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叠叠的帷帐之中,有个女人的身影, 许是因为夜深,并未梳发髻,浓密的黑发铺落满背, 像是话本子里摄人心魄的狐妖。
看到来人不止一个小桃, 翩翩从帷帐中走出,她只着里衣,露出洁白的肩膀和胳膊,冷冷道:“你们是谁?”
她并不慌张, 反而十分冷静, 说话的时候眉宇间透露出丝丝厌恶, “明晚也是花魁盛会,客人还是遵守我们章台院的规矩。”
这是把他们当成疯狂的客人了, 她之前应该遇到过这种情况。
苏嫦放开了小桃,向前走了几步。
刚才还畏畏缩缩的小桃突然有了勇气一般, 上来挡住苏嫦继续往前, “你们究竟是谁, 想干什么?现在翩翩娘子也见到了, 该回去了吧?”
苏嫦越过她,直直往后面的翩翩看过去。
翩翩道:“你先出去吧, 小桃,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小桃看了看两人,倔强地站在原地没动。
不过苏嫦也不在乎多一个人就是了。
屋子里面灯火明亮,小桃惊讶地发现,这男人居然长了一张和翩翩一模一样的脸。
今日苏嫦只穿了男装,脸上一点儿未动,烛光暖暖之下,她脸上带着笑,“好久不见,妹妹。”
姜浮也看清楚了翩翩的长相,不由得感叹,造物主之神奇,居然真的是一样的两张脸,甚至身高也差不多,只除了身材。
翩翩身姿妖娆,丰满许多,而苏嫦却纤细轻盈。
一对姐妹,两个公主,命运却一样跌宕起伏。
现在这里没有公主,只有一个寡妇,和一个妓女。
看来苏嫦面子上说不在意,但对这个唯一的妹妹,还是挂念的。
姜浮默默往后退去,把空间留给姐妹俩。
小桃一时半会也忘记了说话。
这张脸就是最好的佐证,任是谁也不会怀疑,这两人就是亲姐妹。
翩翩脸上厌恶的意思分毫未减,更添讥讽,她伸出素白纤细的手,将脸侧的黑发往后撩去,露出光洁漂亮的脸颊,“公主,你在说什么呢?我只不过是一个妓女,怎么配和你称姐妹呢?”
黑眸中闪过恶意的光,她放肆大笑,又故作惊惶地捂住了嘴,“哦,对不住,我忘了,燕已经亡了,你不是公主了哈哈哈哈哈。”
姜浮皱眉,看来这个翩翩很讨厌苏嫦,不过想想也是,双生姐妹,待遇却天差地别,这一切虽然不是苏嫦造成的,但落差感依旧让人难以接受。
苏嫦挑了挑眉,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显示出兴味,如果她这个好妹妹,一上来就哭哭啼啼姐妹情深那一套,她才会觉得无趣。
闻到了同类的气息。她们本就一起出生,世界上没有人比她们更相像。
苏嫦笑道:“事实证明,无论在哪里,你似乎都混的不如我呢,好妹妹。”
她好像真的是在惋惜,听不出来一丝嘲讽的意思,“你求求我,说不定我心情好了,就给你赎身,然后把你带回去过一下好日子呢。”
翩翩冷笑一声:“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我听说了,你亡国后也嫁了一个贵族子弟,就来这跟我逞威风?”
她不屑地抬起下巴,“你觉得我是妓女,丢了你的脸是吗?可是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是卖身没错,但你又好到哪里去?卖给一万个人和只卖给一个人有什么区别呢,我的好姐姐,你不会还在洋洋得意吧?”
苏嫦忍不住笑出了声,亡国后在玉京这段日子,她已经过得够低调了,没想这个妹妹还真挂念着她,即使这样也能打听得到她的消息。虽然她的消息只得到一半,便宜夫君的尸骨怕是都烂了。
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随便你,你既然喜欢这里,那就一直在这里呆着吧。”
她转身离开,“阿浮,我们走。”
姜浮看了翩翩一眼,她咬着唇,脸上苍白的不像样子。
苏嫦又催促了一下,姜浮回过神来,快步走了出去。
寥寥几句话,姐妹不欢而散。
她心里微微一动,刚才,苏嫦是不是真的想带翩翩走呢?觑着苏嫦的脸色,这句话她没问出来,选择烂到肚子里。
这段时间习惯了早睡早起,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哈欠,苏嫦哼笑道,“这次人也看完了,回去睡个安稳觉吧。”
他们俩往客栈边走,短短一段路,没想到又遇到个门神似的人物。
之前夜幕的匆匆一瞥好像成了错觉,魏收又恢复了那副模样,不伦不类地摇着折扇。
姜浮有种不好的感觉,怀疑他就是估计在这里堵她们的。
“怎么又是他,阴魂不散。”
苏嫦耸耸肩:“管他呢,走吧,他要是敢纠缠,我就……”
剩下的话没说,她只笑了笑,姜浮懂得她的意思,无非是一刀戳死他,或者下毒毒死他。
等到路过魏收的时候,正如姜浮所料想的,他凑了上来,露出招牌似不知好歹的笑容,“伍娘子,好巧啊,真没想到,半夜还能遇到你。”
姜浮没理他,苏嫦微微一笑,“我劝郎君还是早点离开,要不然等一会儿,会有更巧的事情发生呢。”
比如她袖子里的刀说不定就会很巧得扎到他的身上。
魏收像是根本没察觉到她话里隐含的威胁,还没放弃和姜浮搭话,“伍娘子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是没听到我的声音吗?奇怪,明明我的声音已经够大了。”
苏嫦冷了脸色,杀心已起,姜浮拉住她的心,无奈道,“魏郎君,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何必天天纠缠不清。”
魏收收了笑,那股吊儿郎当的不靠谱气质陡然也收了起来。姜浮匆匆一瞥才不是错觉,或许眼前这个有些阴鸷的魏收,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天气正适宜,折扇不过是拿来装点门面的工具,魏收收起了折扇,语气还是和善的,“伍娘子真是个爽快人,我可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要不然你直接抛弃你那个未婚夫,和我同归吧。”
姜浮无语,知道魏收不太正常,却没想到他这么不正常。
她语气冷下来:“还请自重。”
说话间已经到了福满楼,她不再看魏收,拉着苏嫦就往里面走。夜实在深了,福满楼的大堂只留了个打盹的伙计,见到他们露出殷切的笑,“几位回来了。”
姜浮只点点头,没说什么。她能感觉到身后,魏收还站在那里,目光直直盯着自己,这让她很不舒服。
回到卧房匆匆睡下,想着这件事还是想不通,魏收到底是抽哪门子风?她之前可没看出来,这人对她有意思。
不过这样的癫狂之人,还是离他远远的比较好,不只是她,谢闻也是。
次日天亮,虽然昨晚睡得晚,但心里惦记着这事,还是特意早起,去说这件事。
就算是昨天晚上的事情败露了也好,总得给他们提个醒。
魏收这人,可不是看起来那么天真。
她说了魏收出言调戏她以后,谢闻脸上染上一层怒色,“什么时候的事情?”
姜浮委屈不似作假:“就是昨日,你们都出去了,我身边只有苏姐姐。姓魏的不是个好人,你以后别搭理他了。”
谢闻点点头:“自然。”他叹了口气,这是在密州,今晚就是花魁盛会,不能给阿浮出去,他十分内疚,“对不住,阿浮,都是我的错,我当初就不该借钱。要不,今天我留下来陪你吧?”
姜浮道:“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苏姐姐陪着我,他不敢造次。”
谢闻道:“无事,反正一切都布置好了,今晚我再过去就行了。”
他留了下来,可今天一整天都没再见到魏收的身影。
姜浮感到奇怪,特意和小二问了情况,小二之前也见过她们一起行走,以为几人是好友,十分惊奇,“魏郎君今儿一大早就退房走了,这可真稀奇,这满城的游客,谁不是冲着今晚来的呢……”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姜浮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回去的时候,她忍不住和谢闻道,“这人好古怪。”
谢闻也有所察觉,他点头道,“等回了玉京,我派人查查这人的来历。”
有了籍贯姓氏,这事不难做。
到了晚上的时候,谢闻才不得不和姜浮分开,嘱咐了好几遍苏嫦一定要护好阿浮。
雇佣的那些人三教九流,全部交给他们来做放心不下。如今人手紧缺,谢闻也要亲自去盯着。
姜浮在客栈无聊得很,她很想去凑个热闹,但明白自己现在去只能拖后腿,万一被发现了,打草惊蛇怎么办?
幸好还有苏嫦在,还算不得太无聊。
褚满绿还没死心,今晚准备再混进去试一试,她家那个不靠谱的丈夫今日一定会出现在哪里的。她暗下决心,只要能劝下来,她可以既往不咎,以后照常过日子。
暮色浓重,密州城整个城好像都空了一样,人声集中到了奏水旁,这就是举办花魁盛会的场地。
水边停了好几艘花船,这就是今日江南地区各位花魁娘子将要大展身手的地方。岸边已经准备好了座位,还有那些付不起座位钱都,就自己提了椅子或者站着来看。
水光映着焰火,转瞬即逝却又绚烂至极。
烟花升起来,灯光亮起来,男人们的叫好声起哄声响起来,这是一场真正的盛会,比起元宵中秋这样的节日,还有胜出。
第129章 半生
奏水在城北, 福满楼在城中,那里的礼炮声都传了过来,姜浮模模糊糊有了睡衣, 旁边的苏嫦却犯了个身。
对了, 苏嫦听力极好, 应该会受到影响。
“你睡不着吗?我们说说话吧。”她其实很困, 昨晚夜访章台院,半夜才回来, 又起了个大早,白天的时候都犯困了。
苏嫦本来是有些暴躁的,此时却忍不住带了点笑, “没事, 你睡吧,不用管我。”
姜浮“唔”了一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 天已经大亮, 谢闻等人都回来了, 只除了滕光意。
姜浮很好奇:“怎么只不见滕大哥?”
姜渐幸灾乐祸笑了一下:“他昨夜花了将近万两的银子来投花,可最后拿不出来钱来, 被章台院的人追杀呢。他先拿上路引,先出城了。”
姜渐还有心情玩笑, 滕光意道情况应该不是很差。
谢闻道:“事情都已经办妥了, 密州刺史, 昨夜独占鳌头, 一个人就投了几千只花,他清白不了了。只可惜, 没看到他从哪儿取的银子。”
姜渐道:“都怪滕光意,要不是为了救他,肯定能看到的。”
谢闻:“别说了,我们收拾东西,准备去会和吧。”
众人出了客栈,出城的队伍排了长长一摞,姜渐有点犯嘀咕,“该不会是抓他的吧?”
姜浮道:“反正他又不在这里,我们怕什么?”
花魁盛会已过,游客们也都忙着出城,姜浮估摸了一下速度,他们应该要排到中午了。
姜浮心道:这就是老天的意思吗?
她看了看日头,对谢闻道:“我突然想起来,好像有东西忘在了客栈,苏姐姐陪我去拿一下吧。”
谢闻道:“我陪你去。”
姜浮忙推辞:“不用了,苏姐姐陪我去就好。”她压低了声音,“你不太方便。”
谢闻也就不再坚持。
姜渐低声斥了一句:“丢三落四。”
姜浮拉着苏嫦往来时方向走过去,却并未进福满楼,而是随意在路上挑了两个帷幕带上,去了章台院。
龟公看她们两个姑娘家,本来是要将人赶走的,姜浮忙道:“我们是来赎人的。”
苏嫦将一块银子抛到龟公怀里,他便喜笑颜开去通知老鸨了。
老鸨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穿戴极其富贵,脂粉涂了满脸,看不太清楚真实样貌。
看见两人露出个夸张的笑脸,脂粉便扑簌簌地往下落,“两位娘子,可是要赎人吗?”
姜浮:“你们这里,有位月停娘子是不是?我要赎她,共需要多少钱呢?”
老鸨的眼睛转了一圈,看这两人穿得也不是太好,心里有了计较,“原来是月停呀,好说好说。”
月停辗转到这里的时候,根本没花多少钱,现在她已经年老色衰,昨日的花魁盛会中,更是惨得可怜,一朵花也没得。
章台柳走得可是达官显贵的路线,她本来也想着,之后几两银子把人卖到最下等的窑子,如今既然有人要来赎,老鸨也乐意做个顺水人情,并不十分狮子大开口,“二十两银子。”
姜浮听了,利落给了银子。
老鸨便有些后悔,她本来看着这二人穿得并不怎么好,所以才出了二十两,但没想到,竟然连还价也无。
虽然她后悔,但到底算是个生意人,并没有临时反悔,直接让龟公带了月停来。
趁着等待的空档,姜浮复又问道,“你们这儿的花魁娘子翩翩,赎身要多少银子呢?”
老鸨眉头上挑,露出一个笑容来,“娘子说笑了,翩翩可是昨日的胜者,这江南所有的花魁中,她可是得了头名。她的赎身钱,可不是你们能想象得了的。就算是拿出个几万两几十万两,我也是不放人的。”
翩翩现在就是这儿的摇钱树,她怎么可能会放走呢。
姜浮不再言语,这时候龟公也带着人来了。月停乍一听到有人要为她赎身,心里还惶惶不安。
老鸨把卖身契亲自交到姜浮手里,假模假样的抹了把眼泪,“月停啊,你我母女一场,你现在可是脱离了苦海,跟这位娘子回去,好生过安稳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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