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三人莫名惋惜将牌往前推。
苏千轶对上商景明。她该叫他殿下。只是在花阁,这个称呼不能喊。她斟酌一瞬,还是舍去称谓, 问面前的人:“要是面前有一杆秤,我于一边,另一边放什么能够与我相称?”
她问出的话, 带着轻微的笑。似是小女子的期盼, 盼着面前的人能够说些冠冕堂皇的甜言蜜语。
商景明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崔仲仁咋舌, 对太子殿下没立刻回答不满。要是换成他,早已把日月星辰天下珍宝都说一遍。
能与苏小姐相称的东西可太多了。她年纪轻轻,博闻强记。身在闺阁中,心落在天下。不说寻常女子,就是他在书院念书时,那些咬文嚼字的寻常男子,没一个比得过苏小姐。
崔仲仁悄然看了一眼边上的苏小侯爷和不为所动的迎春公子。苏小侯爷和苏小姐关系匪浅, 想来也一定会用很多东西来相比。
迎春公子这等人, 为了讨好苏小姐, 必然很会说话。他见识过太多贵人,在花阁中早学会了把假话说得和真话一样。
唯有商景明知道,苏千轶不喜欢虚的那些东西。
她喜欢吃, 便会让人去买。她喜欢的首饰, 便会拿出来戴。她喜欢实实在在做事, 厌恶那些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作风。
她想听的,绝不是他说一点好听话。他想告诉她的, 也是他不曾与她说的。
屋内有不相干的人在场,他亦无所谓。他上一世寿命短暂,能做的事如此有限。若是此生不长,自当该珍惜每日。
商景明深深注视着苏千轶。
“江山。”
他开口,“你与江山可媲美。”
有人爱江山不爱美人,有人爱美人不爱江山。他身为太子,注定将江山放在心头,一举一动都为成为一代明君。能在他心中与江山媲美,便是与他心中一切所媲美。
追忆过往,他愿剖心证给她看。
屋内安静下来。在座几个人能轻易听到雅间外的声音。
苏千轶稍一动手,衣袖发出簌簌声。她再度开口时,声音不免发紧,带着笑意像是信了,又像是没信:“这话我记下了。”
商景明再上前取了酒,对着苏千轶举起,稍作一顿,随即一饮而尽。
酒润唇色,水光潋滟。他神态自若:“下一轮。”
有过三轮,再来时,每个人都加快了一些动作。如此简单的比大小,不用算牌,翻牌快。提问时,为了得到更真的答案,没一个人磨叽磨蹭。
“苏小侯爷,你做过最难以启齿的事。”
“将某人的裤子顺走,挂在了他屋顶。”
“迎春公子,这花阁来的人,最高官至几品?”
“自是一品。”
“崔大人,到京城可听说了什么隐秘事?”
“……某位大人娶了第十八房小妾。”
“这位,你最深感愧疚的事。”
“在……家待太短。”
“回答太过含糊,不算。”
“翻墙翻少了。”
说着说着,酒意上头,几个人差点当场动手。要不是在场有苏千轶在,且有迎春拦着,不大的桌子都能被掀了。
苏千轶听了一耳朵的“私密”。她从这些私密中抽丝剥茧,寻找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苏漠身为小侯爷,和皇子们自小一起长,和太子哪怕经常互相针对,私底下关系其实算不得敌对。
宫中官员在花阁这里,说不定没什么秘密。皇帝很可能派人守在花阁,专门让人收集各种消息。迎春能知道的事,比她想象中更多。他不管有没有别的心思,绝对心思复杂。
太子,心思缜密,不该说的事一个字都不露。
唯一算在她预料之中,又让失忆的她无法感同身受的事,是她在这几人心里,或者说是在商景明心里,拥有很重要的地位。
她和太子在春喜和长辈眼里,算是“相敬如宾”。她尚没有嫁给太子,为什么会拥有很重要的地位?
这点困惑藏在她心里,并没有说出来。
屋里酒不够喝,迎春再让人送了两次。不少烧白下肚,几人或多或少脸上都增添了一抹红。
苏漠一向来冷着脸,这会儿因脸上泛红而神情微柔和。其余几人更是如此,崔仲仁不顾忌贵人,把衣领扯开了些,恨不得拿筷子敲两下来配合游戏。
苏千轶的好运并没有持续到最后。她拿到了一次,仅有这么一次最小牌。这回拿到大牌的相当好笑,是太子。
情况颠倒,和第三轮截然不同。
苏千轶注视着商景明,细细打量着人脸上每一细处,等着他开口。
矜贵的太子殿下刚才一阵很收敛。他没有问苏漠太尖锐的问题,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可以问身边的崔仲仁和迎春。
至于被问,商景明因回答太过模糊,惹怒苏漠的次数挺多。
现下商景明要问苏千轶。
商景明手上拿着先前才喝完的白瓷小酒碗,用指腹摩擦着。他望着苏千轶,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她。可惜,苏千轶什么都记不得。
不过,记得与不记得,眼神不曾改变。不论做什么,黑眸中满是无害。谁曾想最后胜者,会是看似无害,实际上运筹帷幄的太子妃。
商景明轻笑:“你现在什么都记不得,如何看我?”
苏漠在边上重重叩了一下桌。崔仲仁咳了一声。迎春没说什么,静静等着苏千轶开口。站在屋内门口值守的尔东和春喜,现下也竖起耳朵。
苏千轶知道太子想听什么,但说假话没有意思。她不清楚以前的她在想什么,只清楚现在的她,对婚嫁一事,对成为太子妃一事,暂没那么执着。
与其说是不执着,更细说该是:“不知道。”
众人多说她是未来太子妃,说她和太子之间是相互倾慕。可她私下没觉得做太子妃哪里好。累心累力,难出东宫,恪守规矩,日子无趣。
要说没得选,她安安分分当她的太子妃便是。好歹是太子妃,日子过起来不算差。有钱有权又闲,平日里大多事是太子要做,不是太子妃要做,不用她多操心。
如今有得选,隐隐脚踏几条船的苏千轶对太子,有的只有“太子翻墙太荒谬”和“太子头上绿油油”这些离谱复杂且不正经的念头。
苏千轶不好说她醒来后,常常陷入对自己的唾弃和对太子的同情,只能委婉:“是个好人。”
第34章
如此一说, 就是没动心。
在场谁都听出了苏千轶的意思,对商景明同情了一点。极为微小的一点点。要是失忆前苏千轶对太子没意思,苏家当然不会去考虑让苏千轶成为太子妃。
贵妃和皇后一事, 让重臣心中有数,若是不成皇后,又非要进宫, 最终只会闹得荒唐。后宫不安,前朝容易不稳,到时夺嫡一事更多纷争。
站对则生, 站错则死, 大多数臣子当然是选择不站最安全。他们大多数人的野心远没有大到想要把控朝政, 控制皇室。
如今太子对婚事上心,却没想到失忆后的苏千轶对太子反而没那么上心。
几个人心中各有所思。
商景明拿起壶,替苏千轶倒了一杯水。干净清透的白水,和烧白看起来相似,又全然不一样。一个无味,一个辛辣。
苏千轶喝下了这杯水,商景明又替她满上。
苏千轶收了杯, 对商景明愧疚说了声谢。客客气气, 没有亲近, 又远算不得疏离。太子除了会半夜翻墙,其他方面确实是个好人。
至少至今为止,他的各种传闻听到她耳中, 让她稍动脑思考一下, 能察觉到他做事的各种妥帖, 对朝政的把控也算得上有手段。
屋内气氛微妙,正当苏千轶寻思着差不多该结束今日游戏, 回家睡觉养身体,猝然听到外面喧哗。人声嘈杂,桌椅碰撞,器皿摔碎,还有人骂咧。
迎春眉毛一拧,站起身来:“我去看看是何事。几位稍等。”
他走到门口,推开一些门出去,将内外挡住。门打开的一小会儿,苏千轶听到一声尖锐的斥责,似乎是某个女子在愤愤辱骂。
想看热闹是人之本性。苏千轶一下没了愧疚心,想听听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转身侧头,很想起身贴门上去偷听。
苏漠行军打仗一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他知太子和苏千轶在花阁,绝不能出差错,从进门到现在没放下过警惕心。他耳朵尖,隐约听到点笼统的:“似乎是某位官员的妻子,来花阁抓人。”
崔仲仁嘶了一声。
他交友广,只是科考前后实在忙,所以很少到花阁这些地方来。今天在花阁是凑巧,能见到苏小姐等人是巧上加巧。他不太明白:“大家来花阁,只是消遣消遣,听曲作乐,怎么要到抓人的地步?”
花阁卖艺不卖身,连权贵女眷都有来,不过数量会少些。像苏小姐也能在。
在场坐着的几个,没有人热衷说闲话。苏漠和商景明没回答崔仲仁,春喜则见自家小姐想听,脚已挪过来,小声解释:“花阁卖艺不卖身,但名头大,进来开支更大。这里常客中,世家权贵和商贾巨富居多。普通官员俸禄有限,要维持一家在京中生活足够,要常常来花阁不够。普通人更如此。”
开一个雅间,价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
哪位官员要是拿了养家的钱,就为了装点面子来这儿开支,被家里人找上门也不稀奇。
崔仲仁听着感慨:“下次上朝,看来能听到弹劾。”
话一出,他和另外两人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要是楼下事情闹大,万一导致他们身份暴露,恐怕不妥当。
苏漠对着商景明说:“你该回去了。”
商景明微颔首:“酒喝得差不多,一起走。”
崔仲仁还有朋友同僚,嘶了一声:“我得再留一会儿,有认识的人尚在。”他就算闹失踪,也该去喝酒或付钱赔罪。不然好友之情说翻就翻。
几人应了声。
尔东见状,打开门朝外探了探。雅间外的声音又上了一个高度。似乎是有人撞在了桌椅上,将桌椅撞开。大家伙都纷纷出雅间看热闹,一时外头人不少。
他收回脑袋,重新关上门,朝着几人交代:“外面现在人正多。”
出不去。
春喜不烦恼。她家小姐想要离开不惊扰人,很简单。稍遮掩一下脸,主仆两人悄然离开即可。主要是他们这里现在人多,一起走肯定引人注目。
她等着苏千轶吩咐。
苏千轶满心下面的事,好奇地问苏漠:“能听到是哪位官员么?”
苏漠示意尔东:“将门打开一条缝。”
尔东将门拉开一条缝,让外头的声音传进来。下面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刚才尖锐斥责的声音,这会儿带着哭腔在辱骂。她骂人用的不是官话,而是不知哪里的地方话。
苏千轶听了没懂。
崔仲仁细细听着。他对各地方言清楚,片刻后先一步回答苏千轶:“是徽州话。朝中徽州官员很多,听不太清楚具体是在说谁。”
苏漠手下的兵来自哪儿的都有,对大段大段的徽州话虽不擅长,但能分析出骂的是谁。他开口:“魏俊。”
苏千轶第一回听到这名字,脑中毫无印象。商景明和崔仲仁则同时诧异:“魏大人?”
她好奇且困惑:“谁?”
门口迎春归来,见门敞开着一条缝,打开门后进门,又将门像刚才一样留下了一条缝。他走回自己位置,与几个人低声大致说了下楼下的事:“一位客人这月在花阁花了百两,其中二十余两私下拿了夫人嫁妆。被夫人发现,这才闹上来。已经让人带他们去雅间里处理。”
很快外面的哭腔辱骂声变小,各种喧哗也慢慢弱下。外头安静下来,想来是人都被带走了。
崔仲仁心中有事,站起身提前告辞:“我去找朋友,先行走一步。苏小姐早些回去。还是让人送送你。”他看太子殿下不顺,还是希望太子能送一下苏小姐。
苏千轶点了头。
崔仲仁挂着脸,快步走出门外,并将他们的门彻底带上。
苏漠对武官熟,对普通文官熟得不多。他对名字耳熟,脑中记不得是谁:“魏俊是谁?”
商景明取了剩下的一碗烧白,放在自己面前。他回答苏漠:“翰林院,负责这一批科举新入朝教习的官员。”也就是直接教崔仲仁的官员。
这事一闹,与崔仲仁关联极大。
苏千轶明白为什么崔仲仁要出门找人去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闹该是闹不到太子或皇上这边,可又与翰林院息息相关。
教导他们的翰林院官员私下品德不行,新官员必不服。朝堂上看不顺眼的官员必然弹劾。
到时换个官员,不知道会换谁。三年后评分考核必然是与执教的官员以及吏部有关。
苏千轶念了一句:“拿女子嫁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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