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下扫视了一圈,冷嗤一声:“看来都是谣言。”
“今日过后,便是太尉夫人了,高兴些吧,别再这样愁眉不展地叫人倒胃口。”
明熙以为他是回来将重甲换下,但没想到只是同自己说了两句话就进了宫。
看着季飞绍远去的背景,明熙这才慢慢回过神。
自那日之后,她再没有见过殷寻。
白日里府中被季飞绍的重甲兵团团包围,晚上他与自己同床共枕,不留分毫余地和空隙。
明熙甚至以为他知道了些什么,见不到殷寻的日日夜夜,她焦虑到快要发疯。
她开始真的去认真思考逃离的可能性。
据殷寻所说,他会买通自己身边的几个内侍,然后在季飞绍不在京城的日子,以进宫陪娘娘的理由出府,再在路上换几路马车,一路飞快逃离汴京。
这个计划听着可行,但风险太大,那日,明熙在府中焦灼不安,于是她问了闻冬和知夏。
“你们觉得汴京好吗?若是离开汴京,你们会喜欢吗?”
那时的她没想到,也正是因为自己这句愚不可及的问题,将整个计划推向了失败。
后来在那个雨夜,本该离开汴京的季飞绍带兵将她抓了回来。
逃跑失败,知夏背叛,慕箴断首。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明熙几欲死去。
被关进后宫春棠院的那日,她整个人都是被季飞绍拎在手里的。
春棠院是荒废许久的冷宫了,这几日宫中的下人们连夜收拾,也勉强刚刚能住人。
只是这儿的光线不好,整个小院子看着阴沉沉的。
明熙恍惚地走了进去,好像踩到了什么,她以为是没清扫干净的垃圾,却在低头看清的那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一片残破的玄色面具。
她站不稳般,原地晃了晃,张皇失措地转身去看季飞绍。
也在这时,终于对他说了这几日来的第一句话。
声音哑的厉害,也颤抖的厉害:“你把他怎么了?”
像是看到了满意的表情,季飞绍恶劣地笑了笑,他三两步上前,捏住明熙瘦削的下巴,凑得极近。
“杀啦。”
尾声带着愉悦的上扬:“死得透透的,这都是因为你,知道吗?”
季飞绍面上在笑,声音却寒凉:“都是因为你要跑,才害死了那么多人,知道吗?”
明熙终于受不住,发出尖锐的哭喊。
她想到在季府时,白日里送到自己房中的折纸,傍晚见面时递给自己的野花,睡不着头痛时,殷寻总会给自己按着额角,哼唱温柔的歌谣。
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
哀默大过于心死,自那日之后,明熙就再也没有下过床了。
她总是躺着,怔愣地望着床幔,整日整日地落泪。
她再也看不了花开,听不得曲调,闭上眼就是慕箴断首时的骇人场景。
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会让她觉得痛苦,她再次开始整夜睡不着觉。
却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来陪伴她。
明熙是哭醒的。
她醒来时,缓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
察觉到身旁的声音,她偏头去看,窝在鼻梁处一滩眼泪因这动作顺着落下,又沾湿了一小片枕头。
屋内的人让她意外。
竟然是晋修。
他正将药材装进一个小荷包里,见她醒了,将荷包放在她枕旁。
“你睡了一整日了。”
晋修坐在她身旁,望着窗外的晚霞淡淡道:“你家人都快吓疯了,你在睡梦中被魇住了,止不住地哭。慕箴找到我,求我来看一看你。”
明熙眨眨眼,明明睡得很久,却还是感到疲倦:“郴州今日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她昏睡一整日,最先关注的,竟还是这些。
晋修给她喂了杯水,垂眼道:“盐商齐家的账本和造假的盐引都被捅了出来,季大人在处理了,至于你们要保的那位先生,今日一早就被送到了这里,季大人同梅大人喝了盏茶,便没再要人。”
明熙顿时感觉奇怪,这些事是谁告诉他的?
晋修没等她问,自己说道:“季大人前不久找到我,这几日我都在他身边。”
“或许也会跟他回京吧。”
明熙没有意外,只是叹息。
“你是怎么看出来他是慕箴的?”
知她此次皆是心病,晋修很担心她会再次变成记忆里那样,见她醒来虽精神不济,但至少有在好好对话。
便松了口气:“行医时望闻问切,同一个人的体态形体,我还是能看清楚的。”
晋修歪头看她:“慕公子很担心你,他以为是自己瞒了你这件事,才让你伤心过度。”
明熙慢慢坐起,接了晋修递过来的外袍披上,她摇头:“是我无法面对。”
“明明与他朝夕相处,他也从来没有要瞒我的意思,只要我能察觉,他都会毫不避讳地承认。”
明熙将脸埋进手里:“明明对不起他的人是我,认不出他的也是我,一开始我说要让他开心,我却连人都认不出,我原来是这么盲目自大。”
“可是你已经让他开心了啊。”
听闻晋修的声音,明熙抬眼。
他望着自己,和声道:“你一直陪在他身边,这不就是他一直所祈求的吗?”
“我不了解你们曾经的故事,但至少今日慕箴他来找我,他对你的那些担忧与害怕,全都不是假的。”
他轻轻拍着明熙的肩背:“如今你们相伴多年,曾经的人和事,过去了就把它忘了吧。”
“你要往前看,才不会沉醉往事,积郁过深。”
这句话就像一道惊雷,劈的明熙瞪大了眼睛。
一模一样的话。
前世晋修也曾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她透过朦胧的泪水,只看见晋修一双明亮的眼睛。
“先生……您?”
晋修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淡淡笑了笑:“既然并没有大碍,就早点出来吧,慕箴和你表姐他们,就快要急疯了。”
明熙怔愣地坐在床上,直勾勾地望着晋修收拾东西的身影。
不。
诡异的猜测才刚冒了个头就又被她按下,这种玄而又玄的事,怎么可能还会再发生呢。
晋修是晋修,就算重来多少次,他也依旧是他,说出一样的话来,并不稀奇。
但是明熙还是嗫嚅地喊住他:“先生,若是将来,您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一定要同我说,好吗?”
明熙泪眼婆娑:“我已经,无法接受第二次隐瞒了。”
晋修轻轻浅浅地笑,没有疑惑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只是温声答应:“好。”
他出去的时候,好好的将门带好。
明熙下床,望向了晋修方才一直看着的窗户。
她想到了什么,上前两步拉开了。
慕箴就站在窗外,望着天际烧的一片又一片绚烂的晚霞。
听见声音,他回身看来,先是张开了唇,又什么都没说,神色变换几次,只是对着明熙露出一个笑。
明熙看着他,看着这个不论前世今生,都在用自己的全部来保护自己的人。
她朝着窗外身后,烈焰一般的云彩下,站着被窗棂分隔的二人。
明熙不喜欢,于是她轻声地说:“慕箴,抱抱我。”
慕箴永远臣服于叶明熙。
也是不告诉她,是因为他也想以殷寻的身份能够贴身守护在她身边,能够对她做出心底真正想做的,俯首为臣。
永远也不会对明熙的话拒绝,排斥和反对。
殷寻这个身份,一开始只是自己用来暗查慕家用的。
后来它变成明熙的保护伞,慕箴情绪的倾泻口。
在明熙昏睡时,他一直站在窗边,望飞鸟,望云彩,望郴州的太阳和月亮。
他祈祷无数遍,只要能留在明熙身边,只要她不生自己的气,即便什么要求他都愿意做。
更何况是抱她这样一个,自己都渴盼的诉求。
于是慕箴毫不犹豫,生怕她反悔一般,手掌一撑便轻又快地跳了进来。
他将明熙抱住,用余生的忠诚和爱慕。
二人互相将对方抱得用力,密不可分,好像这样,他们便永远不会分开,生生世世。
第70章 猫儿
抱了很久, 明熙都没有松手,也没有说话。
慕箴心里惴惴,感受着她紧搂着自己的脖颈, 小声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明熙窝在他怀里,慢慢摇了摇头。
乖巧的姑娘像只猫一样,毛茸茸的发丝蹭着自己,慕箴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被温暖的潮水浸泡着,整个人飘飘忽忽。
他摸了摸明熙脑后,又将人抱得更紧:“那, 还生我的气吗?”
“我怎么舍得。”
明熙声音还有些哑:“阿箴, 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
“对不起, 让你担心了。”
她在慕箴怀里抬起头,一双被眼泪浸透的双眼显得润泽朦胧:“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前世一个人承受我的冷漠, 疏远和凄惨的结局。
慕箴没明白她的意思, 摇头道:“别说这三个字。”
无论发生什么, 他都听不得。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 都不想听明熙对他说对不起。
因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代表歉疚或拒绝。
他不想让明熙拥有这些负面的情绪, 也私心地不想让二人分得那么清楚明白。
明熙领会了他的意思,浅浅一笑:“那就不说, 没想到我会睡这么久, 已经调理好啦。”
她话锋一转:“方才听晋修说, 齐家的事已经处理好了?”
慕箴点头:“齐苗做得很快, 今日一早季大人就已经收到了所有罪证,他本想着立刻去牢狱灭了陈儒的口, 但与梅大人谈话后也没再说什么。”
“郴州的官员得知季大人来此的目的后,想必如今都惶惶不可终日吧。”
明熙垂眼道:“他们做了那样的事, 到头来也不会有任何处罚,想想也真是叫人寒心。”
她松了手,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渔阳?”
慕箴笑笑:“跟你一块走,你们应该也就在这两日了吧。”
赵家此次目的是为了请梅晟回京,来郴州却碰着这么大的事,耽误了这么久,如今尘埃落定,是时候该回去了。
明熙点头:“那我去问问,你等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去逛逛吧。”
她来之前本就找了许多想与慕箴一起吃的店,本以为没机会了。
既然来了,那肯定要好好玩一趟了。
出门后,门外赵姝意一脸焦急地在转圈。
见她出来了,三两步上前问她:“好点了吗?怎么突然病倒了,那个什么神医说你没什么事,是不是骗子啊?”
晋修若是知道有人说他是骗子,指不定又要怀疑自己。
明熙笑了笑:“我真没什么事,那个是我朋友可不是什么骗子啊,听他说齐家的事已经解决了?”
赵姝意神色变得有些晦暗:“嗯,就如你所说,季飞绍真的很在意外祖,得知陈先生与外祖的关系后,便没有再要人了。”
“这个郴州,真是够让人恶心的。”
明熙问:“什么时候回京?外祖的事有说吗?”
“说了。”
赵姝意苦笑道:“但是他不愿意走。”
“知道了郴州这些污糟事后,他老人家实在无法接受官家这样的决定。”
梅晟读了一辈子书,将半生都贡献给了朝廷,兢兢业业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学生都险些保不住。
或许读不读书,真的没有那么重要,这几日相处,他也看出赵自平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反倒是自己倾心培养出来的学生王安宁,身为知州,不为国为民,只是勾结齐家及一应官员走私造假,从中获利。
梅晟心灰意冷,不愿再回汴京,他甘愿闲云野鹤,教授清贫白丁,也不想再回朝堂,去面对官家了。
梅晟不愿意回去,赵自平也不能离京太久,众人便决定这几日便走。
梅昔芸本想着同女儿在郴州多陪二位一段时日,却被梅晟摆摆手拒绝。
“郴州湿热,与汴京环境大相径庭,你们长住也不适应,再说我与你母亲日子清净惯了,你们常回来看看就行。”
梅晟都这么说了,大家也不再多坚持,这日傍晚,明熙同家人们一块热热闹闹地吃了晚膳,夜风习习,趁着赵姝意在自己院子里练枪时,她偷偷跑了出去。
刚出了梅府没两步,她准备喊慕箴,只一抬头,他便已经站在自己身旁,垂眸望着自己浅笑了。
慕箴的眼睛笑起来时,瞳孔的颜色会显得更加透亮。
满月的清晖自二人身后洒下,更称得他眉眼如画。
他今日还像特地打扮过一番,耳旁的鬓发坠着亮闪闪的银链子,明熙拉着他那尾发丝摇晃着:“去吃东西?”
她虽话这么说,但已经吃过晚膳,吃不下多少东西了,晚上出来也不过是想跟慕箴一起在郴州的街头走一走。
这儿的晚间也有许多卖吃食的小贩,没见过的,新奇的明熙都会买一份,然后闻闻味道,给慕箴吃。
然后问他好不好吃,吃起来什么感觉。
慕箴虽虽吃食没多少讲究,但面对明熙求知的眼神,他还是尽可能地去描绘她买来的事物。
尽可能将味道形容得最贴切。
他吃的不多,点心甜糕这些饱腹的东西他也就吃了一两个,就拎在手里。
他们在晚间的夜风中走着,说说笑笑,在走到湖边时望见有一群流浪的猫。
明熙将他手里的点心捻了一个出来,凑到猫群面前,将蜂蜜做的点心碾碎在手心,笑眯眯地看一群小猫舔舐。
密密麻麻地酥痒让明熙咯咯地笑。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在晚间飞舞,明熙不爱宝石玉簪,她总是喜欢用绸带来绑自己的头发。
今日出门,她挑了一天翠色的发带来搭配自己水绿色的裙子,长裙是纱布材质,层层叠叠的布料交织,让她看起来像初春下凡而来的小仙子。
慕箴安静地站在她身后望了一会,唇角带上不自觉地笑。
他想起年幼时,自己曾经问过母亲。
杨天音貌美不可方物,而他爹除了早年做生意有点闲钱以外,傻里傻气,也没有英俊的样貌。
为何会喜欢上他爹呢。
那时他爹气的锤了他好几个脑瓜崩,嘴里嚷嚷着你爹我也没有那么差劲吧。
杨天音就一直笑着看他们玩闹,后来对他说。
跟慕均在一起时,她总会感到十分的平静安宁,只是望着他的身影,都会忘记时间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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