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最后只有这么怔然地一问,“那我是谁的?”
就在此时,车舆剧烈晃动,张伍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后头有人追来了!绫玉,咱们得换道走!”
绫玉是马姨娘的名,窦姀都没见过爹爹这么喊过她。然而这个马夫却能唤得如此自然……当中苟且简直明了。
马姨娘沉着脸掀开帷幔,往车窗外望,后头追来的人马卷起尘土,声势浩大。
那些追兵看不出是窦家的,还是官府的……但无论落到谁手上,都是死路一条。马姨娘想了想,当机立断道:“换第二条道,往长平街的方向去!”
江陵不同于别的州县,就是江河多。窦姀知道,长平街的尽头有个乘船的古渡口,自前朝开始就有了,来往漕运,热闹非常,迎四方货物。
而马姨娘想要长平街去……无疑是想去码头,乘船离开。
天上又下起毛毛小雨,打湿了整个江陵。
现在窦姀还僵坐着,意识到即将要和姨娘离开江陵,有些措手不及。马车驶得太快,摇摇晃晃,突然“砰”的一声,一枚玉珏从她袖中掉了出来。
窦姀弯腰,却被马姨娘先一步捡起,塞进她手里。
马姨娘瞥了一眼玉珏,“这是宴哥儿的吧?”
窦姀点点头,收入怀里。
“难得他待你有这份心,我记得这玉珏还是他出生那年,主君特地跑去观音山求的。府里的主子下人都势利,他倒是少见。”
马姨娘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窦姀便想起屋檐下,窦平宴一边认真烧水,一边说,“这个家里,阿姐与我相依为命……我们姐弟要在家中相伴一辈子……”
窦姀很清楚,若是今日一走,恐怕再也不会回江陵了。整个中原多少州县,车马倥偬,所行又是山高水远,不管要去哪,他们姐弟俩这辈子也见不到了吧?
张伍驭马的手艺很好,在街巷中七弯八绕的,就甩开了追兵。马姨娘再往窗外探,已经看不见后头黑影了。
马车在江前的码头停下。
杆上黄灯高挂,浩荡的江面飘起濛濛薄雾。寂静夜色下,江面停泊船只有很多,有商贩漕运用的楼船、平船,也有许多叶竹筏小舟,只是没怎么看见船家。
马姨娘很是急切地拉女儿下马,但是一下来,人却愣住了。
张伍将头顶的斗笠摘下,抬眼眺望,奇怪道:“那赶船的徐老三呢?怎没瞧见人在哪?”
天上还在下着毛毛小雨,窦姀眼睫被水珠沾湿,沉得张不开。
她现在仓皇无措,不停用手揉着眼眸,时不时望望烟雨的江面。
马姨娘久看不见人,索性急道:“没准是停哪儿了!时辰不多了,我往东走找找,你往西走找找,找着了咱们会头!”
说罢,马姨娘似是又想到什么,把窦姀往张伍跟前带了带,一咬牙道:“姀姐儿交给你!你是她爹爹,又懂些皮毛功夫,比我能护得住她!”
窦姀不安,急忙想牵姨娘的衣袖,可是马姨娘已经提步往东赶了。
“姨娘...”窦姀的眼泪蓄起。
容不得她急,张伍只很快看来一眼,没有说话,拽住她往西走。
张伍是个习武的粗人,面庞黑黝,身长八尺①,形容孔武有力。他腿长,步子也大,拉着窦姀的胳膊,走得又快又莽,窦姀迈得吃力,勉强能跟上。
渐渐地,雨势变大。
原来的毛毛雨凝成水珠,噼里啪啦打落下来,他们的衣裳都湿浸头了。窦姀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发髻也湿,发丝一缕缕的沾在鬓边。
她走得踉踉跄跄,忽然,一个不稳当,玉珏又从袖中出来,落进泥土里。
她想要去捡,可是张伍却丝毫不停,又往前跑了好几步。窦姀急急道:“等等......等等......我有东西掉了!”
张伍只顾拉着她往前。
窦姀见他一言不出,急得推他手臂,张伍只好道:“别管那劳什子了,我们赶路要紧。”
“不,它是弟弟给我的,我丢不得。”
她突然挣开那男人的手,往后跑几步,刚捡起玉珏,忽然就蹲着不动了。张伍很快瞧出意图,跑过来问:“是不是不想走了?”
窦姀一时默然,还不能接受姨娘说的那些话,不敢信眼前这人真就是她爹。没想过要这样离开江陵,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家。
可是再舍不得,又能做什么呢?窦姀很明白,自己跟姨娘一样,留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她是姨娘和外男生的野种,父亲一定会杀了她。
窦姀怔忡盯着手心的玉珏,最后还是咬牙站起,“走吧。”
张伍显然松了一口气。
正要继续赶路,窦姀一转头,忽然瞥见身后火光连天,一批人马朝这而来,声势浩大。
张伍脸色一沉,拉起她就跑。一直往西、一直往西,直到快尽头,江面已经没什么船只,都没看见徐老三的木筏。
他灰惨不已,这才意识到,或许马绫玉走得那条道才是对的。
可是他们两条腿跑,哪能比得上四条腿的马快?
不一会儿,追兵已经快到了。他们有十几人,手持着火把,明艳艳一团。张伍眼见不妙,已经跑到江边,立马拖窦姀跳了江。
“憋气,憋气!”
江水漫过头顶的那刹那,窒息感忽然而至。
窦姀感觉有一只手,紧紧捏住自己的鼻子。
她不会凫水,甚至有点怕水,怕得她以为自己快死了,死死闭紧眼睛。
她能感觉到,张伍带着她拼命朝一方向游,似乎是想游到湖面的木筏上!
茫茫的黑暗中,耳朵灌水轰鸣,她依稀听到江岸的声音,有人喊道:“好你个歹人,竟敢挟持四姑娘!你赶快放人,我们饶你一条狗命!”
张伍显然不肯放。
还在拖着自己拼命往湖心游。
窦姀半个头都浸在水中,只觉胸腔极其难受。即便有张伍拖着她腋下,她却还是惶恐不已,觉得自个儿快要死去。
忽然,只听得嘭嘭嘭几声,江岸陆续有人跳了湖,江上的人还在高声喊道:“让你放了四姑娘,听没听见?不想活命是吗!”
张伍还是一声不吭,拼命带着她往前游。
张伍即便熟识水性,可带着个人,终究没有追兵游得快。不过一会儿,便被追上了。
那人是窦家的家丁,张伍很快认出来,他竟是自己在窦家相熟的人。
他水性好,游得比旁人快出一截,明明赶在张伍前头,却还迟迟未出手拦截。只喝声道:“你疯了吗!赶紧放人,带人追来的是二郎君!他说你放人,就能饶你一命,你再游下去,自个儿都活不了!”
......
窦姀呛了好几口水,难受得胸腔欲裂。模模糊糊间,她好像从一人手中,换到了另一人手中。
那人拖着她,朝着反方向游......窦姀的眼睛酸酸涩涩,难以睁开,神识模糊得只觉这片江水真的好长好长......仿佛没有尽头似得......
她被拖到岸上时,浑身湿漉漉的,趴在地上一声又一声地剧烈咳嗽。
她感觉好像有人蹲下,在轻轻拍自己的背。等到她把胸腔的水全咳出来后,窦姀用力擦了擦眼睛,睁开第一眼,望见的是窦平宴的脸。
他正蹲在她身前,昏暗的月光下看不见神色。只有低低的声,“阿姐受惊了。”
第3章 迷茫
他从袖里抽出方帕,擦拭她湿漉漉的脸。擦完脸,又拾起发丝捻干。
窦姀片刻后缓过神来,挣扎着起身,刚想说话,便有家丁骑马从江的另一岸过来,气喘吁吁地禀报:“二郎君!马姨娘乘船走了,眼下找不到能用的船只,我等根本追不上!”
窦姀闻声怔了怔,明明该为姨娘的逃命而庆幸,自个儿却显然有些落寞。
她的脑袋充杂了太多事,现在沉沉的。
窦平宴看了她一眼,对家丁说:“追不到就算了。昌叔带的人还在长福街追捕,你过去跟他知会一声,让他不用再找了,先行回府。至于四姑娘,我会带回去。”
昌叔是窦府管事的,今晚窦洪得知消息后,勃然大怒,本只派了他来追人。窦平宴当时就在一旁,是自请跟来的。
家丁点点头,策马离开。
窦平宴望向平阔的江岸,马姨娘和张伍的小舟已经没影儿了。不知想了什么,须臾后回神看窦姀,抬手拂去沾在她衣袖的沙土。
“阿姐,我们回家罢。”
窦平宴拍拍手站起,顺道掺了她一把。
窦姀的脸色有些迷惘,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不知不觉中,她被弟弟推着上了马车。
等到马车摇摇晃晃地启动,她好像才意识过来,突然抓住窦平宴:“不......我不要回去!”
衣袖被她紧紧地抓住。
窦平宴看了眼,出声安抚道:“阿姐,我已经知晓了。但马姨娘私通之事与你无关,你也是不知情,所有人都怪不到你头上。”
“不...不是...”
她忽然耷拉下眼皮,松开手,整个人像只泄气的球儿,“我不是父亲的女儿,姨娘说我是...”窦姀卡了下,话好像刺在喉咙,说不出。突然有些哽咽,想起姨娘,泪珠子更是悄悄冒出,啪啪的掉在手背。伤心之际,肩膀忽然被人一揽,落进一个暖实的怀中。
那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哽咽平息了些才道:“姨娘说我是别人的。二弟弟,我绝不能回去。我娘让主君蒙羞,窦家容不下我的。主君一定会发卖了我,要么就是给条白绫了结......”
窦姀有些失意,泪水不知不觉,已经将他胸口沾湿了一大片。
车舆内昏暗,窗外濛濛的细雨都浸没在车轱辘声里。窦平宴仍就揽着人儿,仿佛若有所思。静了静心,才轻声笑道:“胡说八道,阿姐什么都不知,怎就编排起自个儿的身世?有我在,阿姐勿怕...”
事情来得太突然,马姨娘又离开了,窦姀压根听不进他的话,嘴上只喃喃着绝不能回去。
她太清楚这样的身世,回到家中会面临什么了。
当年家里就是因为一句鬼神之言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以巫二耳漆雾而爸一,将她一个人孤零零送去庄子住,身边只有一个婆子陪着。那两年,早已将她的心性磨得如一块平石,谨慎少言,懒散避世。可如今得知这样突然的事,她的心神竟又剧烈晃动起来。
窦平宴见她此时心绪不稳,若不顺着,大有跳车而跑的举动。他实在无法,只能先打消回家的念头,让马车改了方向,先找一家客栈入住。
......
话说这头马姨娘乘着徐老三的木筏,成功甩开岸上的追兵。
木筏的竹竿上绑了一盏油纸灯,徐老三被马姨娘催着,卖力划着船。漂到江的正中时,忽然看见一只小舟朝他们的方向来。
小舟上站着一个人,正拼命朝这儿挥手。虽然隔得远,马姨娘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张伍!
马姨娘本还焦虑他们没上徐老三的船,能不能躲过追兵。现在看见人,简直大喜过望,立马塞了两块碎银子给徐老三:“快,往江中心划!过会儿把我男人和女儿都接来!”
徐老三得了银子,高兴,胳膊捣腾得更加快。他眼睛好,隔着江远远一望,却奇道:“欸,那船上只有一个划桨老叟,一个男人,没瞧见你女儿啊?”
“你胡说什么呢!我男人都在了,女儿能不在嘛!”
马姨娘拔高嗓子,见怪地反驳。可是嘴上这么一说后,心里越来越没底了。
她急得搅手帕,等到两只船彻底会面,张伍从另一船跳过来。马姨娘焦急地往他身后张望,“怎么就你回来了,姀姐儿呢?”
张伍有些丧气:“她……她被窦家的人带走了……”
张伍见马姨娘有些激动,连忙握住她肩头,自个儿都十分愧疚:“绫玉,是我没用,没能护得住她!那时窦家的人追来,我情急之下带她跳了江!可是我们游不过他们,他们拦住了我的去路,说,只要我松开姀姐儿,二郎君就放我走。是我没用……”
马姨娘知道自个儿怪不到张伍身上,他若不放人,就会一起被押回窦家。可她颇为惊讶的,张伍竟被窦平宴放了条生路。他本是会被人生擒了的……
马姨娘沉默了半晌,终于道:“宴哥儿那孩子心地善良,平日看着虽沉默寡言,却是个重情义的。姀姐儿落到他手上,倒也不算太糟……可是我却担心,窦家会卖掉她的!”
张伍的脸色亦是沉重。
小舟轻轻摇摇地漂在江上,若按原先马姨娘的计划,原本和徐老三约好了,这只乌篷船会送他们抵达扬州。他们隐姓埋名,重新过日子。
可是今夜事故突发,反打她一个措手不及,现在窦姀也被带回去了,马姨娘开始忧心。
她和张伍两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马姨娘很清楚,自己肯定不会再冒险回窦家。
可是她的女儿……她又该怎么办呢?
“不然我捎个口信,偷偷托人去求一下宴哥儿吧!求他帮我把姀姐儿带出来!”马姨娘心急道:“宴哥儿既然私下放过了你,可见他并不想对我们赶尽杀绝!他和姀姐儿亲厚,或许也愿帮她离开……”
张伍也觉在理。如今马绫玉失手杀了人,他帮忙遮掩。官府追捕下来,他二人定然不能在江陵再待。最好的出路便是去下个州县先待着,再托人暗中捎口信。
......
深夜,此时已到亥时三刻。
窦平宴从掌柜那儿要了两间厢房后,便有跑堂的小二引他们上楼。
“阿姐先在这睡一宿,余下的我们明日再议。”
窦平宴点燃两盏火烛,屋里顿时亮了不少。
他透过火烛,看见窦姀哭得红肿的眼。他伸手,正要用拇指擦掉泪痕,忽然被窦姀抓住。她望着他,神色有些紧张:“你说,姨娘会回来带我走么?”
此话一出,霎时寂静。
窦平宴静静看着她,并未吱声。
窦姀凝着神,连她自己都没察觉,手指抓人的力道重了几分,迫切有个人能肯定她的话,给她点希冀。
可是这个人却说,“不会了。”
看着她一下子颓然下去,窦平宴立马掺她一把,扶她坐床边。
她失落地垂着头,听见他又继续说:“阿姐,没有马姨娘,你还有我。不管你是不是窦家的女儿,你都是我的阿姐。从前没有变,以后也不会变。这么多年的情分说拋就抛,我岂是这种人呢。”
他伸手摸她的脸,“阿姐忘了么?我们说过,要在家中相伴一辈子。”
窦姀抬头,怅然地看他。不禁想起很小的时候,他也曾坐在池边哭鼻子。那时候她还很皮,捉了只流萤逗他笑。如今流光千转,成了他宽慰她,说我们永远是一家人。她当然信他,连亲哥哥彰都觉得她不祥。窦平宴不是姨娘生的,却能真心待她。
她握住他的手,本还想开口说话,可今夜又是逃亡又是跳湖,实在累极了。加之伤心哭过,现在只觉得头昏脑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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