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灯油烧黑了灯笼纸,地上涌起一小丛火焰。
侍立在房内的丫鬟脸色惊恐,端起窗前的水缸跑出屋子,向燃烧的灯笼泼去。
而那一缸水浇上去后,火焰却烧得更凶,一股浓重的酒气在廊道内逐渐弥散,辛辣味道呛得铃兰忍不住咳嗽两声。
夏千寻没好气地对那丫鬟说了一句:“让开。”
丫鬟立刻闪开,夏千寻走上前,一脚踢开灯笼,吩咐贴身婢女去后院取水。
不久,丫鬟端着一盆清水而来,夏千寻凑到鼻子前面闻了闻,确定里面装着无色无味的清水后,便朝着火焰泼了上去。
火焰这次终于熄灭,但栏杆烧得焦黑,铃兰站在旁边,依旧能感受到焚烧后留下的灼热。
铃兰低着头,还未从方才震撼中回过神,不出一会儿,她瞧见灯笼的残骸里堆着白色粉末。
白色的粉末,蜡烛燃烧会出现白色的粉末?那粉末似乎没有味道,究竟是什么。
“让长史夫人见笑了。”夏千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铃兰愣了愣,悄悄与跟在身侧的拾芳对了个眼神,头转向夏千寻,继续道:“我们先去门口等长史的消息吧,这里交给他们下人处理。拾芳这丫平时替我家熊孩子收拾烂摊子收拾习惯了,叫她跟着一起收拾吧。”
说罢这话,铃兰便叫着夏千寻一路离开,夏千寻很快应下,临走前看了一眼拾芳,若有所思。
等他们走后,拾芳蹲下身子,趁着其他家仆没注意,捡起一片沾着白色粉末的灯笼碎片,偷偷藏入袖中。
那日午后,两人等到元邈那边的答复,说是此案仍有疑点,不便此刻解封。
铃兰歉意地冲夏千寻一笑,说回家替邹家班说情,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回到家中后,铃兰将灯笼碎片交给了元邈,让元邈化验此灯笼是否含有剧毒。
果不其然,元邈在灯笼碎片上发现了大量的砒.霜。
砒.霜微溶于水,但砒.霜不溶于酒精,所以灯笼上面会出现大量奇特的白色粉末。
铃兰也是因此生疑,而元邈替她证实了猜测。
他们两人想着过几日重启对邹家的搜查,不过次日她的希望便落空了。
邹季澄亲临官府,请求撤销此案的调查,声称这几日因为案件他的戏班子无法正常排演新戏,影响了收入,所以他希望此事大事化了,以便戏班子尽快开张。
唐法不同于现代法,刑事和民事分得不清晰。邹季澄是受害人,他撤销告诉,元邈等人不得再追究,只说好拖延他们过几日再解封。
邹家做贼心虚的行为,实在有些刻意。
在铃兰替他研磨的时候,元邈便把想法说出口:“铃兰,这事有点古怪,你前日刚拜访过邹家,邹家便撤销了告诉,这时间未免有些巧。”
铃兰抬头,回想了一遍拜访邹家的场景,便道:“邹家那名受害小妾在描述遇害那天的情况时,一直谎话连篇,她大概知道行凶者的身份,想掩饰那人的身份。”
“依你所见,此事会与四时会有关吗?墨琴可是亲自到了越州。”元邈问道。
铃兰摇头,“墨琴会用如此曲折办法?你大概是忘了剑南东川灭门惨案了。”
提起三年前的剑南东川高家灭门惨案,两人皆唏嘘不已,这桩事影响极为恶劣,但过后却被轻拿轻放,到今日除非剑南东川的人,别人都不知这桩事曾发生在大唐。
而高永的身份仿佛被人刻意抹去了,无人知他是宪宗的卧底,走后留给剑南东川的只有恶名。
墨琴倒是想的开,做恶事向来不怕为人所知,铃兰甚至怀疑墨琴巴不得在史官笔杆子下恶名昭著。
他所到之处,搞不出鸡飞狗跳,算不上到此一游。
“你相信墨琴到越州只是为了见女儿?”元邈长出一口气,“那可真是父爱如山。”
铃兰思忖片刻,道:“改日我探探口风。”话锋一转,她又问元邈,“今日你去如梦寺,可有新的线索?”
元邈摇头,“没什么进展。”他语气极为敷衍,稍后打了个哈欠,“天色有些晚了,我们改日再谈案,今日先谈情。”
铃兰颇为不满,捺了捺嘴角,“刚磨好的墨,你一个字都没写。”
元邈不假思索,提起笔架上的笔,蘸了蘸刚磨好的墨,在纸上干脆地落了四字:“吾悦裴椒”。
他把手中狼毫笔搁下,抬眼见铃兰脸色多云转晴,便厚着脸皮揽上她的腰肢。
铃兰没预料到元邈竟会如此直白,怔愣了片刻,等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已经在他怀中。
婚后两人基本没什么吵架,偶尔他们之间会有小打小闹,但隔不到一会儿,元邈便能将她哄好。
可铃兰始终觉得平时蜜里调油、没什么吵闹的夫妻,往往最容易一拍两散,最后两人反目成仇。
她隐隐产生一点不安,但很快把想法压下。
*
次日清晨,铃兰按照墨琴给她的地址,走到墨琴所落脚的街道。
冬日清晨肃杀而寒冷,凛风砭骨,乌鸦都不愿意出来露面,而铃兰所在的街道空旷无人,静谧得让她一度怀疑又穿越了。
直至瞧见陈瞎子离开暖屋,在门前挂出盲人算卦的旗子,铃兰才松了一口气,确定自己仍在唐代的越州。
但这里怎么会有陈瞎子?
铃兰觉察这条街道莫名有些眼熟,问旁边的丫鬟,被告知她这里正是墨琴的地址所在地。
她有些不敢相信,骤然回首,瞧见后方是如梦寺。
但墨琴平日出公务时极为奢侈,怎么会住在这等破落的民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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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七步断肠
铃兰转回头,瞥向眯着眼睛、心无旁骛的陈瞎子,而陈瞎子觉察到身上聚焦的目光,后背抖了个激灵。
陈瞎子站起身,缓缓收拾桌面上的圣杯,以及栓红绳的开元通宝。装作未见到铃兰的靠近。
铃兰半提起裙角,一个箭步走到陈瞎子的面前,堵住他的去路,说道:“算一卦?”
“不好意思,是草民忘记了长史夫人的嘱咐。”陈瞎子躬了躬身,“今日身子不适,您可以去对面的如梦寺祈福。”
铃兰仍站在门口,目光飘向周围的屋宇,冷冷笑道:“那就在这里说,若你想被听到。”
陈瞎子听到威胁,想到最近长史派人调查他虚领援金的事,那位是大唐是出名的硬骨头,当初剑南高家倒台,就与这位长史有关。
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他可不能罪这位长史夫人。
犹豫着把身后的门打开,眯着涣散的眼睛,邀请铃兰进屋。
铃兰倒也没坐下,站在桌边举着热茶,问道:“对这位新来的住户,你可有任何印象?”
“没什么印象。”陈瞎子摇头,又怕铃兰误会他蓄意敷衍,补充道:“住进来之后没见他出过几次门,印象不深。”
“可有谁找过他?”铃兰追问。
陈瞎子一拍脑袋,“原来您是这个意思!古什么.....就长安的那个出名的翩翩公子。早有耳闻他犹如再世潘安,那日一见果然惊艳绝世。”
赞美的话语滔滔不绝地从陈瞎子口中脱出,他的双目原本因为常年装瞎而神光涣散,此时却闪亮着光芒。
“古晏廷?”铃兰问。
陈瞎子道:“对,就是他。”又问铃兰,“你见过他吗?”
铃兰尴尬地笑了笑,随后摇头,“只听过他的名字。”
回想起古晏廷的轶闻,在长安是有这么一处说法,说古晏廷相貌隽朗,有女子因爱慕他而不得,最后为他削发为尼。
古晏廷到这里?这么说,贵妃娘娘也知如梦寺的事。
陈瞎子听铃兰的话有点扫兴,炫耀自己见过名人,对方冷淡的态度实在令人不爽。
但是,他不能表露出这种不爽,只得继续道:“去新住户家中的还有隔壁的画师赵憺忘。”
“画师?他们两个人会有什么关系?”铃兰忽而想起四时会高层的代号为琴棋书画,意识到赵憺忘说不准也是其中一员。
没在这里耽搁太久,铃兰走出屋后,朝墨琴的屋企瞥去一眼。
门上落着锁,今日墨琴早出,至今仍未归还。
她站在阳光下来,冬末刺骨潮湿空气,揉搓着她暴露在外的双颊,使之微微泛红。
耳畔传来温和的声音,赵憺忘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她回过头来,赵憺忘邀请她到楼上一坐。
原本想要拒绝,她对赵憺忘谈不上太多好感,尤其是见过他画了那么多关于她的画像。
旁边的拾芳见铃兰面露难色,凑到耳边低声将元邈前日到赵憺忘家中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铃兰。
至于这话,拾芳说是管事观壶说给她听的。
铃兰左思右想之后,答应了赵憺忘的请求,沿着台阶上了二楼。
铃兰进屋落座之后,赵憺忘为铃兰添了茶,竟是昂贵的剡溪茗,这让她颇感意外。
需要动用援金的落魄画师,家中竟会有这等上品茶叶,她疑惑地看了一眼赵憺忘。
赵憺忘猜出铃兰的困惑,解释道:“这是隔壁新搬来的住户送的。”
他口中说的新住户便是墨琴,整条街道只有三户人家,陈瞎子二十年前便入住此地,那新住户显然是剩下的那位。
铃兰放下手中滚烫的茶杯,瞧着赵憺忘,“原来是他。”
赵憺忘道:“记得长史夫人的母家姓墨,和对面的墨郎君是同宗。刚才看您一直往那边看,想必是要探望墨郎君。”
“不,我是来寻你的。”铃兰并不想与外人透露过多四时会的事,但把元邈拜访他的事拿出来说:“听闻你以一幅风景画相要挟,要求我亲自拜访您。”
赵憺忘嗤笑一声,“这真是正好,最近刚从集市上买了稀罕宝石,昨晚调制好了各色墨汁。”
铃兰跟随赵憺忘进了侧间的画室,赵憺忘搬了一把胡凳,放在自己的桌案前。
画室里弥漫着昂贵稀有的兰花幽香,破洞的窗户漏出几缕冬日寒风,将屋外两树腊梅的香气送入。
坐在胡凳之上的铃兰,闻着奢靡的香气,觉得有些犯困,打了一个哈欠,朝窗口望去。
墨琴住处的门上面挂着的锁仍未打开。
她困得快要睡着了,面前是专心绘画的赵憺忘,窗外的景象同样无聊,让她想起那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拾芳方才说是替她回家拿些点心充饥,离开后等了大致一个时辰,到现在都没回来。
她不得不继续忍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赵憺忘勾勒完最后一笔,捧起桌上的画作打量。
那张纸上的女子眉目如画,一双水杏眼温婉动人,仿佛正盯着他瞧,羞得他面红心跳。
赵憺忘移目,将视线放在正前方,又对上画中人的那双更加水润明亮的双眸。
铃兰一瞥那画上的自己,恭维两句:“这画可比你的风景画好看不少,不如以后改卖人物画,或许能改善你的生活境遇。”
赵憺忘摇头,“人物画在创作时,会倾注画师的感情。我想要贩卖的是手艺,并非是我的灵魂。”
这话在铃兰听来矫情得很,又不是道林格雷的画像,里面还能有替人承载丑陋的灵魂不成?
铃兰瞅着这画,并不觉得这画有什么特别之处,随便他如何处理。
眼下她关心的只有元邈需要的风景画,她开门见山道:“可否将你答应的那幅画交给我?”
赵憺忘转身神神秘秘地从柜中取出一个卷轴,但没有立刻交给铃兰。
“长史夫人的思想与寻常女子不同,通常其他女子若要来我这里绘画,都是由她们的丈夫陪同前来。很少见夫人这等顾虑不多的。”
铃兰是穿越来的,自然不会介怀这种事,现代女子做绘画模特甚至可以是一种职业。像她的双手骨而不柴,以前做过不少次手模。
但这等话铃兰若在唐代说出来,实在有些惊世骇俗了,饶是开放的唐代,也依旧是男尊女卑。
得说个封建一点的回答。
她斟酌片刻后,唏嘘了一声,“都是为了元长史。他贬谪三年,今年好不容易盼来圣眷,总不能眼巴巴等着希望破灭,一贬再贬。”
“元长史知道这事吗?”赵憺忘忽问,“是他允许你到这里接受我作画的?”
面对接连的两问,铃兰纳闷:“这又是何意?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还需要他同意?”
赵憺忘笑言:“一个女子答应男子,与他在逼仄狭小的画室里单独共处,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这是什么直男癌言论?
铃兰刚想骂出口,但忽意识到,这是封建主义社会,男女之间哪有这么多社会主义同僚情。
拾芳仍未回到画室,而其他的婢女都守在画室外,这屋内正如赵憺忘所言,只有他们两个。
一阵瘆人的惊恐感涌上后背。
她走到画室门口,用力推着房门,发现门被自内上锁,任她如何努力都是白费。
铃兰还不能暴露开门,这是公租屋,损坏公物可是重罪。
赵憺忘拎着钥匙,朝着铃兰晃了晃,又说道:“总看你们夫妻去如梦寺,若是求子的话,或许我能帮上些忙。”
铃兰听到这话,简直头皮一炸。
眼下她极想狠狠一拳头锤在赵憺忘欠揍的脸上,但怕他鱼死网破,回头再把钥匙吞了,让她直接困死在这里面。
她眼珠子一转,忽而手深入袖口,从里面取出一枚黑色药丸,这是前几日她给元盼汝吃的止泻药。
赵憺忘往前一凑,要夺走她手中的药丸。铃兰眼疾手快,闪避开争抢丹药的手,反手一巴掌糊在他脸上。
“啪——”
这一声极为响亮,手劲用得极大,即使出掌的铃兰都觉得手疼,但她顾不得手上的疼痛麻木,往他嘴里塞进了止泻药。
赵憺忘怔忡在原地,摸了摸脸抚慰疼痛,忽而感觉腹中一阵绞痛,惊讶地看着铃兰,问道:“给我喂了什么?”
“七步断肠丸。”铃兰信口胡诌:“你每走一步,疼痛便会加深一重,走到第七步时,便会肠穿肚烂而亡。”
赵憺忘猜是铃兰诈他,将信将疑地往前走了一步,腹中疼痛更甚。
“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用命赌的,不信你走七步试试。”铃兰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道。
赵憺忘自然不敢拿命赌博,定在原地,又问:“解药在哪里?”
铃兰笑吟吟,“这药是我夫君熬制的,解药只能回家去取。要不你把钥匙给我,方便我回家去取药。”
赵憺忘定在原地,用力将钥匙抛给铃兰。
“这还不够。”铃兰得寸进尺,看向赵憺忘旁边的书案。
那幅寺庙风景画和墨迹刚干的女子画像正静静地躺在书案上,而画中女子的笑容,看着格外地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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