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思盈显然是喝醉了, 语调带着开玩笑似的促狭, 没有恶意, 但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或许有些许冒犯, “你是薛师兄的堂客锁?为啥子不一起出来耍嘛?坐了两年牢, 都不来看一眼迈?”
坐牢?荀秋皱眉,她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没有回答,反问:“薛均呢?让他听。”
那边回道:“薛师兄喝醉了,你快来接他。在象山路青燃酒吧喔。”
“妹妹,过来嘛,啷个薛均从来都不带你出来耍嘛,兄弟几个都以为他取向有问题咯。”
荀秋看过关解书的采访,此刻也能对上声音。
酒精让人失去稳重和礼貌,电视上严肃端正的关教授此刻也大了舌头,说话嘻嘻哈哈的。
这是研究所聚会的游戏么?
荀秋无意当他们的消遣,薛均那样的性格,如果不是已经醉到不省人事,肯定不会任由他们这样打电话过来的。
就是不知道他们怎么能不通过薛均的同意直接把电话打到她这里来。
她冷了冷语气,说道,“让关教授送一下吧,我没得时间。”
“哎,哎——为啥子嘛!”那边开的还是免提,她听见关解书大声地问她,“你是雾大的学生嘛,你认得到我哦?”
又有无聊的人逗趣说,“快来撒,薛均都喝晕咯,你不怕一会儿出事故哦?”
“我们可没空送他,丢在车上咯,自取哈。”
“我——”
电话在哄笑中被掐断了。
荀秋咬着牙,烦躁地把手机塞回包包。她呼出一口气,原地站了一会儿,想起好像还有消息没读。
谢知意:【来了么宝~我想点烧烤,一会儿你带两瓶可乐上来嘛。】
谢知意:【这家可乐卖八块,我真匪夷所思了。】
荀秋点开对话框,打出一个“行”字,还没发送,又按回退键删除。
在薛均消失的这两年,她不是没有担心过他的安危,她从肖老师或者其他几个老师那里旁敲侧击地问过,薛老师和师母和和乐乐的,并没有什么异常。
深蓝:【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点事,可能不过来了。】
无故失约让她感到一些愧疚,荀秋不知道怎么和好友解释,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去象山路看一眼,她手指长按信息,试图把它撤回。
只可惜谢知意脑补能力一流,她很快回复。
谢知意:【噫~给我演破镜重圆是吧,行行行!】
荀秋愣了下,松开手指,原来谢知意以为她和李霄野在一起。
她失笑一声,又点开谢知意发来的图片,那是一张美团外卖的订单截图,一瓶小可乐标价八块。
谢知意:【这八块就是我给你们的随礼,请吃饭的时候再联系叭,快乐起飞~】
象山路就在雾大附近,离这边也不算太远,荀秋在二十分钟后到达了青燃酒吧外边,简直不用再打电话询问,路边一辆和李霄野一模一样的揽胜,车牌号上写着1029。
荀秋看得眉毛皱起来。
他们真的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了?荀秋四处看了看,这里行人来去匆匆,看不出哪里有异常。
后座车窗就那样大开着,薛均侧脸压在横放的手臂,双眼紧闭,密集的长睫乖巧地铺成,又在晚风中轻颤如羽。
白皙的脸颊透出酒醉的绯色,他的额上微汗,细碎的发丝轻落,流畅优美的轮廓陷在暗处,是忧愁难解似的颓然。
“薛均?”她喊了他一声。
那人毫无反应。
荀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只好又绕回另外一边,拉开车门上去。
空间弥漫了很重的酒气,荀秋觉得自己手臂都开始发痒了,他到底喝了多少?
荀秋想了想,伸出两指搁在人家鼻子下面探了一下。
温热的喷息柔和轻洒,很好,只是睡着了,手指不自然地蜷回来,她又重重地推了他一下,抬高声音,“薛均!起来了!”
可薛均只是皱皱眉,没有后续。
荀秋觉得迷茫,双手无措地撑展身体两边。
深秋的雾城夜风清凉,这里又人员复杂,他也不好在车上将就一晚吧。
可她并不知道他住哪里,更加没有力气抬他上楼。
所以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还有他这个车牌号,简直是荒谬极了。
他到底有什么毛病,明明当初不告而别,又说什么“不想让她为难”,意图继续做朋友,平平和和地相处了两个月,却又再次在关键时期失联。
自以为是的男人,以为这样她就会为他日夜忧心吗?想到这里,她简直怒从胆边生,纤白柔软的手停在他的脸侧,荀秋咬了咬牙,没再犹豫,狠狠拍了下去。
清脆的耳光响声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薛均总算转醒,他半睁着惺忪的睡眼,一只手也抬起,意识模糊地地触向疼痛的脸颊。
深邃的眸子低垂着,有一些酒后的呆滞,可又在看见荀秋的时候忽然擦亮一抹潋滟激荡的水光,狭小的空间听觉被无限放大,变得缓慢的呼吸,急促跳动的心脏,薛均清朗的眉眼像洒着温柔的月光,“荀…秋?”
荀秋咬了咬嘴唇,把座位上的手机按亮,她要解开这个谜团。
可熟悉的锁屏画面让她眯起了眼睛。
这张照片…
这是很多年前她和李霄野去金佛山玩时拍的照片。
巨大的日轮半隐在皑皑蓝色雪山,金色的光芒照着粼粼白雪,枯黄的树桠上飘扬着一束悠长的红绸,远处穿着浅蓝色的滑雪服的女孩一手抱着头盔,正对着屏幕招手,碎芒在她身上渡出了一层柔光,只是聚焦不太好,荀秋的面目不甚清晰。
她噎了一下,问道,“哪来的?”
薛均颤了颤眼睫,抿唇说道,“朋友圈拿的。”
行,李霄野是用这张照片发过朋友圈。他也太不讲究了。
荀秋听了脑子直突突,她把手机递给他,“解锁。”
不知道是酒精麻醉了神智,还是他在她面前根本不曾防备,薛均顺从地按下指纹,白色气圈四散弹开,手机解开,回到了桌面。
她低下头,拉开了通话记录。
刚才在青燃喝酒的时候,这群刑满释放的研究人员灌醉了薛均,非要搞清楚他锁屏上的女孩是谁。
他们拿着他的手机喊siri打电话,老婆、媳妇、宝贝一路试,还真的给打过去了。
荀秋看着屏幕上的号码备注,感觉自己解开了谜团。
她把手机扔回他怀里,撇嘴,“喊代驾吧,我得回去了。”
荀秋刚转身,一只手掌很快圈住了她的手腕。
“薛均!”她转过来瞪他,可他不想松手。
薛均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不明白荀秋为什么会出现在雾城、出现在他的眼前,睁开眼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可掌下温热柔软的触感这样真实,她的的确确就在这里。
与世隔绝了两年多,她应该早就和赵竞持结婚了。
怎么可能出现在雾城呢?
“放开。”
薛均低声说了一声“抱歉”,可却没有松手,他只安静地看着她,有一点柔和的光泽漫上来,像疑惑,也像眷恋。
“你怎么会来这里?”
对于这件事,荀秋觉得自己是可以解释的。她简单把接到电话的事情告诉他,挣了挣手,无奈,“可以放开我了?”
薛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可她毕竟还是担心他的安危不是吗?他垂眼看向她空空荡荡的无名指,闷声问道,“你结婚了么,和他?”
“……”和赵竞持分手的痛感并没有完全平复,她真是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结了又怎么样,没结又怎么样?”
这个反问无疑承认答案,薛均不可置信地慢慢挺直背脊。
“你们没结婚?”
荀秋已经放弃让这个偏执狂松开她的手了,算了,就当他醉了,她呼了一口气,点头,“是,但是——”
“你们没结婚…”他又怔怔重复。
暗夜的流光掠过幽静的眸子,他垂下眼,浓密的睫毛掩饰下那些不合时宜的晦暗和雀跃。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无论她与赵竞持之间出了什么差错,都可以成为他放纵卑劣的因由。
自我放逐的滋味薛均已经尝够,他再也不能继续那些自以为是的成全与退让。
就当他自私吧。
他不能再失去她。
第九十二章
中文真是博大精深, 四个字就可以劝解所有不乐意。
“来都来了…”
是啊,来都来了,她的确是怕薛均出事才决定过来看一眼, 耐心听他说两句, 也不过是基本的礼貌。
薛均开始诚恳为他的组员们道歉,他解释了一遍研究所因为项目封闭两年的事, 又说道, “研究所封闭得太突然,之后关师兄按照规定只通知了直系亲属, 我一直没有办法联系你…对不起。”
出来之后,他把手机放在车上充电, 打开荀秋的朋友圈, 已经是一道杠了。组员们急需回归现实世界, 拉着他走进这间酒吧。
原来是这样, 荀秋点头:“没什么对不起的啊,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本来就不用通知我。”
他垂垂眼睛, 其实他是想为自己离开河东公寓的事道歉,可在荀秋看来, 那也不过是一段随时可以结束的不良关系吧。
她只在意赵竞持的伤, 为他宿夜不归。
他退出之后, 她从没有来过一个电话, 直接拉进黑名单。
就算是成为了朋友, 这两年他真正消失在现实世界, 她也没有问过一句。
当薛均重新开启手机的那一刻, 已经不知道是看到她和赵竞持建立家庭更痛, 还是看到平静到没有任何响动的对话框更痛。
可那段纠葛的过往对于荀秋来说已经太过遥远,她感受不到他的愁绪, 只晃了晃手臂,有点无奈,“能不能先放开我?”
“不。”他固执地摇头,“我还有话要说。”
想来他是真的醉了,现在的他们是能半夜在车上手牵手说悄悄话的关系吗?
他不改备注和屏保,甚至像从前学段一买相机那样,变本加厉地学李霄野的车。
荀秋开始觉得恼怒,她此刻本应该和好友窝在温暖的公寓,一边吃烧烤一边看电影,而不是到这个地方来欣赏别人发酒疯。
“你要说什么?”
“荀秋。”他靠近了一些,鼻尖尚未消散的语气随呼吸扑过来,荀秋痒得想打喷嚏,她忙捂住鼻子,轻轻皱眉,不自觉地往后靠。
他抵住她的指缝按紧。
十指相扣不同于任何形式的亲密,对荀秋而言,它这是最高等的深挚,窗外流转的光影拉长成密集的流苏,那些记忆深处从未忘却的交缠、厮磨与震颤,身心百分百的交付互换温柔的快慰…
薛均垂眸看着她,眼底落进再也化不开的浓烈情愫,他的喉咙轻滚,目光落在她如玫瑰靡艳的唇瓣。
这个眼神她再熟悉不过了,在晚自习后隐蔽的树荫底下,公车站台后头停着的车子里面,或者阳台的琉璃灯旁边,他倾身覆过来吻她,湖水沉静的眸子流转出跌宕的波光。
荀秋真的不敢相信,他竟然有脸想这事儿。
这是什么酒醉的流氓!?
交握的掌心在深秋的凉风中沁出热意,她的思绪卡顿,只凭危险意识慌忙踢着后退,荀秋一手向后反按,一下抽开了车门。
夜风从半开的门涌进来,薛均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说了声“抱歉”,忙松开了她的手,双手举高,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恶意。
“只是忽然有点头晕。”他解释。
看起来像装的,但也不排除醉酒的缘故,光线太暗,或许是她看错了。
“你真是醉得不轻。”她平复了下呼吸,侧过脸看了着外面,小心下了车,保持住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
“我们还是朋友。就和以前一样,是不是?”
“你不会因为研究所封闭的事儿生我的气。”
要是承认自己生过气,他又不知道要有多得意。荀秋否认,“当然,我怎么会生气。”
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强硬到听得出端倪,荀秋暗暗吸了口气,补充道,“我们朋友之间,肯定不会因为这些生气啊。”她拂开额角飘扬的发丝,“我帮你喊个代驾吧,时间也不早了,回去吧。”
薛均“嗯”了声,想了想,忽然又说了句“算了”,他语气缱绻温和,“荀秋,不用喊代驾了,你有事儿就先回去吧,我想先去学城。”
“去学城?”
听他的意思,好像准备自己开过去。
“嗯,刚才喝得急了,都没有顾得上吃东西,现在胃里空空的,很难受。”
“这里离学城也就几条街,应该没什么事儿。”他轻轻眨眼。
荀秋立即拒绝,“这怎么能行呢,你不可以醉驾的,而且后街那边那么多学生。”
她皱着眉,薛均说出这话来,说明他是真的醉了。
“但是…”他犹豫了一下,“这里不远不近的,不太好特意喊人家来代一趟。”
薛均微微昂首,轻声说道,“荀秋,能帮帮我么,或者你想不想去香蹄馆吃夜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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