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从那次洪灾,他被任命为钦差。
在那里,他看到了水里浮尸泡得发白,百姓食不果腹,纷纷易子而食。
那几年他常常恍惚,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呢?
朝廷的救济应该早已发了下来,可却迟迟不到当地。
好不容易到了,粮食数量对不上,银钱金额也对不上。
这是无数百姓的救命钱,却还要经过这样那样的层层盘剥,到了百姓手里,能收到一半就是好事。
他年少的一直自诩君子风流,世俗铜臭,不屑一顾,视金钱如粪土,可到了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一文钱就可以救一个人的命。
他语气了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小辈,背地里都说我抠门。”说完姜浮笑了,他也笑了。
又何止这些小辈呢,庙堂同僚,兄弟学生,谁不调侃一句呢?
姜祭酒温柔地看着这个女儿,不少人都说,姜渐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情,都像极了他。他却觉得,阿浮和他年轻时候才是一模一样。
又高傲又患得患失。
“阿浮之前不是常常抱怨,凭什么你阿兄字重明,而你却只能叫雎尔吗?可是都是自由的小鸟,在阿耶看来,麻雀和天鹅并没有谁比谁高贵。麻雀也有麻雀的志向呢。”
他意味深长:“很多时候,人的力量是微薄的。我们只要尽力而为,就无愧于心了。事情结果如何,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姜浮有些懂了,阿耶今天跟她说了那么多,无外乎一句话。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刺杀太子和私放白虎的真凶死了,玉京城又恢复到一片祥和。
温柔的春风带着酒香茶香墨香和姑娘的脂粉香气,走遍每一个玉京城的角落。
天色亮得越来越早,姜渐一直勤奋得很,读书时是这样,重生回来后更是不想浪费一刻光阴。
此刻在早朝上,他像是一颗竹子,站得笔直。旁边昏昏欲睡的宋燕时形成了鲜明对比,姜渐心里不屑,这可是上朝,这人晚上是做贼去了吗?
他余光瞥到,宋燕时的眼睛都闭上了!
还真是胆子大。
乍暖还寒的时候,天气反复无常,居然下起了小雪。
这都三月份了……
皇帝的衣冠上沾染了不少雪珠儿,不少识趣的立马开始拍起马屁来,大声赞叹这是祥瑞。
这下别说是宋燕时了,姜渐也觉得无趣。
丞相傅霖马屁拍得最文雅:“甘露降和,花雪表年。孝德载衍,芳风永传。”①
怪不得人家能当丞相呢。
好不容易等歌功颂德完毕,说起正经事来。
鸿胪寺卿周许上前禀告:“陛下,扶月使团将要上京,王储有意与我国联姻。”
他话说得模棱两可,一点儿也没表露出自己的意见。钟法那个老东西,天天和他挣来抢去,这下有了个脏活累活,他倒是先早早驾鹤归西了。
皇帝子嗣不丰,公主只有三位,两位都已经嫁人,只剩下的一位是晋王的双生妹妹。皇帝态度暧昧成谜,他可不想得罪晋王。
坐在高处的帝王脸上的笑意还未冷下来,他打量着百官,此刻不像是一个皇帝,倒像是一个生杀予夺的神明。
他的确也与神明无差,掌管了人的富贵和生死。
皇帝的目光看向谢闻,百官心里都有数了,下一句话肯定是“太子怎么看?”
事实上他们都猜对了,谢闻也早有预料。他向前一步,恭敬道:“扶月弹丸之地,和亲只羞我国将士而已,社稷应依明主,岂能托付嫁娶之事。”
皇帝听了,眼珠子转了一圈,但并没有说什么。他看了看谢闻,又破天荒头一次看向晋王:“晋王如何看呢?”
百官心中想法变幻,这可是第一次,皇帝在朝堂上询问晋王的意见,莫非是太子的回话让皇帝不满了?
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
晋王心中大喜,面上也掩盖不住,丹凤眼上挑:“儿臣却和太子的看法不同,既享尊荣,当承重责,若能因为一纸婚书,全两国之好,不费一兵一卒,才是上上之策。”
皇帝脸上笑意更浓:“是吗?”
百官都以为晋王说对了,这就是皇帝的内心所想。
下一刻皇帝却转而不谈此事,他的目光又转移到吏部尚书夏珲身上,这是他的心腹。
皇帝状似无意中提起:“朕记得,夏卿的长女应该也到了婚嫁之龄了吧?”
夏珲手一抖,第一反应联想到,皇帝该不会是舍不得公主,想要他的女儿去和亲吧?
他心中五味杂陈,夏令窈自幼娇惯长大,怎么放心把她嫁到一个偏远小国去。
可天地君亲师,就算他再不舍得,在皇权之下又能如何呢?
他只能握紧了象牙做的笏,向前一步道:“劳陛下关怀,小女确实到了年纪。”
皇帝笑道:“好,朕有意为卿家女郎指婚,夏卿觉得如何?”
夏珲脸色僵硬,心中叹道,果然如此。
“臣,谢主隆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皇帝又没有真的要他死,只是嫁个女儿。他是父亲,可更是臣子。
皇帝哈哈大笑,指着他跟其余官员开玩笑:“夏卿面上这么说,心里怕是已经将我骂了不知道多少遍。”
夏珲慌忙跪下,连呼道:“臣绝无此意。”
皇帝看他这副模样,敛去笑意。都说晋王和他长得最像,两人都是一样的凶相外放,但气质却并不相同。皇帝像是蛰伏的虎狼,而晋王更像是五彩斑斓的毒蛇,看上去就危机四伏。
皇帝这一不笑,群臣恨不得全部跪下,不少人悄悄抹了把冷汗。
皇帝慢悠悠道:“夏卿想得太多了,朕不舍得公主远嫁,自然也懂得夏卿的父女之情,又怎么会强人所难呢?”
夏珲道:“陛下圣明,臣等不敢妄加揣测。”
皇帝点了点头,继续道:“朕闻,吏部尚书夏珲长女,温婉恭顺,素有才情,端淑娴静,为闺秀之表率。今,超乘军左郎将霍尧,适龄未婚,朕以为,天作之合,佳偶天成,特赐令婚。”
夏珲伏在地上,还没转过弯来,居然是左郎将霍尧,而不是扶月王子。他长舒了一口气,不是扶月王子就好。
忙谢恩过后,在左右官员搀扶下爬了起来。朝堂上下,都说他是天子心腹,只有夏珲本人暗暗叫苦,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天子心腹的。
霍尧出身不显,如果是他自己择婿,肯定是看不上的,不过皇帝开口做媒,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
就算霍尧再不好,也总比远嫁扶月好得多。他可听说了,那里的人天天和野兽打交道,一不小心就要丧生兽口。
自家女儿,还一心想当太子妃,希望她能接受得了吧,不能接受也得接受。
百官皆都心里嘀咕,皇帝到底想干什么,不是再说扶月的和亲事宜吗?怎么又到了赐婚上,赐得还是吏部尚书夏珲的爱女和一个名不见今传的人。
不过,还是东宫的人……刚才觉得皇帝心里中意晋王的又飞快改变想法。
谢闻也皱了眉,不知道皇帝究竟想……
隐藏人群里姜渐第一次有种洞察先知的快乐前世也是如此,皇帝热衷于赐婚,不光霍尧和夏令窈,还有他和岳为轻,都出于陛下的圣旨。
只不过,这辈子他是不会娶岳为轻的了,哪怕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无论是谁都好,只不要再是岳为轻了。
前世她做了宋随云的贵妃,还口口声声两人早已经两情相悦,是先皇帝棒打鸳鸯,一纸圣旨姻缘错乱。
这一世,就成全他们这对苦命鸳鸯吧。
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也不会很长,姜渐暗暗发誓,他会尽快,把宋随云的阴谋揭穿,然后斩于剑下。
上天垂怜,重来一次,他总不能浪费这次机会,重蹈覆辙。
第31章 捉婿
本来以为, 姜溶和季临的婚事,最起码也要半年后,没想到男方家里着急得很。
季临新谋了个外放的缺儿, 夏日便要前去赴任, 婚事就急了, 从议亲开始两个月, 匆匆忙忙走了三书六礼,就急匆匆地嫁了过去。
不过两家相好多年, 都很满意,这些俗礼也就算了,聘礼和嫁妆都是早早准备好的, 也不算十分慌张。
有件事姜浮觉得好笑, 姜溶不是斯文的大家闺秀,这事还是露馅了。不过季临识相得很,当即表示,喜欢无关武功高低。
皆大欢喜。
今日正好是放榜的日子, 有女儿的人家, 便早早的先去榜下占个好位置, 一旦有年轻学子中了,不由分说绑回家去, 和自己女儿先拜了天地再说。
不过真正有权势地位的人家并不会这么做,一家有女百家求, 他们何须自己去捉, 在家里坐着, 青年才俊就自动送上门了。
要捉婿的, 多是一些商贾之家,想要和未来的官老爷攀关系。
今年下场考试的, 姜府也有两位。一位是大哥姜潜,他是个勤奋的人,发誓要科举出身的,学问也够,但每次都好像差了那么一点运气。
小时候考秀才时,不知道怎么的吃坏了肚子,幸好吊车尾考上了。
考举子的时候,又染了风寒,也是踩线儿。
按理说举人已经能做官了,但姜潜硬是不服输,势必要拿下来一个进士光耀门楣。
他从十八岁开始第一次殿试,这已经是第三次,孩子都会满地跑了,要是再不中,昔日神童落到这个地步,那些刻薄人,不知道会怎样变着法子嘲笑他。
另一位就是五郎君姜濯了,他今年第一次下场,如果能得个名次就自然是好得很,不能得也无所谓。姜濯这个人,虽然和姜潜是亲兄弟,性子却大不相同,从来不把出人头地放在心上,反而把交际会友风流事当第一位的。
姜渔不敢露面,生怕撞见了姜蘅,这位大伯父可是国子监祭酒,放榜的时候肯定要去看看的。万一撞上了,把她躲在玉京的事情,告诉阿耶,可如何是好?
姜潇爱玩得很,她年纪又小,恨不得自己也钻到人群里看个热闹,其余人自持身份,她只能拉着姜浮。
但挤到人群里是万万不可能的,只离得放榜的地方更近一些。
中了的人拍掌大笑,从此可是鲤鱼跃龙门了。
没中的人灰头土脸,不断叹着气,小有家财的,便想着三年再战一次。家里贫困的,便只能止步于此了。
家仆喜气洋洋得过来,姜浮心里便知道,肯定是有人中了。
姜潇嘴快问道:“谁中了?是大兄还是五兄?”
姐妹二人心里想的,应该是大兄吧。因为姜濯比起来,实在是有些不着调,天天风花雪月的,按照家里长辈的话来说,就是不务正业。
书不读,文章不做,脂粉花茶倒比那些下九流的还懂,简直是有辱斯文。
但老天真的很爱跟人开玩笑,家仆的嘴咧到了耳根:“是五郎,五郎中了。中了第五十九名!”
这可真是,造化弄人。名额六十人,中了第五十九名。
姜浮点点头,吩咐道:“好,你快去和家里说吧。”
姜潇已经出来了,不给她买个糖人,是绝对不肯老老实实回去的。
雪簇抓着姜潇的手臂,生怕一个不注意,这小祖宗就溜走了,看小孩,比她在军中训练还有劳累得多。
姜浮付完了钱,把糖人递到姜潇手里,她眼睛亮亮的,就要接过来,但没到手,有一个书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还没拿热乎就被撞到了地上姜潇气得跳起来,恨不得指着那人大骂:“你没长眼睛吗?”
那读书人想走,可是雪簇眼疾手快,把他拉住,他脸皱成了苦瓜,连连道歉道:“这位小娘子,今天实在是对不住,改日,改日我一定还你十个好不好?快松手吧,要不然他们就要追过来了。”
姜浮心中不屑,看这书生,仪表堂堂的模样,居然还是个小偷,后面那些人,恐怕就是苦主吧。
姜潇也瞪大了眼睛:“好哇,你居然还是个贼,那更不能放你走了。雪簇姐姐,送他去京兆尹!”
书生慌乱解释道:“不是不是,几位误会了,在下并非是贼……”
他一边说话一边试图挣扎出雪簇的束缚,但没想到,这小娘子看着瘦小,力气居然这么大,他一个成年男子,居然轻松被她压制住。
后面一群人已经追了过来,为首的人是个胖男人,穿戴一看就很有钱,恨不得连鞋底都用金子做。
因为肥胖,他气喘吁吁,但还是叉着腰指挥众家丁要去捉人:“快上啊,不要让他跑了,抓到了,老爷我重重有赏!”
家丁一窝蜂的冲上来。
书生苦笑一声:“娘子,这下你可把我害惨了。”
姜浮有些莫名其妙,明明动手的是雪簇,发话的是姜潇,她还一句话都没说呢,怎么就把黑锅往她头上扣了?
富商来势汹汹,雪簇不禁拔出了自己的刀。
那富商摸了摸两撇小胡子,脸上的肉把眼睛挤得只剩一条缝,笑起来更是连缝都没有了。他上前一步,好言相劝道:“娘子,你后面那位,是我女儿的未婚夫婿,我们家里的事儿,还是让我们自己解决吧。”
姜浮懂了,这位应该就是榜下捉婿的。她一直以为,捉只是个夸张的形容词,没想到还是个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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