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日光融融,为窗边的人也勾了一层朦胧柔和的光晕。
谢知予淡淡垂眸,睫羽在眼睑投落一片浅浅的阴影,抬手拂去肩头落花,复又转眼看向姜屿。
“我有一事不明,困扰许久,想问问师姐。”
他目光轻轻落在姜屿身上,顿了一瞬,又问:“那日师姐为何说要我做个好人?”
中毒晕倒之前,姜屿满脑子想的只有自己的任务。
那时生怕自己醒不过来,心里怎么想的自然也就怎么说了。
可这会又不能实话实说,她舔了舔唇,看着谢知予的神色,斟酌着回:
“这很奇怪吗?身为天衍宗的弟子,难道不该做个好人吗?”
谢知予微微抬了下眉,既没肯定,也没否认。
他专注地注视着姜屿,眸中带了几分探知,轻声问道:
“那师姐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算作好人?”
这倒不算是一个有多难回答的问题。
姜屿思忖一会,尽可能地将回答往原文的方向上贴近。
“心怀大义,悲悯苍生,救苦救难。”
“悲悯苍生,救苦救难?”谢知予将这八个字重复了一遍。
而后眉眼一弯,像是单纯觉得这句话很有趣似的,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止住笑意,偏头看向窗外,漆黑如墨的眼中倒映着满树繁花。
梨花和谢知予其实很相配,洁白如霜,冷艳欺雪,遗世而独立。
只不过花开得再好,也不及他半分颜色。
连蝴蝶都更偏爱于他。
谢知予抬起手,翩翩飞来一只掌心大小的银蝶,停落在他指尖。
他垂下眼眸,安静地看着这只银蝶,片刻后,唇角微微扬起了一抹很淡的弧度。
姜屿在旁看着,莫名想起了那只小毒蛛。
“...你不会还能听懂蝴蝶说话吧?”
谢知予没有回答她,他将手伸出窗外送银蝶离开,声音也好似和银蝶一起飞远,听不真切。
“起风了。”他说。
刹那间――
春风拂过枝头,惊起一场花雨。
漫天纷飞的白色花瓣犹如在春日里下了一场雪。
姜屿连忙放下药碗,及时按住了面前的药材,没让它们被这阵风给吹乱。
刚要开口,却见有两名弟子一前一后抬着担架火急火燎地跑进来。
“让一让!快让开!!”
其余弟子见状,纷纷散开,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欧阳师叔去哪里了?”
“活络丹不够用,师叔去后山采药了,估计很快就能回来。”有人回答道。
那两名弟子对视一眼,很快作出决策。
“那先给他止血吧,其余的等师叔回来再说。”
二人动作小心地将担架放在地上,擦了把额头的汗。
姜屿好奇望去,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看清那担架上躺着的人时,也不由震惊了好一会。
那人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染红,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浑身是伤,半个身子长满了像鳞片一样的东西,甚至还有继续向另外半边蔓延的趋势。
这些“鳞片”如琉璃一般剔透,像毛发一样从皮肤里长出来,密密麻麻包裹着他。
谢知予注意到她的视线,也朝担架投去一眼,而后非常热心地开口为她解惑。
“那是‘化琉璃’。”
化琉璃。
顾名思义,便是化作琉璃。
这听上去似乎很浪漫,但实际上却是一种极其古怪的致死病症。
原文所述,上古时期天崩地陷,天地混沌不清,清气与浊气交织。盘古大帝劈开天地,使清气留存,是为“灵气”,而浊气下沉,藏于地底暗渊之中。
暗渊位于魔域深处,故又名为“魔渊”,初代魔尊在此设下封印,视为禁地,严禁任何魔族子民入内。
然,十三年前封印却无故松动破开,自渊底之中跑出许多大魔,凡因大魔受伤者,无一例外都长出了琉璃一般的鳞片,身体也变得像琉璃一样脆弱,疼痛难忍,行动受阻。
这种情况无法痊愈,只能延缓鳞片生长的速度,换句话说,只要感染了这种病症,必死无疑,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灾厄一夜之间席卷魔域,尸横遍地,哀鸿遍野,无奈之下,魔尊只好向仙盟求助。
魔域与人界相接,倘若放任不管,灾厄迟早会蔓延至人界。
天衍宗掌门宁随风当即带领仙盟一众修士前往支援,众人合力将魔渊封印,经此一战,牺牲惨重,就连宁随风也死在了大魔手下。
魔域感念恩情,与仙盟签下和平协议,承诺百年之内人、魔两界友好往来。
然而十年未到,封印却再次松动,魔域怀疑仙盟故意为之,亲自撕毁协议,放任魔族逃至人界,四处侵扰百姓。
自此人界妖魔遍地,民不聊生。而想要结束这场浩劫,只有再次将魔渊封印。
作为修真界万年难得一遇的天才,这个重担自然就落到了谢知予的头上。
倘若一切顺利,他本该带领众修士剑斩妖魔,拯救苍生于水火,给人界带来期盼已久的和平,而不是为情所扰,堕入魔道。
......
“师姐方才说,‘悲悯苍生,救苦救难’者是为好人。”谢知予轻声低语。
他看了眼担架上的弟子,又将视线转回姜屿身上,笑着轻飘飘地问道:“倘若我现在杀了他,这算不算是好人呢?”
姜屿眉心一蹙,想也没想,立即开口否定。
“自然不算。”她神色认真道,“杀人是不对的。”
“可化琉璃无法痊愈,感染之后浑身都会疼痛难忍,直到鳞片长满全身窒息而亡。”
谢知予边说着又垂下眼眸,不紧不慢地继续问她:“他正在遭受这样的苦难,生不如死,我杀了他,难道不算解救了他、救苦救难吗?”
姜屿:“......”
这要她怎么回答?
直到这时,姜屿才恍然惊觉自己居然被谢知予给偷换概念套路了。
如果回答不算,那就否定了她前面说的好人的标准。
可如果回答算,岂不是又间接肯定了杀人也算做好事。
姜屿稍加思索,机智地选择转移话题,回避这个问题。
“化琉璃无法痊愈,那便应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比如将大魔封印,避免让更多人被感染,那样才算是真正的救苦救难。”
谢知予听后却笑。
他没有如愿听到想要的回答,便也不再和她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窗外适时飞来一只纸鹤,扑棱着翅膀停在谢知予右肩。
他随手取下,指尖在纸鹤脑袋上一点,也不避着姜屿,大大方方地纸鹤传信的内容展示出来。
包裹着纸鹤的灵力散开,又一点点重新汇聚,半空中漂浮着几个大字:
【渝州邪祟,速去。】
“这是什么?”姜屿问。
“一个委托罢了。”谢知予静静看了几秒,抬手一抹,将纸鹤收回。
原文好像是有这么一段剧情。
弟子考核结束后,谢知予被派去渝州完成委托,而江浸月也恰好因为私事,和宋无絮一起去了渝州。
正是这段剧情引出了男主三号出场,正在做委托的谢知予无意中撞见了江浸月和另外两位男主在一起,心中醋意暗生,为后期黑化埋下了伏笔。
姜屿顿时警铃大作,虽然她成功阻止了这两人在秘境中培养感情,但感情的事谁也说不准。
谁知道江浸月的女主光环会不会突然发挥作用,让谢知予跳过剧情也能对她一见钟情。
姜屿沉思一会,试探着问了一句:“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虽然她知道谢知予更喜欢一个人,这个问题问出来大概又要降他的友好度,但她也实在没有办法。
本以为谢知予会拒绝,却不曾想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纸鹤沉默了一会,忽又抬起眼。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里带着十足盎然的趣味和笑意,“当然可以。”
停顿几秒,目光落在那碗药上,意有所指:“不过师姐......”
没等他话说完,姜屿动作飞快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我没事的!”她边说边往嘴里塞了一颗蜜饯,压下苦味,“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窗外又起风了。
谢知予偏过头,微暖的日光洒落在他身上,犹如一池春水映梨花。无论是窗边的他还是那满树繁花,都是不可多得的春日丽景。
散乱的额发被风吹开,他一双黑眸疏淡如雪,重新给纸鹤输入灵力,看着它慢慢飞远。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姜屿,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明日清晨。”
第9章 鸳鸯债(一)
渝州位于川蜀一带,受天衍宗庇佑,境内一直很太平,并不见有妖魔侵扰,百姓安居乐业。
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小贩的吆喝声不断。
穿过来几天,总算能看看这个世界除了天衍宗以外的地方。
姜屿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天真孩童,对什么都感到很新奇。
她今日梳了双螺髻,发上系了紫色丝带,身上穿的也是同色齐腰襦裙,对襟半臂下摆束在裙腰里,内衬白色暗纹提花里衣,腰间系着双面刺绣的玉兔流苏禁步。
一蹦一跳间,发上的丝带也跟着一晃一晃,两个尖尖的发髻像狐狸耳朵,整个人是灵动又可爱。
谢知予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银冠束起的马尾显得他少年气十足,意气风发,只是眉眼淡漠冷清,温润的外表下总有一种看淡一切的漠然和疏离。
他手里拿着那把伤痕累累的木剑,身上又还背着一把剑。
作为剑修,谢知予的爱剑当然不可能只是一把木剑。
他背着的那把剑名为离恨,是入门后谢无咎所赐,但平时却很少有人见他用过离恨。
虽说剑修爱剑是人之常情,但爱到他这种地步,用都舍不得用的,姜屿还是头一次见。
吐槽归吐槽,但姜屿其实还是挺能理解他这种心理的。
毕竟剑是剑修的老婆,珍惜爱护一点也没错。
“逛了一圈好像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姜屿停在原地左顾右盼了一会,然后转过身问:“我们是不是要先去找个客栈住下,慢慢调查?”
原文关于这项委托的部分并没有详细描述,这段剧情的重点也全都放在江浸月和男主三号身上。
也就是说,姜屿只知道谢知予是来渝州做委托,但具体做的是什么、又是怎么做的,她一概不知。
而现在轮到她亲身参与,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当然得谨慎一点,好好调查清楚。
谢知予眸光淡淡在街道上扫了一圈,他看上去也不像是很着急。
“前面有间客栈,就住那一家吧。”
姜屿点点头,跟着他一起穿过街道,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路过一间卖糖画的小摊时,她眼睛倏地一亮,兴致勃勃地停下了步子。
琥珀色的糖画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走近些仿佛空气中都能闻到甜蜜的味道。
姜屿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那两只兔子上,她爽快地付了钱,然后非常大方地分给谢知予一只。
“为何突然买这个?”谢知予看着手里被她塞进来的糖画,有些困惑。
“因为可爱啊。”姜屿举着那只兔子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觉得师傅手艺很好,画得真的挺像一只兔子的吗?”
听她这么一说,谢知予垂眸又仔细看了一眼糖画,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
他倒没有否认姜屿的话,只声音很轻又平静地说:“这是小孩子才会喜欢的。”
言下之意:你有点幼稚了。
被他这样讽刺,姜屿也没和他生气。
“你这人怎么一点童心都没有?”
话一说完,她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猛然想起了他是个孤儿,十二岁之前无家可归,在这个妖魔横行的世界里,想必小时候过得一定很艰苦。
思及此,再开口时,她声音都不自觉轻柔了许多。
“谁规定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大人就不能喜欢了?而且你也没有多大,还是我的师弟。”
姜屿弯起眼睛,冲他笑得如春光明媚:“师姐送你的,你就拿着吧。”
少女一双杏眼晶莹明亮,盛满了笑意,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被她感染,变得心情明朗。
只是谢知予还从她眼里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同情和怜悯。
她在可怜他?
为什么?
谢知予不太能理解她这种奇怪的感情,因为他不会对其他人生出这样的情绪,没法与她感同身受。
她这样的眼神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就好像在看路边无家可归的小狗。
谢知予移开视线,盯着手里的兔子糖画,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它的毛发柔软雪白,也很可爱,但性格却有些胆小,不敢和人亲近。”
姜屿眨了眨眼睛,非常配合地接着他的话提问:“然后呢?”
“我见它实在害怕,便放它自由,让它离开了。”
谢知予像是沉浸在了某种回忆里,他平静地说着:“不过没过几天,它又自己跑了回来。”
懂了,这是一个双向奔赴、温馨治愈向的故事。
“小动物是有感情的,它心里大概也是舍不得离开你。”
“或许是吧。”谢知予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它在外面踩到了猎户的陷阱,回来的时候还拖着一条血肉模糊的断腿,已经奄奄一息了。”
听到这里,姜屿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
她抿了抿唇,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柔声安慰道:“其实你也不用太难过......”
“不,我并没有觉得难过。”
谢知予打断她,摇了摇头,“我见它实在痛苦,便一刀了结了它。”
他语带笑意:“临死前它还睁着眼睛看我,像是不可置信。”
姜屿:......???
姜屿万分迷惑地抬起头。
谢知予的眼里还带着狡黠的笑意,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她。
......
草,又被他耍了。
亏她刚才还真情实感地想着怎么安慰他。
姜屿拳头硬了,她沉着脸,一脸气恼地伸手要去抢他手里的糖画。
“你把兔子还给我!”
谢知予观她反应觉得有意思极了,他略微挑起眉梢,故意抬高手。
“师姐,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还有收回的道理?”
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不是很大,但方才这么一闹街上已经有许多路人朝他们投来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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