她搀扶着她祖母回房间。晚上外头凉,万万没有让老人继续晒月亮的事。
屋内一阵繁忙,苏千轶许久站起身,叫上春喜:“我们去屋里和书房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春喜应答:“是。”
春喜和小姐一同长大,当然知道哪里是小姐的屋,哪里是书房。她领着自家小姐前去,并说着:“小姐这边。”
苏千轶到自己房间。
屋里看上去是普通的少女闺房。床、衣柜、梳妆台齐全。床上没有人睡,依旧铺着被褥,甚至一看就是这几天睡的厚度。
梳妆台那儿有点胭脂水粉,不多。看着没怎么大用过。衣橱里尚且有不少衣服。每一套都打理得齐整。
苏千轶一点点摸索着屋中的一切,然后打开了不止一个暗柜,还发现床底下竟也有一块地是藏了东西。她一一检查着东西。
与苏宅书房里的私房钱不同,这里的私房没有银票,仅有各种契。有和人的契,其中签的年份长的,几乎可认为是卖身契,长达几十年。有年份短的,大约是三年五年。
人名一个不认识。
有各种商铺的契。契上面的人名仅有几个是她的,大多归在前面那些个人名下。房屋地契、田契也有不少。
当苏千轶转道书房,很快发现书房里翻出来的东西里有不止一个账本。她认为自己能看得懂,只是翻开几页,她只能对着一行行字如同木鸡。
看不明白,一个字都看不明白。
苏千轶愁苦把东西全部收好,回头对上春喜。
春喜面对小姐的愁苦,指天发誓:“小姐,您不用问我。我真的只知道有这些私房,其余什么都不知道!”她要是知道,早告诉小姐了。
苏千轶长叹。
贴身侍女仅此一个,还不靠谱,一无所知。
苏千轶坐到了马车上,心情与来时全然不同。她对自己过去不知道的事很多,不知道该具体找谁问,不知道可以和谁说。
迎春知道不少,是老夫人认识的人。但苏千轶不敢全信迎春。
老夫人知道的最多,可老夫人自个都记不得事。
马车帘子拉开。苏千轶倚靠在马车上,随着日落天色陷入暗沉,整个人一道陷入夜色。她半阖着双眼,神情寡淡。
不知走到哪一段路,边上突兀有一辆马车并行。这一架马车侧面的红灯笼点亮了苏千轶的脸,在她脸上照出一抹浓重红晕。
她抬眼看过去。马车帘子侧面拉开,露出太子商景明的脸。
他盯着她,眼中只有她:“去京郊见了老夫人。”
苏千轶坐直,规矩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是去见了祖母。”
商景明忽得问她:“你不高兴?”
苏千轶怔住。
“我带你去吃东西。”商景明询问苏千轶,“让春喜回去拿你晚上要喝的药?难得出来,现在回去肯定会被守着,接下来几天都出不来,不如晚点回去。”
他说的这,让苏千轶心下微动。
“烦心的事告诉我。我会替你解决。”商景明望着苏千轶,“只要你说。我什么都能替你做。”
苏千轶想起刚才老夫人的那些个话。她不是不想相信面前的太子,只是太子殿下的身份,注定他能做很多常人无法做到的事,也不能做很多常人能做的事。
“什么都行?”苏千轶问。
商景明应声:“嗯。”
苏千轶:“我想去逛花阁。”
商景明:“……嗯?”
第28章
身为一国太子, 商景明不该去花阁。
花阁里人人清楚知道自己罪臣之子的身份。他们有的认为家人犯法,不论流放还是斩首,罪有应得。还有一些则认为家人罪不至此。更有部分会认为, 自己活下来靠的是帝王恩赐。
心思诡谲难测,不如不猜。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花阁算是皇家人默认的禁地。
商景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 守制守礼的太子妃在失忆后会对他说:“我想去花阁。”他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太子妃还说:“你既不去,我自己去?”
他知道千轶身边的春喜性子跳脱:“你从春喜那儿知道的花阁?”
春喜是说了花阁的事, 被太子这话惊出一身冷汗。她垂着头, 生怕太子下一刻下令去苏家告她一状。怂恿生病的小姐去花阁, 大罪。
她内心满满懊悔,果然不该和小姐说太多。她愚笨,容易弄巧成拙。小姐总劝她多做少说,她却还是会犯错。
苏千轶笑了声:“地方就在京城。不从春喜那儿知道,也能从别人那里知道。只是刚才殿下说的很对。这回偷溜出来,再回去容易被严加看守。”
她另有意思表示:“不如晚点回去,不如去点平时不方便去的地方。”
两人互相对视着。
商景明忽得笑了声:“好, 我换身衣服, 和你一起去。”
两驾马车并行前往一家衣服铺。京城卖成衣的铺不多。大多人更喜欢自己买了布料, 专程找裁缝做。仅有的几家成衣铺,里面卖的成衣材质远远不及太子平日所穿。
商景明随意挑选了一件鸦青色的衣撒,在腰间系了绦钩。一切能彰显身份的配饰全收好, 唯一留下的小巧绦钩又几乎能买下京城一座二进小院, 绝不会让人轻视。
他不仅给他自己换了衣服, 也给苏千轶多拿了一件浅色披风,亲自替她披上。晚上会凉, 他怕她受寒。
苏千轶今日穿着粉白,就听商景明带着笑意说着:“少见你穿粉。”
听着两人很熟很熟,半点没有春喜所说“相敬如宾”。苏千轶见着商景明给她系上披风系带,微仰头对上人。
太子垂下眼,眼睫纤长。透过眼睫能窥见他的黑眸。
当系带系好,眼皮一抬,太子殿下似乎对自己打的结很是满意,唇角扬起。未来的天下之主也会幼稚如孩童。
苏千轶心下微动,不动声色地问商景明:“那我平时多穿什么?”
商景明记得苏千轶穿的太子妃服。在东宫中无非是那些套。算起来平日的常服,苏千轶对外很少露出个人喜好,大多稳重颜色都穿过,没有多与少。
唯一记得,她喜欢红。
她喜欢她那套红嫁衣。在最后入宫念遗诏时也一袭红衣。
至于成亲前平时多穿什么?
商景明迟疑片刻,试探性发问:“红?”
内里穿着红色小衣和纱裤的苏千轶:“……”
猜的是不是有点过于精准?
春喜想起小姐里头的穿着,顾不得再次得罪太子,怒瞪:“殿下!”
商景明难得茫然一瞬,不理解自己怎么被侍女怒瞪。
苏千轶听到春喜的喊声,狠狠闭眼。
本来太子说不定只是随意猜猜,现在春喜这么一喊,是个人都能猜出她苏千轶内里贴身衣物是红的。
春喜喊完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她小脸涨红,赶紧低下头,恨不得躲到一个洞里钻进去,支支吾吾:“小姐,小姐平日有很多喜欢的颜色!”
苏千轶深深叹一口气。
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平日喜欢颜色多。
她正要寻思着给春喜如何找补,却意外看见面前的太子殿下很快挪走视线。不仅如此,他神情似自若,耳廓边沿却有着一丝红。
不是,太子殿下闯进她闺房的时候,没见着要脸啊?
带着崔大人翻墙时也没见羞愧啊!
苏千轶震了震,把想说的那些找补话全丢到一旁。她甚至有点想失礼上前捏一下太子殿下耳朵,好知道殿下是不是真的耳热。
商景明侧身,示意苏千轶迈步:“你身体不适,我们早去早回。”
他神态自若,好似那点微妙是苏千轶错觉。
她犹疑迈步:难道是她想多?难道太子本来耳朵就红着?也不是没可能。堂堂太子,见过的男男女女多如牛毛,又岂会因这点小事而失态。
苏千轶走上马车,一直到马车行驶至花阁,还陷入在“太子到底有没有耳红”这点中。她做不到直接问,实在得不到答案,终将目光落到罪臣子女所居住的花阁上。
京城的销金窟,有专人负责牵马车去停靠。
门口站着的两位一男一女如同金童玉女,优雅巧笑朝着来客行礼。他们不像是世俗红尘的商贩,会随时叫喊,到人走近时才施施然叫人:“小姐、公子,两位请随我入内。”
一人带路,很快有人填上门口的缺。
苏千轶和商景明一道进门,春喜和尔东紧紧跟在其后。
引路人慢声细语询问他们两人:“公子看着眼生,是第一次到花阁来么?”
商景明反倒是听出了话里额外的意思:“只是我看着眼生?”
苏千轶心头一跳。
引路人笑起来:“我认识苏小姐。花阁的人偶尔去一些贵人府上弹琴助兴。我等会作为陪从一起前往。早前在一场赏花宴上正巧见过。”
苏千轶暗放下心。看来她和迎春之间的事,在花阁这里并没有做得明目张胆。他们是私下的关系。
一想“私下的关系”,苏千轶放下的心又稍提起一些。在刹那间把祖母说的该嫁给谁的对话又想了一遍。
她眼神幽幽,内心戚戚。
作孽。
以前的她何德何能,把太子殿下当成可挑选的夫婿之一。
商景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着:“我第一次到花阁。这要怎么找人?怎么花钱听曲?晚上可以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引路人光看商景明身上简单配饰,便知道人很是有钱。他将人直接引向雅间,简单介绍:“看公子是喜欢听人唱曲,还是喜欢听人弹奏。公子若不熟,我们对花阁每一位都做了牌子,等下便给您送来。我们按曲收钱,酒水吃食另算,我们主厨每一月都有菜谱,等下一并拿来。”
雅间到达,苏千轶跟随着入内,打量起四周。
屋子有屏风遮挡,一半是摆放了椅子和屏风,瞧着就是让人前来弹奏唱曲的台。一半是吃饭的圆桌椅。桌上撒着一些花瓣,中央摆着瓷瓶,瓷瓶里只塞了一枝花。
屋中带有淡淡香气,半点不庸俗。
引路人很快出门,去给他们取牌子。
商景明带着苏千轶入座。春喜和尔东相当有眼力劲,一个泡杯斟茶,一个检查屋内所有陈设和香薰。
苏千轶看向屋内屏风。她不懂屏风,依旧能看得出面前屏风该颇为昂贵,上面的山水字画,比她在家的那些卷轴好上不止一点两点。
商景明拿起茶杯,并没有喝茶。
两人默契安静许久。如此安静,并没有让他们当中任何一人感到拘束和不安不耐,反而至少让苏千轶有种舒适平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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