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是些羊肉、鱼肉,有时是些首饰、缎布,窦姀亦有回自己做的绣品,如挂屏、枕顶等。
七月初七,乞巧节。
良宵好景,窦姀和魏攸五亭桥下放莲灯。
今夜七夕,河边多是年轻的男女。少女们穿着彩衣绸缎,点绛唇画花钿,眉间炽热如火,一个赛一个的美儿。
窦姀本在河边放了莲灯祈愿,忽然彩缎拂过,她闻到了极香的胭脂味。
窦姀一回头,便见身旁有个小娘子眉如黛,点了花卉靥钿,面上是檀晕妆。那小娘子朝她一笑,真真是沉鱼落雁。
她稍一出神,脑袋便被魏攸敲了下,叮嘱她专心祈愿放莲灯。
窦姀回头瞧他,竟问出了普天下小娘子都爱问的:“你不觉得她甚美么?”
魏攸将一只题好字的莲灯放在她手心,便笑道:“自然是美。经上便有一句怎么说来着?其出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窦姀轻咳两声,耳尖一红,转头放起莲灯。
季夏的晚风轻柔慢抚,微热却令人沉醉。
华灯初上,一只只漂在河面的莲灯光影斑驳,渐渐在天际没了影。五亭桥下热闹非常,有不少卖花、卖灯笼假面、卖面食、卖罗绮新衣的小摊。正正是万家灯火,叫卖声此起彼伏,男女老少,人头攒动。
蹲太久了,窦姀腿有些麻。
正站起身,舒展一番胳膊。可眸光一瞟,浮光掠影中,河的对岸竟有一道熟悉的人影闪过。
那身影颀长玉立,熟悉亲切,却让她恍惚想起在窦家的无数个日夜,或许床幔里的一抹凝香、烛火下的一滴汗、还有耳畔的一声旖旎轻唤......半年过去了,怎么还是如影随形,没来由让她心头一窒。
窦姀惶恐,不确定是不是。登时极目远眺,再想找寻那抹影子时,已经消失在对岸的人堆中......
难道只是错觉?
似是而非罢了?
她稍稍安心,倒还真希望是个错觉。想着如今那人应该正在无限风光上,前途大好,多的是人找他。不会有闲头,也不至于再寻过去一段亲缘罢?
“你怎么了?”
魏攸还蹲在河畔,正放完一盏莲灯。忽而拉了拉她的衣袖,抬头问道:“可是逛累了?”
窦姀摸摸脑袋,说不累。继而蹲在他的身侧:“我看走眼了,还以为河对岸有什么呢。”
她望着天涯的钩月,接着笑道:“咱们马上就要成婚了,特特赶来乞巧夜放莲灯。你说,咱们的姻缘会得天孙娘娘看顾吗?”
魏攸也随着她一起看弯月,横无际涯的天穹,浩瀚茫茫的江面,而他们便像这世间的两叶扁舟、两只蜉蝣,再再渺小不过。
他一笑,肯定道:“自然是会的。你说我魏攸长这么大,本也没识得几个世家女子,却单被你救了两回。我原是不信命的,这下也不得不信这天定的缘分了。”
缘分......
的确,窦姀一想,自己和他是真有缘。连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竟能在离开江陵的最后一日碰见他。他们本就是极相似的身世,后来又都成了无家可去之人。
本还想再写几盏祈福的莲灯,一摸脚边,却发现刚刚买的那几盏都放完了。
月夜下,窦姀拍拍手,站起笑道:“我再去买两盏来,你先在这看好咱们的笔墨。正好也饿了,买些糕点垫垫肚子,你可有想吃的?”
“芸豆卷。”
魏攸很是爽快。
二人相视一笑。
穿过两条人流如潮的街,窦姀先看见一家卖芸豆卷的小摊。
她朝摊主问了斤两,正待付银钱时,一摸腰身,却发觉空空如也。
忽然忆起方才题字之时,她嫌荷包在腰间太硌,便先解下放至竹篮里,和笔墨在一块。没想到竟忘记这茬了!
窦姀看向笑眯眯的小贩,以及油纸包好的糕点,稍许窘迫。
正要开口,忽然一锭银子落下:“我替她付了。”
这声音很轻很淡,如珠滚玉,极为熟悉,是困住她的无数个日夜,一抹永不见曙光的黯淡......令她闻之丧胆。
是他......
是他......
河对岸的那抹影子,原来不是错觉!
窦姀魂一颤,猛然回头,却见那人笑意淡淡。数个月过去虽风华未变,却跟记忆中又有些不同了。他虽笑着,那眸光却是冷的,冷得人牙关打咯。
她一骇,正如见鬼般,转身就要跑。
突然手腕被人大力一拉,她身形忽顿,便像被什么锁住一般,险些踉跄地没站稳。
七巧月夜,熙熙攘攘的街上。原来能见到的不止是情郎,也可能是阎罗殿爬出来的鬼......
窦姀胆战心惊到不敢回头,脸霎白,身在颤,这半年的扬州美梦此刻皆然碎了。世间浮华,原来也仅如昙花而现,只是刹那芳华......
无尽的黑夜,灯火喧艳。
那人便站在身后,不紧不慢,却用一种极陌生又冰冷的语调笑问:“小娘子,东西不要了么?”
第55章 求命
“对...不要了!”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 说出的话颤缩到这种地步。窦姀又大力挣了挣,这回竟轻易从他桎梏中脱出。
前脚刚迈,身后却传来他的声音。
那人拎着芸豆卷就站在身后,倏尔冷笑道:“好一个无情无义的小娘子, 本在江陵有家室, 却抛夫弃子来扬州会情郎!”
他的声极大,惹得过路人纷纷注目, 以为现场捉奸, 纷纷围了过来。
窦姀一下便被看戏的挡住去路,恼羞成怒, 上前便拽住他的衣袖叫他闭嘴。等到人潮散去一些, 她才怒目瞪他:“你到底想怎样?”
“想怎样?”
窦平宴眉一蹙,眸色忽而哀恸, 却又立即被戾气取代。他猛然抓住她的手:“我还想问你欲如何呢?为什么!明明我什么都听你的了, 你为何要这么对我!你想逼死我么阿姐?”
一句逼死被他咬牙切齿地说出, 窦姀手腕攥得疼,直直吸着冷气,“你松手。”
月色如晦, 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开。
他倏尔哈哈而笑, 心抽痛,找了多少个日夜,却让他今夜见到她和那姓魏的在河边放莲灯。不是昨日,不是明日, 偏偏是乞巧的今日。而去年的乞巧,她却装模作样地哄他, 给他下药,最后狸猫换太子。
没有他, 今夜她竟能这样开心。
窦平宴眼灼烫,找到她时的欣喜、恼怒、哀恸、恨意顿时交织一块。
他只觉自己快疯了,忽然丢掉手里的芸豆卷,伸手胡乱擦掉她脸上的胭脂、口脂:“你为什么要妆成这样见他......为什么......阿姐,我的心快死了......我求你,你饶我一命好不好......”
窦姀的脸被他擦得又红又疼,脏兮兮,堪堪推搡他的手,别过头,一咬牙道:“我不妨告诉你,我和魏攸已经成亲了!早在一个月前便成亲了!你若还肯认,他便是你姐夫!”
街边人声鼎沸,窦平宴忽然一愣,手顿住,眸中的光似乎碎了,变得苍白又空洞。
他突然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看她:“你说什么?”
对敌人越宽容,便是对自己越残忍。
她本就接受不了他,是他先踏错的一步。若不是他,两家早在江陵便结亲了。况且,她本就是要嫁给魏攸的,都快成婚了,竟没料到他能这么早找来。
窦姀心一狠,索性乘胜追击。
遂弯眸,抚向小腹朝他勾唇笑道:“我如今也有了他的孩子,已经一月大了。弟弟,你放下罢,如今我们已是一家三口,我这孩儿生出还要唤你小舅呢。”
一阵狂风作起,树摇叶落。
彼时远方不知哪儿的小生登时惊呼“老天爷!我的孔明灯怎么掉河里了!”没一会儿,这声便已淹没在喧闹的人潮中。
不过一声呜呼,却让他蓦地想起两人曾放过的孔明,那时沧溟夜色,满目绚烂明火: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眸一红,忽然一颗豆大的泪从眼中滚落:“你骗我?”
忽然哽咽,“你们是一家人,那我呢?我是什么?”
窦姀一默。
心神恍惚之际,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唤。一转头,正是魏攸寻来。
魏攸提着两人的竹篮,方方笑道:“真让我好找,你买东西怎还忘了带荷包?”
窦平宴怔着,猛然擦了下眼角,她却趁此时机,急忙跑回魏攸身侧,轻轻唤了声夫君。
两人心头皆是一跳。
魏攸这才看清,她方才在与何人说话。
这二人目光忽而对上,似针锋相对,枪林弹雨,烽火不绝。
只是刹那,魏攸很快便从那场交锋中别开眼,眼眸一弯,甚是温和地问窦姀:“是令弟二郎吗?”
见窦姀轻轻点头,魏攸看向他。
似乎方才的剑拔弩张只是错觉,再又爽快而笑:“早听闻二郎年纪轻轻,却连中两榜,是翰林院炙手可热的榜眼,实在可喜可贺。只是不知,二郎这趟来扬州为的是什么?”
窦平宴盯着他,声却淡漠:“我来找我阿姐,不行么?”
早前还说,在外人跟前,她只是寄养在窦家的表姑娘。可如今他却连掩都不想掩了。
他与魏攸两人,本就是不该见到的。窦姀生怕要生变故,先一步拉住魏攸的衣袖:“先回家吧,家中还有事,我弟弟有人陪着逛。”
魏攸侧头看她。
两人虽未多说,只是一眼,却都明了对方的心意。魏攸想起那句“夫君”,自然而然牵住她的手,像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夫妇。
正转身,背后忽然传来冷笑。
声虽不大,却咬牙切齿:“我和阿姐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在家那段时日,她和我日夜相对,如做夫妻般,我们就差个名分了!”
窦姀闻言,心头骤然一缩,看向魏攸,却见他显然错愕。
窦姀一句“我...”还未解释出,魏攸已然失笑摇头,转头说道:“回首向来萧瑟处,某从不在乎过去,只看眼前。”
两人坐上马车之际,出乎意料的,窦平宴没有再追来。
她悄悄掀开车窗的竹帘,往后一瞧,只见弟弟孤身立在来往的人潮中,与千百人擦肩而过。虽盯着他们远去的马车,却两眼空空。
她很清楚,是今晚那番话彻底扎了他的心,又是成婚,又是一家三口。
若说从前议亲他还能半路截住,可一旦有了身孕,他再想也只能回天乏术。难道窦平宴还能将她腹中的“孩子”变成他的不成?
到了家,窦姀心神不宁地下马。
她看向魏攸,明明该跟他说点什么,不知是不是要解释的太多,还是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口,竟一时吐不出半句。
他释然,只说无妨:“我并未被吓到。其实很多事,心里早先都猜着了。你不用说我也明白。”
窦姀勉强扯起嘴角,朝魏攸一笑:“没想到他竟这么早找来,不过我跟他说了,我和你早已在一个月前就成婚了,腹中也有孩子。他要不了多久就会死心离开。”
魏攸颔首,只笑:“我还真想,要是真的就好了。”
夜深人静,巷子里飘来桐花的芳香。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好。
第二日,马姨娘和张伍一早上山伐木。
窦姀一睡醒,便听到院里的敲门声。
她开门,便见窦平宴一手抱着两只匣子,一手拎糕点,脸上抿出笑意:“阿姐,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牛乳滑糕。也不知扬州的牛乳糕和咱们江陵相比如何......”
窦姀寻思他怎么还能装作没事发生般。心头古怪,却一推他的手:“我不用,刚吃过粥,不饿。”
他点点头,稍为失意,把糕点放在地上。
又立即奉上匣子:“阿姐,你离开时是不是忘记带走它俩了?都是我从前送你的簪钗呀。对了,还有这个......”
窦平宴摸了摸另一只匣子,遂一笑:“这些都是我离家前给你写的信笺,你就算想来扬州走走转转,怎么能不带走呢?”
他这样轻柔的笑,让窦姀更加觉得不对——
明明昨晚,他还满身戾气。怎么今日就成这样了......难道是受激太过而性情大变?
她仍旧推开那些匣子:“我不用,也不要,你都拿回去吧。我有我夫君买的,你别送了,以后也别再找我,免得他看见心烦。”
窦姀冷漠说完,正待关门。
可门却被他的手肘抵住。
她一瞪,正要发作,忽然被他二话不说地拉入怀中。
她受惊抗拒着,窦平宴却把人抱得很紧,亲昵亲着她额边的鬓发,又用手指一戳她眉心,竟是笑笑道:“什么夫君,真是,险些就信了你的鬼话。还好我昨夜仔细查了,你们明明就还未成婚......”
窦姀不喜欢他亲自己,怎么亲都不喜欢,遂挣扎怒道:“我和魏攸成了,月前便成了!只不过他与家中决裂,便没什么人知晓!我老实告诉你,我腹中早有他的孩子了!你不信大可叫郎中来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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