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被吞没之前,他睫羽颤了颤,垂下眼,很好地将这种情绪掩盖住了。
“我相信师姐,你不会骗我的。”
姜屿看着他,张了张嘴,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一直在疏导谢知予,这明明是她想要的结果,可真到了这一步,她又觉得心中酸涩难言,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他们若继续留在魔域,等待谢知予的只会有一种结局。
姜屿宁愿他此刻抓着她的手,对她说一些奇怪但又很符合他人设的话,比如永生永世都不能离开他,而不是像这样笑着告诉她,他愿意留下,因为他相信她。
*
魔渊深不见底,漆黑无光,四周皆是地面塌陷后形成的断层,仿佛一个无尽的黑洞,能吞噬一切。滔天的浊气不停翻涌着,散发出阵阵不祥的气息。
哪怕是道心稳固的修士,无意中往渊底看去一眼,也会短暂地失了神智。
无论魔族还是仙盟,都隔开了一段安全距离,不敢上前靠得太近。
唯有一人,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道透明的人影,正稳稳当当地落在魔渊上空,神色自若,半分无异。
“不过才短短千年……”
他打量着那些叫嚣的浊气,极轻地嗤了一声,声音分辨不出是讥讽还是什么。
“布阵吧,按我说的方位站好。”轻描淡写的语气,散发出一种独属于强者天然的威压,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臣服跪拜。
池疏带领着逍遥宗的弟子们守在乾位,剑指魔渊,等待一声令下后,所有人口中飞速念诀,随后一同将剑插入地面。
魔渊四周地表显出了叶脉一样的纹路,灵力从四面八方汇聚,像条条纵横交错的河流,流入渊底。
过去镜虽能照出魔尊的影像,可他终究是逝去之人,无法插手此事,只能在一旁指导。
好在这些后辈能力虽远不及他,但胜在他们人多,加起来应该也勉强能顺利设下封印。
随着阵法设下,渊底的浊气看起来似乎安分了些,不断流入的灵力汇聚在一处,形成一张蛛网似的巨网。
不多时,封印已然成型,牢牢锁住渊口,看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坚固。
众人见状,脸上无不露出欣喜的神情,回想起这段时日的辛苦操劳,更是有种苦尽甘来之感。
“终于结束了,这几天我觉都没怎么睡过,回去后我一定要申请睡个够。”
“掌门说等魔渊的事情解决后会给我们放长假,要不要一起去山下喝酒?”
欢呼声此起彼伏,短暂持续了几秒,倏然平静下来。
被压制住的浊气卷土重来,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过后,封印“啪”地裂开了。
第107章 定风波(七)
【提示, 当前世界线处于非稳定状态,一切进程加速中,任务倒计时还有最后两日。】
【请尽快想办法完成任务, 若届时任务判定失败,宿主将滞留书中世界。】
系统提示连续响了两次,姜屿没有理会, 转头看向谢知予。
“如果有机会能重来, 回到过去,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顿了顿,问他, “你最想做什么?”
系统与任务世界的连接已然稳定下来, 谢知予此刻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只听见姜屿的问题,沉默了一会儿, 眼神垂下来,很轻地说:“不想重来,重来就不会再遇见你了。”
……他的直觉有时候是真的很敏锐。
“我只是打个比方,假设而已, 不是真的回到过去。”姜屿握着他的手, 同他指尖相扣,“如果你没有遇到……那些不好的事, 能平安顺利地长大,你最想做什么?”
或许是要忍受疼痛的缘故, 他的体温比正常时要低些,手指也是冰凉的。从姜屿身上传来的热意让他心生贪恋, 她总是这样温暖, 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向她靠近。
他的眼帘垂下,像是在思考, 半晌后才开口回答:“不知道。”
在谢知予的角度,正是过去才造就了如今的自己,若那些从没发生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姜屿似乎理解错了他的意思,她顿时有些惆怅地看着他,说:“那你小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但是后来没有做成的事?”
谢知予摇了摇头。
他从小就被关在院子里,没见过外面的世界,生活是一成不变的平静,像一池死水,心中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欲望。
姜屿看着他,只觉得心底的气都要叹完了。
谢知予这一生好像都被困在牢笼里,没有自由的为自己活过。
她不会丢下他回到过去,但也想要尽力去填补他的遗憾。这不是愧疚或者怜悯,正是因为爱他,才会想要自己能为他做点什么。
谢知予似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他的手已经被她捂热了些,身上也逐渐暖了起来。
他微微松了手,反扣住她,望着她的眼睛很轻地笑了笑,说:“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要你爱我,能永远和我在一起,这就已经足够了。”
“没有别的要求吗,你只要我啊?”
“嗯,只要想你。 ”
姜屿神色没变,眼眶却不由红了,搂住他的脖子,扑进了他怀里。
“谢知予,你命由你,不由天。”她声音闷闷的,很认真地向他保证,“你绝对不会有事的。”
谢知予只是安静听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俯首凑近,吻去她眼角的湿意,又顺着眉目一点点往下,吻到她的唇。
四下寂然,烛花微爆。室内交缠的气氛是温柔的,两个人心无杂念,只专注地吻着彼此。他们沉溺其中,通过这个吻互相传达着心中的爱意。
*
狂风猛啸,浊气浓重得几乎遮天蔽地。新设下的封印又一次裂开了,大魔猛地扑了出来,连同原本的封印也变得岌岌可危。
仙盟留下一部分弟子和魔族一起死守魔渊,另一部分则去了魔域入口处,准备设下结界,将魔域彻底封闭起来。
池疏从魔渊赶回客栈,风尘仆仆。
“魔域封锁后入口只进不出,已经有大批魔族做好了连夜撤离的准备,剩下不愿意离开的,则会被安排一起住进庇护所。”
他喝了口桌上倒好的凉茶,继续说:“封印快要彻底失效了,最多再坚持四五日,渊底的浊气和大魔就会全部跑出来。”
客栈掌柜已于半刻钟前收到消息,免了所有客人的房钱,自己也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一时间客栈内乱成一团,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踩踏出的脚步声恍若疾风暴雨,此起彼伏。
姜屿看了眼背着包袱经过房门仓皇跑路的客人,问池疏:“过去镜没派上用场吗?”
“并非是过去镜的缘故。”池疏放下茶杯,将情况如实相告,“那位魔尊本是天地间最强的尊者,浊气天然恐惧他的气息,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因此他设下的封印才能坚持千年之久。而我们如今按他所说,设下的封印仅能封住魔渊,却无法压制那些浊气。而若无法压制,浊气便会持续不停地尝试冲破封印。”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能留在魔渊里镇守住浊气的存在。
最后一句话池疏并未说出来,但姜屿已然心知肚明了。
这个存在正是谢知予。
谢无咎从十三年前开始筹划,打造出了最合适的工具,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刻能派上用场。
“不过你们先不用担心。”池疏看着谢知予脖颈上淡去的鳞片,对他们说;“仙盟已经在想其他办法了,还有几日时间,说不准到时又会出现转机。”
系统的判定是不会出错的,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姜屿攥紧了手指,还在同自己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谢知予侧头看着她,心里也在有着自己的思虑。
池疏见他们都不说话,微叹口气,转而问起了别的:“宁秋她还在睡觉吗?”
姜屿收拢情绪,摇了摇头,说:“半个时辰前我喊过她一次,她已经醒了,但她抵着房门不肯打开,说自己太累了,不想下来。”
都睡了足有一天一夜怎么还会累……
池疏下意识觉得不对,忙起身道:“我去看看她。”
*
敲门声响起,宁秋正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脸,神情慌乱中还带了一丝惊恐。
她愣愣地盯着镜子的那个人,面色煞白:“不可能的……”
铜镜中映出的脸是她没错,可那双紫色的眼瞳,以及头顶雪白的狐耳,这二者无不让她感到陌生和惶恐。
宁秋感受到身体里有一股磅礴的灵力运转着,游走过周身每一寸的灵脉。可与此同时,还有一股她再熟悉不过的气息自她身体里发散出来。
早在幼年时期,宁秋就听过不少修士降妖除魔、维护苍生的正义事迹,她生活在天衍宗里,耳濡目染,从小就盼着自己将来能有一天像他们一样下山闯荡,除魔卫道。
这么多年以来,她已经接受了自己资质平庸的事实,哭过无数次,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绝望过。
自己怎么会是妖?
过去数年的坚持就像是一个笑话,难怪她总是除不成妖。
一种信念崩塌的无力感深深袭上心头,将她淹没、压垮,她身体颤抖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死寂中,宁秋看见镜中那个模糊的自己,那个人同样也在看她。视线相交的那一瞬,明明那张脸是她,可她却好似见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令她不敢直视,惶恐中低下了头。
爹爹知道吗?谢伯伯知道吗?如果他们知情,为什么要瞒着她啊?
敲门声再次响起,传进来池疏的声音。
“师姐,你还好吗?”
宁秋此刻不敢见他,把头埋进臂弯里,缩在屋里不肯出声。
“我知道你醒了,你若不出声,我就当你同意我进去看你了。”
“不行,你先不要进来……”宁秋急忙起身要去抵门,她还没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忘了能用灵力,耽误的这几秒时间里,池疏已经推门进来了。
她错愕地僵住身体,仓促间抱住脑袋蹲了下来,恨不能将自己就地缩成一团,最好不要叫他看见。
完蛋了……
池疏的娘亲就是死在狼妖手下,他一定也恨透了妖,如果他发现自己也是妖……
宁秋不懂妖是怎么运转灵力的,努力了半天想把耳朵缩回去,但最终只是抖了一抖,仍然竖在她的脑袋上。
池疏见她这副样子,心疼中又觉得有些无奈。他先背过身将房门关紧,然后才走到她身边蹲下,抬手去碰了碰那双狐耳,触感柔软又毛茸茸的。
“明明很可爱,为什么要躲着我?”
宁秋还是不敢面对他,只将脑袋略微抬起一点,露出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他表情:“你不…讨厌吗?”
“我是不怎么喜欢妖类。”
……果然。宁秋一颗心直接沉到谷底,像被判了死刑,颓然地蹲坐在地上。
“宁秋,但是我喜欢你。”池疏将她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柔声道,“你是人是妖都无所谓,我喜欢的是你,就算你是块石头变的,我也一样喜欢。”他顿了下,又笑说:“好歹我们也相处六年了,怎么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他的语气轻松,对她一点防备和害怕也没有,丝毫不介意她原来是只狐妖。
宁秋自己还没接受这个事实,心里十分抵触,听他这么一说,立时什么也不想了,只觉得一阵委屈和伤心,抱着他放声哭了出来。
“妖”这个身份对宁秋来说意味着什么,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池疏最是清楚。
原是想安慰她别哭,但又想到哭出来心里或许会好受些,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安静地抱着她,陪她发泄情绪。
*
池疏走后,姜屿把桌子上的茶具收拾好,留出一块空位,铺了几张信纸。
掌柜要跑路了,千年不褪色的墨不要钱一样直接送给了她。可她用着这样珍贵的墨水,好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来,信纸上倒是多出了几团漆黑的墨点。
谢知予看着她一会撑着脑袋认真思考,一会又在纸上写写画画,沉寂已久的好奇心也被她这副生动的模样勾了出来。
“在写什么?”
“等写完你就知道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姜屿从底下抽出一张空白的信纸,盖在写了半页的纸上,遮得严严实实。
“你累了吗?要不要再去睡一会,我在这里守着你。”
言下之意太过明显,谢知予歪了歪头,虽然好奇,但还是顺了她的意思:“好。”
见他乖乖回到床上躺下休息后,姜屿转回身来,移开面上的信纸,提笔接着往下写。
如果魔渊始终是谢知予命运里无法改变的节点,那么无论发生什么,姜屿都会和他一起面对。
她已经想好了那两个奖励的用途,谢知予一定不会出事,她会救他。
但任务完成后她没办法在继续滞留太久,怕他做傻事,总要给他留个信才好。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姜屿也有着自己的考量。
一来,这些话虽是真心话,可也实在不好意当着他的面说出口;二来,她要做的事,如果直接说了,他听了会很高兴,但并不会真的让她这样去做。
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姜屿吹干墨迹,又检查一遍,折好装进信封里。
“谢……”
转头见谢知予已经睡着了,她于是收了声,将信压在茶托盘下,打了个哈欠。
困意上涌,但外面现在这种情况,人人自危,封印随时都会破开,她也不知道这一觉能不能睡得安稳。想了想,干脆趴在桌子上小憩一会好了。
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谢知予睁开眼,目光没什么焦距,虚虚看着某处,缥缈空远,像是在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桌边,横抱起姜屿,将她抱去床上睡了。
想起那封信,谢知予又返身回来,推开茶托盘,指尖抵在信封上,轻轻摩挲着她画出的简笔兔子图案。
这样的画风谢知予此前没见过,但的确像她的风格,画在信封上,一眼就能认出信的主人是谁。
写完才能给他看,所以,他现在应该能看了。
谢知予拆开信封,读到第一行字,忍不住弯了嘴角。
果然是写给他的。
从明镜台初遇到相识相知,再到相爱,事无巨细,但都是从她的视角出发。
最开始相处的那段时间,他所做的种种“恶行”,让她总是想给他一拳。
后来在扬州时,他吃醋不理她,让那时的她觉得好莫名其妙。
而他在梦中突然的表白,让她觉得惊吓的同时,其实还是有一点惊喜的。
……
谢知予从来不知道,自己竟让她有过这么多奇妙的情绪体验。
他轻轻笑了下,翻了一页纸,继续往下看,信的内容一直写到他们来魔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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