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洛展已经把车停靠在路边,他站在车外,抓着她消瘦的肩头:“我们到了,下来先吃饭、洗漱过了再睡吧。”
她头疼,又热得很。上车之前还冷得发抖,现在却是热得要命,车里的暖气开得特足,还有车里弥漫的淡淡柠檬味清香剂,她更想睡了,骨头都软掉了。他还在车外,站在雪地里等着,两眼盯着她,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在冰冷的空气形成一团雾,转瞬而逝。
她强打起精神,撑着双腿下了车。车里外温差太大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梁洛展极快地松开手,指着前面,一片白茫茫,车是肯定开不进去了。
“下面的路得用走的,不过很近,马上就到。”
她冷得要命,那股凉气从里到外,从皮肤里渗出来,再一点一点渗进去,直到最深的地方。她冻得瑟瑟发抖,牙齿都在打颤,脑子好像也冰冻了,转不起来。他怎么在这里?怎么到了机场?这里又是哪里……一连串的问题,她不知该问哪一个,甚至想不起来问,只得愣愣地跟着,傻子一般。
他边说边走,在前面带路。她听话地跟在身后。路确实不平坦,雪特别大,严实地盖了很厚的一层,她深一步、浅一步地跟着,什么都不说。他像是故意放慢了速度,两条修长的腿,迈的步子却是异常地小,她刚好能勉强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漫天遍野的大雪里,绵延的小路上,一步一步,只希望这路再长一点,目的地再远一点。
满眼的火树银花,永远开下去,该多好。
他们终于到了,很不起眼的旅馆,招牌都是极其陈旧的。里面的设施一看便知,很有岁月了。她低头进了房间,终于坐了下来,很古典的八仙桌,周围是黄晕的灯光,身下的木椅吱吱作响。
她很快地吃完了饭。房子很旧,餐具很旧,却是出奇地干净,饭菜清淡,肥大的空心菜、还有金针菇,她吃了整整一大碗米饭。她很少吃得这么开怀,自从犯病以来她体重骤减,食欲也急速减小,大多时候是强迫自己进食。如此放开肚皮吃,竟是舒畅至极。连最最普通的平桥豆腐羹,她也喝了大半碗,身上出了细细一层汗。她抽了张纸巾擦额头,面前却忽然多了杯水,梁洛展递到她面前。他没吃多少,玲珑剔透的米堆成完好的一座小山,丝毫未动。
她全身无力,说话都奢侈。梁洛展却是一怔,坐直了身,定定地看着她的侧脸,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不过去了日本一个月,怎么瘦了这么多?”
她不看他,甚至不转头,一声冷哼:“梁洛展,别以为你做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我就会感激你,没了你我大不了在大厅过一夜,别虚情假意。”
“虚情假意?!”他紧紧地握住拳,幸而自己不留指甲,否则一定陷进肉里,“你要是觉得我虚情假意,大可以不放在上,我又不是要你的感激!”
“那你要什么?”她终于抬头看他,却是赤裸裸的鄙夷神情,“你想要什么?若是想金屋藏娇,我劝你趁早打消这念头,我绝不会做亲生妹妹和她丈夫的小三。”
他一愣,像是被浇了桶冷水,从头到脚湿了个遍。是的,在这里整整等了两天,满心想的全是她还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他几乎忘了,自己已经订婚了。而那个和自己订婚的女人,正是她的亲生妹妹。
若是真和兴颜结了婚,怕是再也不可能把她找回来。
面前放着青花瓷的碗,晶莹纯净的釉色,细腻的瓷质,碗口缺了一小块,还有一条极细的裂缝,顺延到碗底。
他抓着筷子,极力自制,咬着牙说:“我从没想过,我们三个会到今天这样的局面。可是颜颜你相信我,只要你愿意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是对不起兴颜,可是当初我就说明白了,我不爱她,我只为了气你,才有了那桩可笑的婚姻。只要你回来,我会补偿她。除了结婚,我什么都可以补偿。前提是你别再逃避,我们三个人,只有我们三个人,坐下来好好谈谈。”
她冷笑,他却全身冰冷。这房间里明明开了空调,他却依然冷得发抖。
“梁洛展,你把我们姐妹俩当成什么了?消遣的节目吗?你已经对不起我,若是再对不起兴颜,你让她以后怎么做人?我已经受过这样的侮辱了,你还想再侮辱我妹妹吗?梁洛展,你到底有没有人性!”
她越说越大声,最后一句几乎是吼了出来,这陈旧的旅馆里全是木质的家具,她这一喊,好像墙壁也要坍塌。
她的眼睛红红的,满满的恨意,好像他是洪水猛兽,恨不得千刀万剐。
他淡淡回视,毫无惧意:“颜颜,你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信?我不认识那个女人,更不知道她怎么会在我床上?你碰巧看到的,根本不是真相。”
“如果不是真相,如果你没做错,那为什么要急着道歉?为什么你要抓着我的手要我原谅你?你根本就是心虚!”
梁洛展忽然扯开嘴,淡淡地笑,他慢慢松开筷子,隔着桌子伸过来想握着她的。殷复颜连忙收回手,满脸厌恶。他也不介意,依然淡淡地笑,挺拔的眉宇间溢满了淡定的温柔。
他黝黑的眸子看过来,仿佛注视最珍视的珍宝:“我们之间说好的,如果吵了架,不管谁的错,我一定要先道歉。”
最柔软的地方被挖开,她觉得像被凌迟一般,明明心里翻江倒海,却只能装出漠然的样子。这滋味,竟比当初看到病例时还要煎熬千倍。
他记得,他竟然也记得。她以为只有自己记得这样的琐事,没想到他也是如此。当初的一个月之约,酒后的玩笑话,她铭记于心,今天才知道,原来,原来,他竟也是如此。
她,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种话,可能说过吧,我怎么记得。”她淡淡扯着嘴角,起身收拾碗筷。他却不让,一把紧握着她的手,她真的瘦了很多,原本就纤细的手,此刻更是瘦骨伶仃,抓在手里,咯得慌。
她已经站了起来,端着空了的碗,他只得仰头看她:“你总是这样,每次说到关键的时候就要逃。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说完,有什么问题我们今天说个明白。”
她不挣扎,也不看他:“我们之间早没有什么问题,我都说明白了。梁洛展,我真搞不懂,我早就说过分手的话,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们的感情早没了,我对你没感觉了,我们完了。”
她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异常清楚,声声砸在他身上某个部位,闷闷地疼。许是疼得特别狠,他反而不觉得了,忽然想笑:“我们没完,我也早说过,我们之间,不可能结束。我太了解你,你也太了解我,我们永远不可能完。”
她无奈,咬着牙问:“你到底在坚持什么?”
收敛了笑容,他松开手,缓缓站起来,注视着她,一刻不离。他眼睛非常好看,双眼皮很深,刻上去的一样,眼底瞬间波涛汹涌,又全部消失不见。
“我怎么能不坚持?我们两个总得有人要坚持,要不就真的完了。”
还是去年的时候,也是冬天,好像正值四九天,天寒地冻。下了班他们饥寒交迫,廖习枫最爱玩,他提议去吃火锅。一帮人杀去狠狠吃了一顿,烧干了几壶汤。殷复颜也吃了很多,浑身大汗淋漓,辣得直吐舌头。好久没吃得那么畅快,吃了那么多,好像狠狠出了口恶气。
廖习枫尤不满足,他天生会玩,五毒教教主。还没出火锅城就撺掇别人去迪厅。
蓝羽妮恨恨的,不由分说抓着他耳朵:“你要去哪儿?你现在就说清楚了,你去迪厅干什么?”
廖习枫疼得龇牙咧嘴,连连求饶:“我的小贝贝啊,我开玩笑的,就算他们要去我还不乐意呢!”
最后还是去中规中矩的KTV,廖习枫一见话筒就紧紧抓在手里,他是出了名的“麦霸”,抢话筒抢出了职业病,从头唱到尾。明武默不作声坐在角落,低头只顾玩手机,屏幕上花花绿绿的颜色,照在他冷漠的面容上,有些诡异。
梁洛展握着她的手,从进来就一刻不曾放开。他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偶尔耳语几句,不过是损廖习枫歌唱得难听。殷复颜浅笑着听他说话,眼角无意瞥到蓝羽妮,她正托着脸蛋,满眼只看着廖习枫,一脸发春。
殷复颜收敛了笑容,蓝羽妮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见不得自己密友受委屈。两人同居了那么久,吵吵闹闹,没说结婚,也没说要分开。
殷复颜终于轻叹一口气,毕竟,别人的私事,她不好太干涉。
梁洛展轻轻掰过她的脸,凝神盯着她的眼睛,她眼睛不特别大,可炯炯有神:“好好的叹什么气?”
“我有点担心Elaine,”在别人背后议论别人的感情并不道德,可在他面前不需要掩饰,“廖习枫那人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他是玩游戏,为什么要跟Elaine同居?如果他认真了,为什么到现在一点都不谈结婚的事?”
“我知道你担心Elaine,我看习枫挺认真的,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跟哪个女人在一起那么久,现在还住到一起去。我看,我们等着喝喜酒好了。”
殷复颜侧过头,眼神奇怪:“你就这么确定他们会结婚?我可不看好。”
“哦?为什么?”他来了兴致,坐直了身认真看她。
“他们不是总吵架吗?据我所知,每次吵完架两人先是冷战,最后都是Elaine吃不消,主动和他道歉才算和好。”
“呵呵,”他咯咯直笑,“原来两人竟这么爱搞。”
她有些急,替蓝羽妮着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为什么笑不出来?又不是我的事。”
她真气了,扭过头去不想理他,但是这气生得似乎没什么来由,忍不住开始绞手,不知该说写什么。梁洛展倒是没在意,等他笑完,忽然抓着她的胳膊看她。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会介意谁先道歉这种事。”
“我不是介意,只是替Elaine不值。每次都是她先开的口,可见廖习枫根本不在乎她。”
“那,我现在就答应你,虽然可能性比较小,可万一将来我们吵了架,你乖乖等着,我肯定先道歉。只是别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只要站在原地就好了。”
她想笑,莫名其妙地扯到他们自己身上。可看他的眼神,刻进去的双眼皮,黝黑的眼眸,波光深不见底,竟不像是在开玩笑,像是暗暗发誓。
“好好的,说你自己干什么?”
他咧开嘴笑,唇红齿白:“我也是想让你放心,你也别放心上,我自己清楚就行。”
她记得,她放在心上,刻进心里了。跟他在一起的一分一秒,像是烙印,忘都忘不掉。
她拼命地哭,即使知道得病,即使被病痛折磨,她也是咬牙忍着。可如今,在这穷乡僻壤,她窝在被子里,身下的床板咯得人生疼,她咬着半旧的被角,哭得声嘶力竭,像是要把以后日子里的眼泪都流光,再也流不出为止。
第6章 第6章
在那个旅馆里呆了两天,她整日窝在房间里尽量不出门。她原本就怕冷,生了病以后抵抗力极速下降,她更禁不起冻,暖手宝整日不离手。
她不想离开房间,屋里虽然没空调,可外面更冷。老板娘倒也和气,大概能看得出她畏寒,经常给她的房间送热水,偶尔还用正宗的南京方言和她交谈几句。
第三天,她睡了午觉刚起来,门外有人敲门,她迷迷糊糊地下床,只觉得头晕目眩,走路跌跌撞撞,也不知走了多久,总算勉强开了门。
原来是他。
“高速通了,收拾下东西,我们走吧。”
他大概刚回来就通知她这个消息,因为发顶、肩膀上还留着很多雪花,有些已经融化,晶莹的水滴杵在发尖,亮晶晶的。
他忽然低下头,表情奇怪。她顺着看去,原来他在看自己的脚。刚才过来开门,她走得踉跄,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她转头找,原来掉在床边了。
“赶快把鞋穿好,天气冷,别冻坏了。”
她瞥了他一眼,冷冷的,默不作声地走回去,还不忘把门关上。
他们回去了,路通当天就坐了车回去。她回公寓简单收拾了一下,吃了药,下午就去上班。蓝羽妮夸张极了,紧紧抱着她的腰。她腰细,骨头又轻,蓝羽妮力大无比,她这一抱,几乎气绝。
抱了半晌,蓝羽妮终于舍得放开,抓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眼神却慢慢变了,从欣喜,慢慢皱眉。
“不过去了一个月,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想你想的呀,你都不知道,茶不思饭不想的。”
蓝羽妮吸气,一脸鄙夷:“你想我?!得了吧你。你想的人多了去了,怎么也轮不到我!”
殷复颜笑笑,低头收拾图纸不搭话。她在日本近一个月,除了治病,只要清醒着,她就在画图纸,画累了开始写日记,想不出来事情又开始画图纸,反反复复,日子过得很快,图纸很快也堆成了堆。她一刻都不想停,仿佛要把一生的灵感都画完。
果然,蓝羽妮被震撼到,她张大了嘴瞪着那叠厚厚的图纸:“你在日本到底出什么事了,又没人催你,这么拼命为什么呀?”
殷复颜笑笑不回答,忽然又想起别的事抬头看着蓝羽妮:“我还没问你,这次是怎么跟廖习枫和好的?难道又是你先开的口?”
只这一句话,蓝羽妮瞬间就低下头,绞着手咬着唇。殷复颜叹气,她这副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什么都不说了,你自己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抱着图纸,想把它们放到资料室去。蓝羽妮忽然开口,吓了殷复颜一跳。
“我有什么办法呀?我知道这样会被你瞧不起,可就算再没面子,我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殷复颜骇然转首,不可置信地看着蓝羽妮。
她大声说完刚才的话,怔怔地看着殷复颜的眼,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不值,总之心里酸酸的。芭比娃娃般的大眼睛里全是泪,忽然就全掉下来。
殷复颜不说话,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放下手中的东西,默默走过去,默默揽着蓝羽妮的肩。蓝羽妮也是沉默,只是哭,肩膀不停地颤抖。
过了好久,殷复颜先开口:“别哭了,这是好事啊。孩子的父亲知道了吗?”
蓝羽妮摇摇头,从她的怀抱里挣脱开来,狼狈地擦眼泪:“我几天前才知道的,还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告诉他。”
“你就是为着这孩子,即使没面子也要回到他身边去?”
蓝羽妮浑身猛地一颤,不愿意承认还是要点头:“我一直都记得你的话,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都是我先道歉,他一定是真的不在乎我。就这一次,我在酒店的时候跟自己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先低头。可就前两天,这孩子忽然就出现在我生活里,我不能放下他,我不能放下我跟他的孩子。他不跟我说话,为了这孩子我只得低声下气。Michelle,我没办法呀!你知道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就是这样的人,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她终于狠狠地哭了出来,她就是这么没出息,整日为了那个男人哭。他在身边她会哭,他离开她更是哭得昏天暗地。她是完了,这辈子都完了,永远陷在叫“爱情”的陷阱,从此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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