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府衙就要征收赋税。
魏攸身为新来的主事,自然要多多磨砺,压在身上的案牍公务也变多了。尽管如此,他依旧会忙中抽闲,上家门看窦姀一眼。
重阳这日,府衙难得休沐一日。
魏攸期盼多日,特意一早上门,和窦姀出门逛庙会。
九月重阳,秋高气爽,赏菊无数,不少男女老少带着糕点彩旗出游。
下了马车,两人一路沿着落满红叶的街道而走。寺庙边的小摊不少,有卖飘香瓜果的、衣缎的、零嘴的、花卉的商贩,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两人并肩而行。
魏攸边走,边和窦姀说道:“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他可曾来找过你?”
窦姀知道他指的是谁。
很多日没看见窦平宴,也没怎么想起他了。如今提到,她不免恍神一瞬,随即微微笑道:“没有。”
“看来我所得到的消息倒有几分可信。”见窦姀看来,他笑着解释道,“听闻二郎近日接到京里的事,得常常去邻县,不常在扬州城。”
“不常在扬州城?”
窦姀眸光微亮,寻思说,“虽不知他如今会不会再拦,不过他既不在,咱们不妨将婚事早些办了?你如今与家中断绝,在扬州举目无亲,我亦是,身边只有姨娘和爹爹。咱们也不必铺张,请几个邻里来就是了!”
魏攸欢喜,笑着颔首,轻轻牵上她的手。
听闻红莲庙的姻缘树灵验,没走一会儿,他们正巧来到红莲庙的门前。
寺庙飞檐鹤立,红墙琉璃瓦,庙的四周栽种许多高大菩提树,枝干粗壮蜿蜒,秋天叶落,黄灿灿的一片。
来寺庙上香求签的男女不少,她和魏攸拾阶而上,也正如芸芸众生的一对。
窦姀刚踏上台阶没几步,冥冥中...总觉得身后有道影子跟着。
她略奇怪的回头,只见熙来攘往,络绎不绝的男女老少,并没见有什么不对的人。
魏攸拉着她的手,刚踏进寺庙前院,便看见那棵传闻中的姻缘树。
姻缘树枝繁叶茂,无数根枝干向外延伸,上头挂着一块块写了名的小木牌。风一拂起,这些木牌在日光下粼粼而动,如众生响应。
树底下,有两个布衣道士正在摆摊,一胖一瘦。
只见那小摊前围着不少小娘子、小郎君们,摊上摆着小木牌,正是待挂姻缘树的那些。
窦姀和魏攸观察了一阵,大概明白——若想去那姻缘树上挂牌子,得先去小摊,与俩道士说几句话,再付些银钱算算姻缘。算完之后,道士将会递来木牌,就可以写下二人的名字了。
“咱们也去求一个吧!”魏攸企盼地看来。
窦姀摸摸下巴,眼眸轱辘一转:“我还记得某人说不信天命,这算姻缘不也同算命一样?若算出不好的,你又该如何来看呢?”
魏攸松快一笑,忽而促狭,极快捏了把她的脸:“可我后来也说了啊,若遇见你,被你救是我的命,那我愿信这天定的缘分。”
窦姀愣住,忽而又见他凑来耳边,低声说道:“那些道士到底也要赚钱,算不好的姻缘岂不是自砸饭碗么?为了咱的姻缘,我再多塞些银两就是了。”
她掩袖一笑,说他鬼主意多。
两人并肩走到小摊前,等了没一会儿,前头一对男女离去,便轮到了他俩。
魏攸先推出一锭银子,那俩道士登时目光一闪,面面相觑。
他淡淡一笑,报上自己与她的姓名。
瘦道士忙笑应,抽出两根木签塞进筒中,哐哐哐摇了一阵。
在此同时,胖道士就要去后院的池中取一小碗“灵水”,洒在最后算命的木签上。
晴光尚好,惠风和畅。
窦姀和魏攸便在摊前等着,时日慢慢,倒也不算急。
没过一会儿,取灵水的胖道士从后院回来。
但他回来时,神色略微紧张。
胖道士接过木筒,从当中抽一根签。
看了一眼,又当即放入筒中。
忽然重咳两声,神情古怪地盯住他俩:“两位施主并非姻缘天定之人,若要强行婚配,恐将来颠沛流离,来世入阿鼻地狱,不得轮回......”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俱变。
窦姀眉头紧锁,刚想质问,一旁的瘦道士急忙用手肘捅了捅胖道士,凑到耳边,极小声骂道:“你别不是傻了,有钱不赚,胡说什么!”
那胖道士仿佛没听见同伴的怒骂,突然把魏攸给的银子推了回去,依旧我行我素。
他朝魏攸和窦姀一拘礼,好声劝道:“小道瞧二位施主容貌昳丽,皆是不凡之人,可惜啊可惜,就是不般配......二位施主若肯,不如听小道一句劝,趁现在还未酿下苦果,你们好聚好散,各寻各的姻缘......”
魏攸一听,脸色更沉。
略寻思,又从袖里掏出五锭银子推过去。
敛了神情,温和笑道:“小师父这姻缘算的不准,可要再算一下?”
第59章 大婚
瘦道士看见五锭银子, 目光明显一亮。
正使劲给胖道士使眼色,却不想又被胖道士推了回去。
魏攸看着回来的银子,不由皱眉:“小师父不想再算姻缘了吗?”
“没有没有!我这师弟是个傻的,也不知中什么邪了, 施主安心, 小道再劝劝他!”
瘦道士连连赔笑,忍无可忍, 掐了下同伴的腰。
那胖道士一疼, 却仍旧不改,忽然凑到瘦道士耳边嘀咕几句。
窦姀见这二人古古怪怪, 担忧看向魏攸。他的脸色亦有些沉, 随后,轻轻牵住她的手。
嘀咕完, 那瘦道士回头, 先打量了眼二人, 略寻思片刻。
半是紧张,半是赔笑:“二位施主......小道这师弟算的命数却乃如此......二位施主确实是......”道士轻轻咳两声,“不...不是那么般配......”
窦姀本就不喜欢道士, 也不信他们算命。若不是因为魏攸想求个木牌挂树上, 她哪会来算这姻缘,如今给了钱也不说点好听的,还要这么咒人...
她正想反驳,突然被魏攸拉住。
他神情平静, 只是摇头:“算了,走吧, 咱不信就是了,再去瞧瞧别的。”
两人没拿木牌, 却是在姻缘树下站了会儿。
秋风萧萧,一眼望去,满地金黄的落叶,枝上木牌随风而动。
这红莲庙,来上香、求姻缘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窦姀站在微风中,静静观望眼前人潮秋色。
过了片刻,魏攸淡笑说道:“我还记得,前年秋天在东园中,桃心湖边,还是我们定情的时候,约好第二年就请媒人上门提亲。一晃眼两年过去,真快呀。”
窦姀也叹,是啊。
魏攸看向她:“明年我就要二十了,知州跟我说,看我这些时日辛苦,踏实肯干,明年便向京中上书,升我为从五品的通判。到时候俸禄多起来,我们再买些丫鬟仆婢,生几个孩子,可好?”
她闻言,脸一红,轻轻点了头。
从七品主事,到从五品的通判,已经极大高升了。
知州看重是一回事,他自己有大能也是一回事。窦姀替他高兴,“你以后定会比你父亲更高,做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魏攸一笑,拉住她的手。
二人逛完红莲庙,坐上回程的马车。
窦姀已经累得在车上昏昏欲睡。
舆内光线昏暗,即便伸手不见五指,但魏攸仍在静静凝视她看不清的脸。在此一刻,他似乎看到了余生的光景。
下个月初七,是他们的婚期。
连魏攸自己也没想到,有一日会背井离乡,在异乡成婚。
早些年,他原想,能娶一性情和善、家世相当的小娘子便好了。后来遇见她,果真与他梦中的小娘子并无二般,如此温婉清丽。更奇妙的是,与他竟有相近的身世。
两个境遇相似之人,总是惺惺相惜。
他来世一趟,无牵无挂,本就不爱受世俗所束。心中所愿,唯,得一知心之人,携手此生便好。
......
到了十月初六,大婚的前一日。
一大清早,马绫玉便带着两个婆子,来到魏攸的家宅中送嫁妆、挂幔帐。
女儿要出嫁,马绫玉高兴,一早上都挂着笑脸。
瞧着床上铺好的大红纱帐,马绫玉又撒一把枣子花生,拉住魏攸的手笑道:“可算盼来这日了,明儿傍晚花轿便会上门来,魏郎日后可要好好待姀姐儿。”
魏攸欣喜道:“那是自然,在下是真心要娶她的,必敬她爱她。”
马绫玉满意地颔首,瞧瞧这一屋寥寥无几的人。
想起那年窦云娇出嫁,大娘子也带她们几个姨娘,去男方家中铺幔帐。
那时热热闹闹,一屋子都是女眷,有窦氏的,也有亲家的嫂子姑子、表姐妹等,女眷们相互结识聊笑。
可惜自己的姀姐儿出嫁,没有那样的好光景,现在屋里甚是空荡,也没七姑八姨。
魏攸是独身来到江陵的,刚在府衙做事半年多,手中钱财不多,所以家中买来的仆婢也很少,自然跟大族比不得。
马绫玉一叹,自我聊慰:罢了,人少也好,人多也罢,左右这魏郎是个靠得住的,前途无量。女儿若嫁来,好日子也能盼得到。
马绫玉在魏攸家中歇了会儿,吃了两盏茶和点心,便带着婆子们离开。
回到家,马绫玉看见女儿正在绣衣裳。
本没怎么留意,余光瞥见,这衣裳是大红的嫁衣!
马绫玉立马凑过去瞧,只见嫁衣被划破了,好几条长长的裂口。
她急了,忙问女儿怎么回事。
窦姀叹一口气,“我本来绣好,前儿个洗了放后院晾晒呢。谁知今早去收时,就成这样了。爹爹说,昨儿夜里有两只野猫跳进院子。他去抓时,那野猫正巧把木架扑倒,嫁衣也划破了。”
马绫玉闻言蹙眉,又仔细一瞧这数条裂口:“真是遭天谴的猫,竟划了这么多口子!你这赶夜缝都缝不完,况且缝完了歪歪扭扭,像虫爬一样,也甚难看。依姨娘瞧,不如扔了算了。”
“可我只有这条嫁衣,扔了明日该穿什么呢?”
马绫玉眼珠一转:“对了,家里还有条嫁衣,我前几日帮你整箱笼时瞧见了!”
姨娘说完,便去里屋翻箱笼。
窦姀放下针线起身,跟着姨娘过去。
只见不一会儿,姨娘便从床底的最里侧拖出一只大箱笼——
打开,果真是嫁衣。
除了嫁衣,还有一套凤冠霞帔,妆奁。
窦姀看见眼熟的东西,立马想起,这是好几个月前窦平宴送的。
她当时没留意,便将这箱笼尘封在床底很久了。如今打开瞧见全新的一套时,不免微微发怔。
现在一想,自从那天晚上他的离开,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看见窦平宴了。
他说她绝情,会恨她,转手把玉珏丢下给她了。后来真的再没找过。
他已经离开扬州了吗?
窦姀出神,想起当初两人一起走过十几年的光阴,如今情断此处,分道扬镳。她怎么可能真绝情,一点不念从小长大的情分?
她既要和弟弟的骨肉亲情,又要摆脱弟弟的男女情意。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人不能既要又要,最后她毅然选了摆脱,打算将二人的温情,永远封存在过去相依为命的岁月里。
如今她再看见这条嫁衣,以及他送的凤冠、妆奁、首饰,只觉恍如隔世。
马绫玉推了推她的胳膊:“姀姐儿?我瞧这嫁衣就挺好的。好在上天垂怜,咱也不算穷途末路。那条既被猫划破了,明儿你便穿这条,哪有大婚前一夜还要忙活缝衣裳的道理?”
窦姀轻轻点头。
......
到了第二天,窦姀一早起床。
马绫玉特意请来两个手活好的喜婆,帮她绾发梳妆。
喜婆替她梳鸾髻,描青黛眉,贴了花钿、又在颊边点了两颗朱砂靥钿。最后抹好胭脂,戴上白玉珠冠。
喜婆打量镜中,笑道:“小娘子生的真好,现在一瞧真真是灼若芙蕖,少见的美人儿。”
窦姀一笑,掏出赏钱给两个喜婆。她们连道两声谢,便兴高采烈地关上门,出了屋。
时辰尚早,因着两家离得并不远,傍晚迎亲的花轿才会上门,等到入夜后拜堂。
外头哄闹闹一团,院子里,姨娘和张伍还在忙活,招待着做客的邻里。
窦姀无事可干,只能在屋子里先坐。
正要小憩半晌,忽然听到敲门声。
窦姀起身,一开门,看见来人时双眸倏尔睁大。
是小年!
自从离开窦家,快一年没见了,从前的小年很干瘦,如今长高,变得壮实不少,她险些没认出。
“姑娘!姑娘!”
小年跑得气喘吁吁,还没来得及歇一口,见到人急忙就跪下,紧紧抱住她的腿哭道:“姑娘,小的求您救救二爷!求您救救二爷!二爷他跳河了!就是巷子旁边的望乡河!”
跳河?!
窦姀一震,耳边忽然回响着他说过的话——“你若与他成婚,就是生生逼死我......”
“你不是不爱我么?那也别管我生死了!”
小年向来老实惯了,骗个人都会心虚脸红。现在急得哭成这样,看来八九不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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