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一眼,姜浮低着头,只能看到她如云的发髻。
算了,总要和她商量一下,她如今年岁还小,再等等也行。
皇帝睁开眼睛,目光投向谢闻:“太子怎么看?”
谢闻心里奇怪,他之前明明也和父亲说过,商明鹤的令牌或许有蹊跷,可父亲执意不听。
怎么今天,又问他一回?
是父亲更是皇帝,他恭敬道:“儿子以为,商将军之案或有蹊跷。”
皇帝道:“既然太子也这么觉得,那就令三法司共审此案,太子旁听。”
地上还跪着的吴楼云懵了,就这么简单?他慌忙谢了隆恩,得到允许才从地上爬起来。
然后就听到皇帝阴阳怪气地一声赞:“不愧是姜卿的女儿啊,果然是美貌过人。”
姜浮睫毛动了一下。
站着的姜渐却恍如雷劈,他想起宫里的那位,最得宠的宋婕妤,比姜浮也大不了几岁。
而皇帝,年龄比阿耶还大。
他不会真得看上姜浮了吧?
姜渐脚一软,不禁往地上倒去。
虽说他和姜浮刚吵过架,但亲生兄妹,血浓于水,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进火坑。
他这一倒,砸到了宋燕时身上,到地面上的时候还发出来好大的动静。
宋燕时咬牙去扶他,压低声音道:“你大爷的,往哪倒呢?别想占我便宜。”
姜渐下意识反驳:“咱俩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呢。”
开玩笑,他年少风流,出身名门,前途一片大好,岂是宋燕时可以相比的。
他没太注意声量,全部人都被他倒下吸引,这句话更是被所有人都听了个全。
幸好皇帝没有责怪,反而是笑笑:“年轻人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第29章 鸟雀
江南繁华, 参差十万人家,风流尽数,玉京是陈国都, 富贵更盛。
按理来说, 姜渔担心自己被发现, 应该躲在姜府不出来, 可那样,她就不是姜渔了。
姜浮还为商明鹤的事情烦心, 就被拉了出来。尽人事听天命,如此而已。
姜渔离开玉京也要有两三年了,如今是看什么都新奇, 看什么都想试一试。
她们从后门溜出来, 直往东市而去,这里有数不清的生意人,异族的舞姬舞姿动人,赶考的学子自恃风流, 洋洋洒洒在墙壁上抒写动人诗篇。
盛世真美好啊。
姜渔什么都略微尝一尝, 东市最有名的春风楼中, 这里不止有达官贵人,还有有几个闲钱的平民百姓。
装修并不是多么浮华富贵, 简朴大方,价格也很朴实, 普通人都能吃得起, 所以虽然没有隔壁金玉楼赚得多, 但要热闹, 从来都是座无虚席。
她们今天倒是好运气,店里居然零零散散几个人, 应该也有不是在饭点的缘故。
姜渔拿着菜单惊讶了一下,她压低声音和跑堂的店小二道:“你们店里胆子可真大,居然敢用牛肉,难不成不怕挨板子吗?”
牛是耕地的,大陈律例规定,若是有私自杀牛吃肉的,可是要被京兆尹的人抓去,挨板子的。
店小二笑了:“娘子您一定不是本地人,咱们这儿啊,从去岁开始,牛肉早就不是稀罕物了。”
姜渔道:“谁说我不是本地人,只不过出去了几年而已。”
店小二本来也不忙,见她们几个小娘子貌美,也并不盛气凌人,很乐意多说几句话。他笑着解释:“这也难怪,娘子不知道,玉京来了个扶月人,最擅长养殖这些家畜。无论是牛啊还是马什么的,只要是被他养了,就长得又好又壮,生得还多,官府早就对吃牛肉这回儿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
姜浮以前也只知道,玉京城中牛肉不再紧俏,并未听说过扶月人的事。她心里不自觉得想起来了那只白虎,在闹市狂奔而不伤人,让野兽驯服,扶月人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吗?
菜刚上了一个,姜浮和雪簇都尝了,直呼好吃,而原本一直嚷嚷着饿了的姜渔,总神情不太自然,想找什么东西捂着脸。
姜浮奇怪道:“小鱼儿你在干什么?不是早说饿了吗?”
姜渔忙把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嘘嘘,别说话啦。”
姜浮更好奇了。
姜渔用眼神示意她:“对面有个讨厌鬼,就是我阿耶,非要把我嫁给他那个。”
姜浮愣了,顺着她的眼神往后面看去。这还真是巧了,不过这是春闱,外地举子纷纷赴京赶考,倒也算情理之中。
她八卦之心顿起,压低声音问道:“是哪个?”
姜渔飞快瞟了一眼:“就那个穿白色的,叫韩游之,又穷又酸,长得还丑,一看就讨人厌。”
姜浮看到了,然后沉默了。
五官端正,自有一股书生意气,难道真的是她审美有问题吗?怎么也看不出来这和丑字沾边了。
雪簇也道:“……我看也不丑啊。”
姜渔道:“胡说,他明明丑得很。”
姜浮心里便懂了,这和韩游之本人如何并没有多大关系,哪怕他长成再世潘安的俊俏模样,姜渔也一概讨厌。
大概这就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吧。
许是她心里在想事情,一个不注意忘了她是在偷看了,那位韩举子似乎有所察觉,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然后视线略微一移,从她身上转移到了姜渔身上。
姜浮心想完了,姜渔知道韩游之长什么模样,那她们一定是见过的了。韩游之九成九也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让他在这里看到了,不会和五叔告状吧?
她轻轻碰一下姜渔的手臂:“他认识你吗?”
姜渔道:“阿耶那个老古板,我只是在屏风后面,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应该不认识我。”
她当初不想看得,可是阿娘跟她保证,只要看一眼,她肯定会回转心思,同意这门婚事。
她就去看了,然后,心如止水。
韩游之的目光已经收了回去,姜浮却越想越不对劲。她怎么觉得,这人在姜渔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地长。有种感觉,这人认出来姜渔了。
另外她还看到了一个身影,是国子监的沈子写。她隐隐约约听到隔壁学子的调笑声,这一届探花肯定是要在他们之中诞生了。
如果说五叔父是个老古板,那么阿耶就开明得过分了,凡是姜浮的事,都喜欢和她本人商量。
这当然也包括沈子写。
阿耶很看中他,说虽然出身差些,但为人处事都很好,学问也好,长相也行。家里人口简单,出身差反而是个好事了。
沈子写好像也看到她了,但姜浮全然没在意。
口中的佳肴也变得没味道起来。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另一个人。这世间果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他什么都好,可惜他的身份……
姜浮不想做什么白月光皇后,也不想做争权夺利的贵妃。
宫墙深深,里面又埋葬了多少芳魂呢?
她不愿成为笼中雀,哪怕是天底下最尊贵的雀。
是夜,宋燕时提着一盏灯笼,独自一人打开大理寺狱的门,正在打着盹的狱卒见了她,立马一个激灵站起来,讪笑着问:“宋少卿,这大半夜的,您怎么来了?”
宋燕时是有名的笑面虎,对于牢狱外的人,向来是和煦的。她摆摆手:“没事,我就随便来看看,不用跟着。”
牢狱里天生就有一种阴沉的死气,压得人精神不好,宽大的官服把她衬托得更加瘦弱。
要不是本来就知道,谁能猜出来,她会是那位有名心狠手辣的大理寺少卿呢?
看到了想见到的人,宋燕时笑弯了眼睛,看起来十分可亲:“商将军。”
牢狱里的人正是商明鹤。
原本气派的官服已经换下,现在身上的是脏旧的囚衣,头发比起以前的一丝不苟,也变成了凌乱的模样,眼睛却还是清明锐利,很有些美人落难的意味。
可惜宋燕时可不是什么懂得怜花惜玉的人。
商明鹤能从她手底下逃过酷刑,对她而言,已经是格外的开恩。
商明鹤略微睁开了眼睛,冷淡问道:“宋少卿深夜到访,是为何事?”
宋燕时笑了笑,又微微叹了口气:“我少年之时,也曾听到商将军的美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没想到和将军的再次相见,居然是在这牢狱之中,真是让人感慨万千啊。”
灯火昏暗,商明鹤眸子里的光明明暗暗:“少卿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就是。我是个粗人,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
宋燕时哈哈笑了起来:“将军别开玩笑了,谁不知道,将军出身名门,虽然落魄了,但也和我们这种市井人家不一样的。”
这无疑是戳到了商明鹤的痛处,满门皆灭,他冷笑起来:“少卿是特意来奚落我的吗?”
宋燕时摇头踱步:“将军为什么会这样想?某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可也不屑于当落井下石的小人。”她话锋一转,步子停住,直直地望着他,语气笃定:“将军不是已经大仇得报了吗?怎么还不满起来,不是应该觉得快意吗?”
商明鹤盯着她,和傅相外露的野心不一样,这个宋贵妃的侄女儿阴狠都藏在内里。
他吸了一口气,为自己辩驳道:“不错,柴原的确是我手刃,那是他罪有应得。但东宫遇刺,和扶月白虎,皆非我所为。”
柴原已经快死了,他内心里知道,他不应该为这么一个人毁去自己的人生。他现在已经是三品武将,这个年纪,算是前无古人。
可他能甘心吗?看着灭门仇人寿终正寝?他已经忍了十年,想着出人头地,把真凶绳之以法。
商明鹤已经是重臣了,但朝堂上关系错综复杂,想要轻易地拔起一株藤蔓,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如果柴原不死在他手里,这会成为他一生的梦魇,就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他下手,杀了一个将死之人。这是他在战场外,杀得第一个人,看起来也是最后一个了。
从离开玉京城那天,他的眼睛就已经被仇恨蒙住了,行尸走肉而已,死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宋燕时还是笑盈盈的:“说实话,宋某当然是相信将军的,我相信也有不少人会相信将军。可将军想要他们的相信吗?”
商明鹤愣了一下,目光转为锐利:“你什么意思?”
宋燕时幽幽笑道:“宋某什么意思,将军真的不清楚吗?刺杀东宫的人是谁,放走白虎的人又是谁,将军恐怕比我要清楚得多吧?”
她软绵绵没什么力气的语调,实在很适合现在的场景,有种阴森压抑的冷调。
商明鹤盯着她,透过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幕后之人到底是谁,他当然知道!
宋燕时道:“将军,该怎么做不用宋某教你了吧?”
为报君意,提剑为君死。
商明鹤道:“你是谁的人?宋贵妃,太子,晋王还是秦王?”
宋燕时道:“都不是,我是自己的人。”
该说得都已经说完,她不再理会,和狱卒打了招呼,拎着灯晃晃悠悠的往外面走。
春夜的风呜呜刮着,还带着些冬日的余威,吹冷了人心,吹凉了热血,吹软了骨头。
夜深露重,在官衙凑活一宿算了,反正那个家里,也没什么值得挂念的。
给谁办事有好处,她就是谁的人。
怎么不算是自己的人呢?
第30章 赐婚
三司会审最终还是没有等到, 商明鹤在狱中自杀的消息传来,姜渐皮笑肉不笑:“大理寺还真是个好地方,凡是案子也不必审了, 反正嫌疑犯会自己自杀。”
他话是这么说, 却又可耻得松了一口气, 商明鹤死了也好。
姜浮闷闷不乐得摆弄手帕, 心里总觉得有股气上不来。
答应南楼云作证,她也是害怕的, 可自己鼓足勇气,居然还是这个结果……
她不想说话,一个人发呆, 晚饭也没有胃口。
夜色一点点暗下来, 树上春意闹,虫鸣声开始响起来,姜浮沮丧得很,这个世界和她认知里的不太一样。
阿耶今日难得回来, 问了情况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书房幽静, 他看着落寞的小女儿, 好像是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他已经不再年轻,头发夹杂了几根白色, 脸上不再光滑,精力也越来越差。这是一个人衰老的征兆。
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 把头上的一根簪子扶正, 姜祭酒道:“伤心了?”
姜浮没说话, 如果是小时候, 阿耶肯定会抱她进怀里安慰,可女大避父, 想和小时候一样是不可能了。
姜祭酒继续道:“明鹤是个好孩子,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他的声音有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柔感,听着就让人安心。他在朝堂之上,知道的消息自然比姜浮要多得多。商明鹤死了,这似乎是最平静的方式。
他死了,对谁都好。
庙堂之高之深,所有人都知道,但谁也都想试一试这趟浑水,权利实在是太令人着迷了。
他讲起来了自己的过往,姜家名门望族,他是嫡长,自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五陵年少,世家轻狂,挥金如土,他也曾有一马为天下先的豪气。
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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