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完后,他得到了些许安慰,继续靠在她怀中,用着甚感荒谬的语气,说:“洛邑曾经拿人祭天。”
“宣懿十九年的时候,洛邑大旱,姑姑就派了当时还是户部侍郎的左相贺昀早去赈灾,没想到灾旱情太过严重,带去的粮草、银钱根本不够用,还没到上京再送来,灾民已然暴乱。”
“这时候不知道那里来了一个算命的道士,和还是洛邑王的今上说只要以人祭天就能降下甘霖,还能一步登天。”
“那时候还没人察觉到一步登天是什么意思,但是天降甘霖,对当时的洛邑诱惑太大了,于是今上就偷偷抓了几个男女,把人塞进牛羊肚子中,伪造假象,以此祭天。”
“谁知没过多久洛邑真的开始下雨,百姓把那道士当作神仙,甚至给他立庙撰书,供奉香火,一时间天佑中衢的言论甚嚣尘上。”
“左相虽然不信这种事,但灾情得缓,也松了一口气,赈完灾便回京述职了,谁知没过多久,姑姑的身体开始越来越差,太医也查不出病因,到后面更是神思不瞩,还认不清人,姑父整日以泪洗面,太医也日以继夜的看顾,可仍旧没留住姑姑,没过两年她便撒手人寰,没过多久今上便登基了。”
游照仪无意识的摩挲着宣峋与的肩膀,思忖了片刻问:“所以,那个道士说的一步登天,是指今上登基?”
宣峋与:“现在想来是这个意思,但是乱力怪神之事我并不相信。”
“除此之外,洛邑的官府贪污也很严重,都仗着曾是今上的封地,便觉得自己是第二个上京,四处搜刮民脂民膏,估计一个县令,吃穿用度都比得上朝中三平大员。”
游照仪:“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宣峋与轻轻瞪了她一眼,说:“我是世子,有些东西我自然查得到。”
他十七岁时就接手了广邑王府的死士组织,叫做雪刃,只有百来号人,但个个身手不俗,明面上出现的只有许止戈。
这算广邑王府秘辛,虽然宣峋与没刻意瞒过她,但她十七八岁知道后也从没打听。
游照仪:“那你觉得,那些人为何指认帝姬。”
宣峋与:“假设那些人说的都是实话,说明行事之时,全部用的是帝姬的名号,如果那些人说的不是实话,可能是有人见帝姬下令查案,临时决定拉她做挡箭牌,阻止宋品之再把这件事闹大。”
游照仪:“你觉得是哪一种?”
宣峋与:“都有可能,现在还不好说,现在这件事幕后最大的黑手只有可能是皇帝和太子,否则其他人不敢这样指认帝姬。”
游照仪:“明日你打算怎么办?”
宣峋与:“先找堂姐商量一下对策吧,现在宋品之虽然手持卷宗,但不代表审讯的那么多人不会把消息传出去,不出一日,上京便要沸沸扬扬。”
游照仪:“皇帝,到底想干什么。”
宣峋与:“我以前觉得他是个昏懦草包,什么也不会,只会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做事,现在……我觉得我可能看错了。”
裴毓芙一向不喜欢这个夫兄,自小没怎么带他入过宫,皇帝也不怎么关心他们,只有宣应亭回来之时才会象征性的见一见,是以他对皇帝也说不上有什么情感,即便那是他的叔叔。
游照仪突然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道:“先帝常年征战,练武不辍,怎么会三十多岁突然沉疴不起?”
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丝心惊。
难道说,手握兵权的弟弟妹妹忠心不二,反而是日日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有那份狼子野心吗?
后半夜睡是彻底睡不着了,两个人在被子里相拥,像两株藤蔓一样缠绕在一起,在对方身上汲取一些温暖和力量。
但许是心里压着大事,连呼吸都有点压抑。
两个人心照不宣,知道这件大案可能会掀起血雨腥风,尽管现在还平和如初,但已是山雨欲来。
“姑姑在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中衢强盛,国泰民安。”宣峋与的声音闷闷的响起,说:“我们结业的时候,也约定要护国安邦。”
“家国若真是如此,宁康朝才是白白付出了性命。”
游照仪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惴惴的,只搂着他的腰轻轻的摩挲,以示安抚。
“灼灼,别离开我。”
怎么又说这个,游照仪有点狐疑,但还是答:“不会离开你。”
“要出事了,你我都知道,虽然不知有多少狂风骤雨要发生,但你不能丢下我,永远。”
他抱紧她,语气用力:“你保证。”
游照仪耐心的重复:“我保证,”顿了顿又加上:“我永远不离开你。”
宣峋与安心了一点,又慢慢的说,声音轻轻,像是低喃:“离开你我没法活。”
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论对方有多少爱,多少喜欢支撑,都不能离开他。
至死方休。
……
二人一起睁眼到天明。
辰时中,游照仪准备起床,宣峋与也坐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头疼?”
一夜没睡,还有大事压着,怎么可能不头疼。
宣峋与轻轻的嗯了一声,游照仪便伸手帮他揉了揉,说:“不如你再躺一会儿?”
宣峋与蹭了蹭她的手,但还是说:“不了,起床了,我们去见堂姐。”
二人便起床整装,他眼底有些血丝,整个人显出几分憔悴。
游照仪后知后觉出了一丝轻微的心疼,手僵了僵,但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宣峋与并没发现,自顾自收拾好自己,与她一起出门。
……
太子和帝姬十四岁就可以在宫外开府了,称作太子外府和帝姬外府,方便他们在宫外办事的时候居住。
自从宣芷与从叱蛮回来后,就没怎么住在宫里过,大部分的时候都住在外府,就坐落在禁宫不远处的明光街。
二人入府之时宣芷与也才刚起,见他们这么早来找她诧异的问:“怎么这会儿来?案子有进展了吗?”
她睡眼惺忪,还在揉眼睛。
游照仪说:“幕后黑手已经供出来了。”
宣芷与一下子清醒了,咽了口口水,有些害怕听见弟弟或是父亲的名字,但还是问:“是谁?”
“是你。”
什么啊?宣芷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的瞪大眼睛,又问了一遍:“是谁?!”
宣峋与皱起眉头,说:“是你,堂姐,那些人指认你。”
“怎么可能!我连这件事都不知道!还是照仪和我说的……什么啊,指认我!我前两年还在叱蛮!是不是疯了?!”
她语无伦次,眼里出现惊惧。
游照仪上前一步抓住她乱挥的手,说:“我知道不是你。”宣芷与被她制住双手,喘着粗气看着她,见她声音仍是坚定平和,总算听进去一点,渐渐安静下来。
“但是他们指认你,你已经不安全了。”
宣芷与眼泪倏忽涌出来,抖着声音的问:“是谁!是不是太子?还是我父皇?他们想用我当挡箭牌?我是他女儿啊!我是他女儿!”
她头晕眼花,手脚发软,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游照仪说:“从昨天宋品之审讯完开始,消息若是不可避免的传出去,就会有人冠冕堂皇的说要处置你,你死了,这件事就有了替罪羊,要是消息传不出去,宋品之也会顾忌到你不敢再查,渐渐的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倒时候生意照做,暗门照开,没有人会关注。”
宣芷与抬头看她,眼里都是绝望。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把她的脑子割的七零八落的,只能茫茫无依的看着对方。
游照仪蹲下来,和她对视,声音轻轻却振聋发聩。
“殿下,你不能坐以待毙,任由别人欺凌,想一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话指示性太强,宣芷与良久才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对方目光沉沉,可是眼底却烧了一片野火,就如同她曾经那样。
是啊……
只有握住天权,才能说出口,喊出声,不任人摆布,不受制于人。
幼年的自己,不是说好要站在顶端吗?
现在怎么都忘了呢。
她看了看游照仪,又看了一眼宣峋与,声音战栗:“我、我试试……”
“不是试试,”一直站在游照仪身后的宣峋与开口了,声音寒凉:“若是真的到了最后那一步,你不能用试试就让别人和你去拼命。”
宣芷与咬牙,描画了精致蔻丹的指甲刺入手心,淋漓的鲜血留下来,刺激着她的神经:“好、好!如果到了最后一步,我定拼尽全力!”
游照仪笑了笑,放开她的手站起身,宣峋与最后叮嘱:“明日若有变,由卜同钰来接你,别人不要轻信。”
宣芷与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看着游照仪拉起宣峋与的手走出去。
……
晚间,宋品之依言夜访广邑王府。
宣峋与和游照仪在内间等着她,让她入座后,世子才开口道:“今日街巷已有流言,称宜光帝姬贼喊捉贼,结果被自己人查了出来。”
宋品之点点头,说:“我也听说了,世子想如何办?”
宣峋与说:“我与灼灼还有母亲都商量过了,再暗中查探已然无济于事,不如直接把卷宗公诸于世,两相抗衡。”
游照仪道:“直接把水搅浑,说不定能找出更多的破绽。”
宋品之有些迟疑,道:“若是如此,相当于直接和陛下宣战,臣的性命……”
她虽有报国之心,但相较之下,还是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更何况她还有夫婿。
宣峋与:“你放心罢,明日你在大理寺外公诸,广邑王府会派人保护你,一旦事毕,你与你的夫婿就立刻启程去往容州,那里已经做好了一切接应,定会保你安全无虞。”
宋品之这才放心的点点头,神色也坚定了起来,道:“愿做第一剑。”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似要应和这蒙昧的尘世,细若游丝的织成一张巨大的网,风起时,丝网翩然而动,风落时,便又悄然落下,一起一落之间,是彼此沉默的战争。
第45章 黄昏独立佛堂前
(1)
中衢起于割据, 常年征伐,历朝皇帝不论男女几乎都曾领兵作战,尤其是先圣宣懿皇帝剿灭南羌后, 中衢官场重武轻文的风气达到鼎盛, 百姓认为只有投军才能在官场之中冲出一条路来,民间的应试正考一度凋敝。
为了改变这一现象,由当时还在朝中为官的尚书右丞江寻也献策,以大理寺为首, 太常寺、鸿胪寺为翼, 每月初十、十五、二十,向京中百姓公诸府内事物,大到他国来朝如何设宴招待,小到左邻右舍吵架拌嘴的事如何审理, 都一五一十的告知百姓,让他们晓得国家是如何运转、百姓是如何安居,严明武官攘外, 文官安内,缺一不可。
这事儿刚开始干, 并没有什么成效,百姓们每天白天睁眼到晚上闭眼, 何时不是忙忙碌碌的跑生活, 除非是有关自己家的案件或是马上要来临的节日, 否则并没有多少人会停下脚步听这些公诸。
连弄了两个月, 连先帝都倦了,和江寻也说算了, 可江寻也很是倔脾气,自己下了值坐到大理寺门前听了两天, 那些官员见尚书右丞坐在下首,冷汗淋漓,本就枯燥的卷宗读的更是磕磕绊绊。
江寻也这回发现问题所在了,当晚就找了个生意最好的茶楼,高价把里面的说书先生给聘来,前一晚看卷宗,写文书,第二天就坐在大理寺门前一拍醒木,把李家的狗踹了徐家的小孩这一件事说的百转千回,当天那门前简直是乌泱泱的人山人海,连路过的狗都忍不住停下来听两句。
最后那先生一笑,言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门前百姓纷纷哀嚎,十五便又眼巴巴的来门口等,那说书先生总算把上一回案件如何判的结果说了,然等到说下一个案件,结果却照旧按下不表,再等着下回说。
经此一遭,百姓们也对这事儿充满了兴趣,听久了也能听出点门道,例如这个案件判的有失水准,那个案件真是大快人心,江寻也还招人在三寺放了个大箱子,让百姓们若是听出错漏或有什么意见都可以上书陈情,竟还真的纠了不少冤假错案。
除了这点以外,渐渐的应试正考的人数也多了起来,文武考官再次变得严格,中衢人才不断涌现,进入最繁盛的时期。
如今近三十年过去,这一旧俗一直延续了下来,三寺门前的说书先生换了一批又一批,百姓对此也司空见惯,不再像之前那么感兴趣,每日门前的人都很稳定,不多不少。
然今日有些不一样。
大理寺外一早就围满了人。
其中有不少人是游照仪找来虚张声势的,这也吸引了一堆逛早市想看热闹的人。
众人往上一瞧,并不见什么说书先生,只见大理寺卿顾准并少卿江萦序立于一侧,少丞宋品之手持卷宗站在正中公诸。
“我为大理寺少丞宋品之,今日由我为前日里帝姬斥于流云声一案做出公诸,望大家详听。”
流云声一案在民间闹出的流言只多不少,前日那些店主刚招,昨日帝姬贼喊捉贼的言论就开始甚嚣尘上,但百姓们并不知道其中秘辛,别人怎么传,自己也就怎么听。
“帝姬斥于流云声一案,始于宣懿十四年,约三十名南羌旧人前后被洛邑祥云城挽月台老鸨许其绥从容州拐卖至洛邑,被现洛邑州丞、原洛邑祥云城守军校尉陈西岳查获后,交予了万两白银送至守军营贿赂陈西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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