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姀心急如焚,刚掷开小年的手没跑两步,险些被沉重的嫁衣绊倒。
她突然回过神,去拉小年:“找我没用,你快去找人捞他上来啊!”
小年哭道:“二爷不让我们捞!他说了今日一定要见到姑娘!否则姑娘成婚,就是他命归西天之时!”
窦姀急到恼:“你二爷的话重要还是他的命重要?他不让捞,你不会硬捞吗!”
窦姀说完,急忙推了把小年:“你去院子里找我爹,找他去捞!”
说完,生怕自己反悔一般,砰的关上了门。
她的心砰砰跳。
窦平宴...
窦姀倏尔腿软地坐在地上,自己不去救,一念之差,会不会害死了弟弟?她想起他那样的人,当初她把他丢山洞没回来,他竟真独自一人在黑暗里枯坐一夜。
而明明,他是最怕黑的人。
但她明白自己不能去,去了,她就真的回不来了。
窦姀突然抱住腿,呜呜哭起来。
到底为什么而哭,她自己也不知道。
等到哭累了,昏头晕脑,渐渐阖上了眼......
时辰一点点地过去,日头从东边,徐徐落进西山腰里。
咕噜...咕噜...
不知多久过去,黑暗中,她好像听到了车轮的滚动声。
头依旧有些晕...
窦姀摸摸脑袋,睁开惺忪的眼儿,却发现漆黑一片,看不见一点东西,只有马车的行路声。而现在,她已经盖上了红盖头,身上仍穿着嫁衣。
她松一口气,才睡醒,仍有些迷糊。
原来是到了黄昏出嫁的时辰啊。
她觉得有些乏,正准备闭眼再小憩一会儿。
倏尔意识过来...
为什么坐的是马车,而不是花轿?!
第60章 吾愿
窦姀一动, 却惊恐地发觉自己被绑住。
手和小腿被粗麻绳捆了,嘴上还绑着一圈布条。她的头上披着盖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倚靠木枕, 听马车行路的咕噜声, 以及头上的凤冠流珠轻撞。
这是劫持吗?
窦姀双眸呆滞,浑浑噩噩, 脑海里首先想过的人便是窦平宴。可是又一想...他不是跳河了吗?
她唔唔两声想呼救, 不过须臾,声音便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
彼时华灯初上, 马车经过了一带闹市, 人声喧嚣,没人会留意到这微小的动静。
怎会如此......窦姀如坠冰窟, 不过在屋里睡了一觉, 醒来就成这样了...要如此明目张胆地掳走人, 也不知姨娘他们知不知晓,魏攸是不是还等着她上花轿...
窦姀忐忑不安,周身黑暗增大了心中的恐惧, 她只能煎熬地闭上眼。
马车走过喧嚣的闹市, 又走过一段不平的石子路。不知多久过去,最后在一处林木幽静的地方停下。
窦姀的心乱糟糟跳着,等着黑暗的审判。车舆就在此时倏尔一陷,有人上来了。
下一刻, 腰身忽然被人一提,身子离地, 她被横抱下了马车。
林木萧萧,晚风很轻。
那人抱着她大步迈起, 衣袍猎猎。她被绑的死死的,根本挣扎不了,只有唔唔的几声。这人一句话都没,后来周遭的静谧反倒让她也不敢吱声了。
窦姀听到后头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动静虽小,但脚步很杂,约莫有十几人。
是他......一定是他!
她细细想过,大的仇家没有,只有一两个和姨娘拌过嘴的,但还不止大费周章的绑人。况且什么歹人昨日不绑,明日不绑,偏偏挑大婚的今日劫持!
起先窦姀听见林木萧萧声,以为是在哪个荒郊野岭。不一会儿,她便听到一声长长的嘎吱,大门被推开了,才意识到这是一处僻静的宅院。
风过长廊,海棠花落,遍地的落红,被皂靴大步踏过。
他抱得很稳,窦姀披了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察觉到凌在上方的寒气。
走了不久,他的脚步倏尔一停。
紧接着,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从四面八方来,虽不大,却很杂,窦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下一刻,便有个婆子笑盈盈,大声喊道:“撒谷豆!新郎新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窦姀在他怀中一怔,忽然听到哗哗谷豆果子铜钱落地的动静,好像有什么在心中散开,又听到好几个小童嬉笑,围上前哄抢一地的零碎。
喜婆笑道:“礼成!除邪得吉,天降大福——”
那人未出声,却有后头的小厮忙上前,递出银子:“说得好,看赏看赏。”
窦姀瞪着双眸,还没从不可置信中回神。那人又抱着她大步迈起,走向最里头的那间喜房。
房门推开,她被放到了床榻上。
窦姀难得从晕晃中静下,脸上的红盖头忽而被一根秤杆挑起,烛火的光不免刺得她微微眯眼。
不再是黑暗,她终于看见了人。
是他...果然是他!
熠熠的烛芒下,他头戴乌纱幞帽,帽边簪着红花,身穿云肩赤红的圆领袍,腰间珠链革带,一双长靴踏地,活脱脱新郎官儿的模样,仿佛他才是今晚要成亲的人。
窦平宴在她惊惧的目光中,伸手松开捂嘴的布条。
“你......”
明明有太多能质问,她却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窦平宴眼带戾气,须臾,整张脸被他攥住:“阿姐...你真是不顾我的死活啊......骗我骗的好苦啊。你从前不是说,会在家里好好等我春闱回来么?”
窦姀感觉胸口有什么堵住了,很难说出话。
她欲挣扎,可双手双脚都被捆得极严实,根本动不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
窦姀忽然低下眼眸,只觉委屈,豆大的眼珠啪叽烫在手背上:“我今日都要成亲了......你知道我和魏攸盼了多久吗?你这贸然劫人,让他们怎么办!”
窦平宴本来淡然坐到她的身旁。闻言忽然回眸,目光灼灼盯来:“你问魏攸盼多久?凡事都要讲究先来后到,你有没有想过我盼多久?从你骗我说要跟我成亲之时,我就在盼着了......”他突然冷嗤一声,“可是什么都没有盼到。”
窦姀缄默,说不出话来。
他句句在理,字字诛心,更是驳都驳不了。
窦平宴默了下,忽然又笑:
“不过也无妨,今日你既出嫁,那便是我们的洞房夜。”
只见他倏而起身,端起桌上的合卺酒,自己闷头饮下一盏。
窦姀一愣,未待反应,突然被他拖过去抱在怀中。
他端着另一盏递来,她不停摇头,抗拒不肯吃。窦平宴索性捏住她的下巴,直直灌了下去,一半洒出,一半混了咸烫的泪水涌入腹中。
她险些呛到,眼泪逼出,哭得断断续续。
这是他头回无动于衷,只是亲了下她的脸,冷漠说道:“你一定要这样骗我吗?为什么,我明明都按你的意思做了,为何你还是不肯要我?”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她瞪眸,抽噎驳道:“因为我们是姐弟!”
窦平宴听着便笑了,连道三声好。忽然轻轻抚住她的脸:“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在孔明灯上写了什么?”
孔明灯,那年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原不在意与他的这些事,自然很难想起。可不待她回想,窦平宴已经淡漠开了口。
“三则愿,吾愿与云姀生同衾,亡同椁。”他睇凝着她,却松了口气,淡淡一笑:“也是,你本就不在乎我的死活。既然我们生没法在一起,那么死同椁倒也挺好的。你说是不是,阿姐?”
说完,但见窦平宴从怀中摸出匕首。
她愣住,双眸徒而瞪大,突然害怕地在他怀中挣扎起来。随后他的手一松,她被迫后仰倒在喜被上。
他俯身下来,遮去了大半烛光。
窦姀目瞪口呆,身儿却在发抖——当那锋利的匕尖忽然对准胸口时,她胆颤心惊,拼命喊着不要,它却越来越近。
心上有根要断的弦,她惊恐万状,连看也不敢看,身子抖得无法控制,紧紧闭上眼。仿佛只要闭上眼,疼痛就只有一瞬,见不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她怕得泣不成声,低低呜咽着。以为它将要刺入胸口,可下一刻——那匕尖转而爽利划开手腕的麻绳,随后被他丢到一边。
好半晌,没有动静。
窦姀缓缓睁开泪眼,水光朦胧中,却看见窦平宴静默的脸,唇抿成一线,就那么静静望过来。
“吓到阿姐了?”
他倏然抽出帕子,一点点擦掉她脸上的泪:“你可知你当初离开时,我也这样害怕过?害怕你路上出了什么事,害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你,怕到我几乎想死。”
他笑了笑,忽然又低头亲了下她发红的眼尾。抬起头,眸光明亮地看着她:“不过以后不会了,阿姐终究还是回来了。今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阿姐不要哭了,新妇就该漂漂亮亮的。”
说完,已经把人从床上拉坐起来,抱在怀里。
窦姀仍在极惊恐的余韵中,哆哆嗦嗦看他:“你...你想杀我......”
窦平宴一愣,见她发抖,先轻轻顺了她的脊背。而后低眸看她,随即失笑:“不想,也不会。”
那时他掏出匕首,不过想吓吓她罢了。真真是好绝情一人,哪怕他都跳河了,也不管他的死活。他当时真生了想死的心,可一想到她竟要和旁人成婚,偏偏就放不下,总觉得那人怎么说都该是自己,好在他会凫水,又拼着一口气从河里爬了出来。
窦平宴掐了掐她的脸,轻叹一声:“阿姐忘了么,我那年在孔明上写的第二愿是什么?”
窦姀愣住。
但见他的脸庞徐徐逼近,忽然在眉心落下一吻,“二则愿,阿姐长命百岁。”
“我可以早死,但你不能,我想你这辈子都安康活着。”
窦姀的眼更红了,直直盯着他。
今日他抢亲,坏了她跟魏攸的婚事。她原该恨,却恨不起来弟弟。十几年的相守,早成了她命根里的一部分。
她闭上眼,世上很多事仅仅过眼云烟,却唯独难忘与他相伴的那些岁月。
她爱魏攸么?自然是爱的。
爱窦平宴么?也是爱的。可这份爱孰轻孰重,她心里怎么能不明白。
方才他的匕首对向她时,那是她头回离死亡那么近,本能的害怕恐惧下,还有一丝不易察的解脱......她已经在这二者中犹疑太久了,虽然果断选择过魏攸,却接受不了弟弟的断绝和死亡。
窦姀不自觉地垂下眼,以后的路要怎么走?
就在她神思之际,弟弟忽然弯下腰,也松开了她脚上的绳索,拉她起身。
窦平宴摸了摸她额上的珠冠,脸带笑意:“今日既是我们的大婚之夜,我带阿姐瞧个好东西吧,你会喜欢的。”
第61章 烟火
窦平宴拉她的手出门, 屋外是漫漫无际的深夜,风清月白。
抬头一望,屋檐底下、长廊的梁上都结了大红绸缎,房门贴着大大的喜字。房前的空地, 还有刚燃过的爆竹壳儿, 零碎红皮儿。她怔怔望着,不由恍惚了......大婚, 这是大婚?可原来与她今夜成婚的, 不该魏攸吗?
他须臾招来一个伙计,小声耳语几句, 那伙计立马跑开。
没过多久, 伙计们陆续抬上竹节爆筒、烟火杆子、千丈菊、长明灯、花火盆......十几种的爆竹烟花。
只见火折子一点,噼里声起, 窦姀眼前一烫, 光热忽来——
茫茫天穹间, 无数流星飞冲,银花火树,漫天金星点点。她似乎望见了天上琼楼, 蔚海金塔, 只是一瞬,幻化于天地之间。
又是一声惊雷,但见春风夜,恰拂柳絮飞白梦, 又似落红万点,鹅黄、绯红、新绿的光斑纷纷扬扬从天地间散落。
一筒放完, 再接一筒,如雷轰轰。
正正是灯树千光照, 花焰七枝开。
窦姀看愣了,直到漫天烟火落尽,仍在余韵中。
附近的伙计不知何时全走了,只留下他们二人。
他始终与她并扣十指,忽然揽住肩轻问:“阿姐喜欢吗?”
她猛地回过神,垂下眼,却没吭声。
片刻后,才抬眸盯上弟弟:“你放我回去,我还有婚没成。”
清清冷冷一句话,又将窦平宴从如梦似幻的光景里拖出。
窦平宴闻言耷拉下眼皮,有些挫败。
良久后才打量起她身上的嫁衣,又是展颜笑道:“阿姐既穿了我送的嫁衣,那该和我拜堂才是啊。原先那件不都毁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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