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屠夫看着他如今这幅模样,长长叹了口气。
姜浮想到,韩母那封遗言,左邻右舍因为同情她的遭遇,都齐齐为她隐瞒,冯屠夫不知道,这冯柳儿是一定的了。
她还记得,柳儿那日口口声声说的是,亲眼看到韩父离开了家门。可据韩母交代,韩父在出门前已经死了的,怎么还可能再出门。
灵堂里并无几个人,冯柳儿跪在棺材前烧纸。粗糙的纸钱被投入火盆中,不一会儿就被火舌吞噬,变成了黑灰,像是短暂的人生,最绚烂的那一刻居然就是终结。
姜浮走到她面前,死者为大,跪坐在地上,帮冯柳儿将剪好的纸钱一张张分离开来。
冯柳儿眼中含泪,低声道:“多谢。”
姜浮道:“不必。我有一事思考不通,想请求娘子解惑。”
冯柳儿眸光一沉,道:“娘子直说便是。”
姜浮道:“娘子是个爽快人,我也不必拐弯抹角了。韩伯母留下的遗书,把一切都交代了,我想问的就是,当日娘子究竟看到了什么?”
冯柳儿道:“哦?韩婶把什么都交代了?我那日所说的,就是我所看到的,其余的,我为什么也不知道。当然了,也有可能,我当时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一时记错了也是可能的。”
姜浮一直仔细看着她的神色,其眸光坚定,神色淡淡,不见一点儿慌乱,心中明白,冯柳儿是决意什么都不会说的了。
她也不生气,本来就是随口一问,没想着把当日从犯送入大牢。不光是她,谢闻姜渐也都没有这么想。
没想到冯柳儿嘴巴固若金汤,冯屠夫就站在帘子外面。她们俩的谈话自然也没瞒过他。
他掀开帘子,快步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姜浮起身,有些发怵,不过谢闻苏嫦都在不远处,她略微定下心来,大着胆子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别不是被她戳破了当年的事情,要杀人灭口吧?
冯屠夫却是一下跪了下来,把姜浮和冯柳儿都吓了一跳。冯柳儿忙去拉人,责怪道:“阿耶,你这是做什么?”
冯屠夫却不肯起来,他没有女儿冷静,姜浮轻飘飘一句话,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湖底,却激起了心中千层浪。他自恃一生光明磊落,唯一做过的见不得人之事只有这件了。一直留在内心煎熬,还不如给他个痛快。
所以,他突然有种果然如此的觉悟,“我知道,你们是玉京来的贵人,韩牧之死,是我帮助韩林氏的,与柳儿无关。你们要抓,就抓我进大牢吧,反正我也一把岁数了,活也活腻了。”
冯柳儿嗔怪地瞪了老父亲一眼,韩婶儿已死,她们死不承认,难不成还能把鬼魂招来和她们父女对证吗?阿耶也太沉不住气了。
冯屠夫安慰女儿道:“别怕,这件事堵在我心里十几年了,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也该让它了断了。”
冯柳儿满面复杂,她知道冯屠夫的性子,他是个有名直肠子,能把一件事情窝在心里十几年,肯定是极为难熬,何况还是这种大事。
她不再说说什么。
倒是姜浮挺无奈,她一时好奇心起,才想问问当年的情况,没想到倒惹出来这么一遭。
她冲着冯屠夫父女两个解释了好久,再三保证不是代表官府来得,更不会将他们告到衙门,冯屠夫父女才勉强相信。
姜浮也终于如愿得知道了这段往事。
原来韩父被韩母失手推搡至死,那位说话不好听的郑先生也在现场。
韩父当年虽然只是个农夫,但有木匠手艺,也算是十里八乡小有名气。更别说还娶了个大家娘子做媳妇。
韩母名义上跟娘家断了关系,但离家的时候,也带了几十两私房钱,这在种地为生的庄稼人中,可不是一笔小钱。
本来两人也过来几年和和美美的好日子,韩父肯卖力气,也有手艺,韩母笨拙地学习操持家务。
可到了韩游之启蒙入学的时候,家中便捉襟见肘起来。
小地方的学堂,能有什么好先生,大多数都是郑先生这样的,苦读半生连个秀才也不是的。
韩父虽然几辈子都是种地人,但心里总还希望着,子孙能光耀门楣。韩母更是如此,望子成龙之心,比韩父尤甚。
她当日离家之时,可是对爷娘放下狠话的,若是只在这里做个农妇,她真的不甘心。丈夫已经这个岁数,再努力也无果。幸好儿子聪颖,若重视培养,以后肯定能成大才。
他们夫妻俩便更加卖力,不光是自己家的田要种,韩母更时常去做些零活儿。做饭砍柴这些她虽不擅长,但从小学习的女红,在这地界,却是难得的佳品。
两人就这么准备起来,一心一意为儿子读书做准备。
可城里的大书院,光是一年的束脩就是二三十两,怎么会是农家负担得起的?
第一年的束脩有韩母从家里带来的银两,付得轻松,可读书不是只一年就可以的,以后的日子,又该如何?
有了坏鸡蛋,自然会招来苍蝇。什么地方都不缺游手好闲的混混,韩父的表兄就是这么一个混混,穿着绫罗绸缎,天天无所事事却从来不少银钱。
他似乎知道了韩父的窘境,笑嘻嘻请他喝酒,三钱银子一壶的好酒果然和那些便宜货不一样。韩父看着他的穿着,听着他状似无意的炫耀,心里终究是动摇了。
不如就去试试吧?就赌几文钱,赢了皆大欢喜,输了也就心疼一会儿。
韩父被诱引着,第一次进了去了赌坊。可能真是上天眷顾,他的赌运极好,第一次就赢了个盆满钵满。说好的几文钱也变成了几钱,又变成了几两,最后变成了几十两。儿子明年的束脩也有了!
真是一本万利,他就算日夜不停地照料自家的地,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攒下这么多钱!
表兄恭维了一番,又约他明日再来。韩父犹豫了,想就此停手。
表兄又道:“我都听说了,外甥的束脩一年最少二十两,你要是不多赚几两,总不能一直靠着弟妹嫁妆吧?”
韩父被说服了,第二天又去了。今天运气没有昨天好,只赚了几两银子,但这几两也是庄稼人难得的收入了。
所以他喜不自胜,第三日又去了,然后先是做完了活计再去玩几把,后来是田地不管,木工手艺都推了,天天泡在赌坊里。
他的运气也差起来,赢得钱很多又输了,本钱也都打了水漂,但越输就越不服输,更何况,他可是赢过的。
家里这几年的积蓄没有了,妻子带来的钱没有了,他还欠了赌坊不少钱,借了好友郑敏的钱还要去赌。
当日正是郑敏来家里给他送钱,他前不久刚落第,终于认清自己不是这块料,以后就认命当个小书院的先生了,剩下这几两本来是家中为了他赶考准备的银两,今天一股脑都带来给了韩父,就为了能将好友拉离赌海。
可人们说得没错,染上了赌瘾的人,已经不能称得上是人了。韩父拿到钱,又要去赌坊翻身。
韩母抱着丈夫的大腿苦苦哀求,可这也感化不了韩父的铁石心肠。
郑敏想去劝架,但两夫妻动手,纠缠在一起,他读书读得迂腐了,根本不知道如何插手。
他只能先把大门关了,免得韩父拿了钱要出去。
可他只转了个身去关门,再回头的时候一切都变了。
第134章 遇刺
韩父的脑袋碰到了桌角, 流出好多血来,眼睛还是瞪得老大,像是死不瞑目一般, 手里还紧紧握着原本属于郑敏的钱袋。
韩母跌坐在地上, 眼睛瞪得比死去的韩父更大。
郑敏从来没见过这副场景, 吓得几乎肝胆欲裂。
韩母颤颤巍巍爬到了韩父面前, 伸出手去试鼻息,半晌声音发抖道, “没气了……”
郑敏这时候才回过神来,跳起来,“你杀人了, 你杀人了!”
韩母哭着求他:“别说, 求你别告诉别人,游之就我一个亲人了,要是我被抓起来了,他一个孩童, 该怎么办呢?”
郑敏冷静下来, 想起好友自染上赌瘾以来, 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别说勤劳干活了, 只要韩母不给钱,就时常打骂。他住得不远, 偶尔能听到韩母的哭喊声, 邻居的议论声也不绝于耳。
看着痛哭流涕的女人, 那副要拿她去见官的正义心肠突然软了一下, 郑敏甩甩袖子,“唉, 我不管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开门转身离去。
原来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伏在地上,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郑敏说不告诉别人,那只要处理完尸体就行了。韩母努力冷静下来,把血迹清理干净,先把韩父的尸体盖住,准备到夜深人静之时,拖到后院的空地埋了。
没想到遇到了起夜的冯柳儿,之后的事情,不用说也猜到了。
韩母把儿子哄睡着,处理尸体的时候还是闹出了不少动静。她力气小,韩父到底是个壮年男子,难免发出声音。被冯柳儿撞到了,小娘子只以为是有贼人要翻墙偷东西,慌忙去叫自家大人。
幸好冯屠夫是个热心人,早就对韩父这些时日的做派不太高兴。
韩母痛哭流涕地和她们父女二人讲了事情原委,冯屠夫只叹气,便也答应了韩母的请求,不准备告诉别人,甚至还帮忙挖坑隐瞒尸体。
回忆就此终结,冯屠夫犹在感叹,“为了这件事,我提心吊胆了一辈子,可也从未后悔过。就算再来千次百次,我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冯柳儿见父亲将事情和盘托出,也幽幽叹了口气,“你也是女子,应该知道女子的不容易。当年我虽然岁数不大,但还记得,韩婶儿身上皮肉总是青青紫紫的。咱们女人,似乎天生就是命苦些,嫁了个这样的男人,又能怎么办呢?没有娘家撑腰,官府也不会管这种事情的。你们这些大家娘子还好,有和离的底气,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多半是拿了女儿换彩礼的,怎么可能会去撑腰。”
她言语恳切,句句都在说韩母的不容易,显然还是担心姜浮会把这件事告诉旁人。
姜浮微微一笑,再次发誓,“两位放心,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事情已了,几人告别姜荫,踏上归途。
临行前,滕光意又十分谄媚拍了一通马屁,把姜荫哄得,恨不得把女儿立马从玉京城绑回来,当场成亲。
滕光意放下了心,就算搞不定姜渔,先搞定老丈人也是好的。
在路途上的某个茶水摊,停下来修整的时候,旁边的汉子正在说些桃色事件,姜渐的脸色简直难看得发绿。
“唉唉唉,你听说了吗?就是那个江南第一美人,叫什么翩翩的,她杀人了,已经被判刑了,说是秋后问斩呢。”
听到翩翩两个字,姜浮第一时间去看苏嫦的脸色,她还在低头喝茶,并无什么特别大的反应。
竖起了耳朵,那几个汉子还在嘀嘀咕咕个没完。
“啧啧啧真是可惜了,那样一个大美人,居然也忍心去送死。”
其中有一个笑得很猥琐:“都要死了,死之前能不能便宜我们几个?”
然后是恶心的心照不宣的笑声。
“好像是有个官家公子,看上了她旁边那个叫小桃的女使,这个翩翩自恃甚高,觉得自己花容月貌,怎么可能被一个没长开的小丫头片子比下去,哪受得了这个气,一怒之下,直接用花瓶把人砸死了。”
姜浮皱着眉,默默听着。如果真的如他们所说,也不对,因为嫉妒杀人……
翩翩一生不知道经历过几个男人,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小女使不会是那日所见的呆呆的小桃吧?
她叹了一口气,真相究竟如何,恐怕要见到翩翩本人才能知道了。他们已经出了江南,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要终止月停和翩翩的悲剧,禁止官员嫖妓还不够,最好是永远的废除妓院。
可谁会支持这种看起来无稽之谈的决定呢?
姜浮想了想,阿兄不会,阿耶也不会,他们喜欢清者自清这种高人一等的感觉。
或许,宋燕时会,宋贵妃会。
姜浮也会。
有些事,只有女人能看到,也只有女人会去做。
能回到玉京,谢闻和滕光意都一脸笑容,姜渐不能理解,“你们俩也太矫情了,还没过苦日子就受不了了?”
谢闻没说话,滕光意翻了个白眼,姜渐这种的榆木脑袋,就算开窍了和没开窍也没什么不同。
离了江南,还有差不多一旬的路程,经历了三四日的日夜赶路,众人决定在凛州城好好歇一日。
凛州刺史之前是给诸位皇子启蒙的老师,谢闻想着去拜访一下,但还是没去,这次本来就是微服私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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