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习枫缓缓伸出手去,用手背擦掉她的眼泪。他到底做了什么呢?他怎么总是让她哭呢?
她想听的话,他全都知道。
她哭着看着自己,眼睛里赤裸裸的哀求,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再简单不过的几句话,他不能说,为了她好,他永远都不能说。
他一直僵持着,直到膝盖也麻掉,地上的凉气渗到骨头里,他还是一动也不动。若是可以,就这样一辈子才好。
“你知道我在手术台上,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那时候想,任人宰割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廖习枫,我就是这样,十几年了,我从十六岁起就喜欢你了。这么多年过来,我把整颗心都给了你,任你宰割。你高兴的时候,像对待喜欢的宠物一样逗我开心、逗我笑;你不高兴了,一挥手,我就必须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然,你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前追你的时候,看着你身边的女朋友走马观花地换,我总想着等什么时候你厌倦逢场作戏了,一定会看到我的。后来,我终于住进了你家,你说我是你第一个批准住进去的呢。你都不知道,你说这话的表情,好像给了我天大的恩惠、是天大的施舍一样。”
“Michelle以前说过,你是个好情人,但不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那时候我不信,我想,住在一起时间久了,感情培养出来,你总会把我当成你老婆的。事实上好像真的是这样。我们住在一起时间越久,你就越依赖我。现在的你不爱在外面过夜,不爱喝别的地方的豆浆,有时间还会和我一起讨论明星的八卦,以前你最讨厌看八卦杂志的。你都不知道,每当感觉我对你的影响越来越大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好像时间再多一点,你就很快会带我去挑戒指、我很快就能变成廖太太一样。”
她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这个医院很老了,房顶上条条裂缝,下雨时留下的水渍,狰狞地爬满了每个角落。
“可是事实证明我错了,你怕结婚,或者说你怕跟我结婚。每当提到这个问题,你不是敷衍,就是逃避。一开始,我以为你还要时间来接受我。可时间越久,我越害怕。你根本就不是暂时接受不了,你根本是永远不可能接受,你永远都不想跟我结婚。我等了那么久,你永远都视而不见。”
“医生说我怀孕的时候,我又是开心又是难过。尽管我还保留一点点希望,我拼命说服自己你是个好人、你不会不要自己的孩子的,哪怕是因为同情,千难万难你总会跟我结婚的。可是廖习枫,你生生断了我最后一点希望。你确实是个好人,你不会做那种杀掉自己孩子的事。可是我竟然不知道,你既要做好人,而且绝对不结婚!”
“我还能怎么办呢?他的爸爸都不要他,我实在要不起这孩子。我除了放弃他,没有任何办法。他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一生下就没有爸爸。你既然要当好人,那我就当坏人吧。”
“孩子没有了,所以我看透了,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蓝羽妮忽然笑笑,自己抬手擦干了眼泪。那轻松的表情,仿佛刚才不过讲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笑话。
“你说这些话,是想告诉我,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关系吗?”
她眨着芭比娃娃般的大眼睛,这双眼睛总是为它面前的人哭,现在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那你说,我们还剩下什么呢?”
他们还剩下什么呢?
他不由地握紧她的手:“起码,我们在一起那么久,那些快乐的时光是骗不了人的。而且,我习惯了跟你在一起,我被你养出了那么多的习惯,你不能说走就走。你要是就这么走了,让我怎么办?”
“看吧,我对你确实是有影响的。可那又怎么样呢习枫?真正幸福的老夫老妻,他们之间是由爱情慢慢转成习惯、转变成亲情。可是我们,我们从没有过真正的爱情,你只是习惯有人照顾你而已。若是换一个人,时间久了,你一样会习惯。”
“不是……”他低喃道,心底藏着的那句话,叫嚣着要喊出来。他拼命压着,它却好像一只被咬了的小猫,伸长了爪子拼命地抓,心上一道一道伤口,血拼命地向外淌,流干净了才算完……
他吸口气,握紧她一只手:“我直说好了,我不想分开。你或许说对了,我就是习惯了,而且懒得改。这世上女人那么多,我多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跟你住在一起。现在几乎什么都定下来,不就是没了一个孩子吗?有人还只做单身贵族呢。你说我无赖也好,说我无耻也好,总之我不要分手。”
她几乎又哭出来:“习枫,这又不是游戏,这不是我养的将军,这只蝴蝶犬看不顺眼还能换一只。你别这么任性好不好?”
“我又没有看你不顺眼,我不要换。随便你想怎么样,我就要你。你要是今天不点头,我就把我妈叫来。你也知道的,这么多年来,她就认定你一个。她那个人,为了留住自己的儿媳妇会使出什么手段,我可说不准。”
她忽然笑,很苦的那种:“可惜啊,伯母再有办法,就算留住我又能怎么样?我永远成不了她的儿媳妇。”
“我——”
他拼命忍住,绝对不能说。
为了能留住她,他什么方法都要试一试。只有那句话,无论如何,都不能说。
“那你自己呢?离开我,你自己就受得了啊?”
她不由一愣,忽然倔强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我会想办法的,时间久了,我总会忘掉你。”
他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傻瓜,你怎么忘掉我?我是什么人,你怎么可能忘掉我?既然不可能,我也不想分手,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委屈自己?”
“因为如果不分开,最后可能连我自己是谁,我都会忘掉。”
“忘掉又怎么样?你只要记得我就够了。这个世界上,你只要记得我就够了。”
大概去年这个时候,她和他替廖妈妈过生日,同去的人还有梁洛展他们两口子。寿星坐在大厅里和殷复颜神秘兮兮地不知聊什么,蓝羽妮在厨房里包办了所有家务,买菜、做菜、洗碗……满满一桌美味佳肴,所有人赞不绝口,尤其是廖妈妈,看着她的脸只顾着笑。
她很高兴,从心底溢出来幸福的感觉——她很小就没了妈妈,这是他的家人,她是不是也能,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妈妈?
洗碗的时候殷复颜又不在厨房,连刚才一直帮忙的梁洛展也不见了。廖习枫光顾着玩,甚至打碎了一套瓷碗。廖妈妈闻声进来,瞧见地上的碎片二话不说拎着他的耳朵把他扔了出去。蓝羽妮不禁松口气,总算是消停了,他这样帮忙简直是越帮越忙。
廖妈妈却没有离开,反而系好围裙和手套开始洗碗。蓝羽妮连忙去拦,要去接过她手里的碗。廖妈妈笑笑:“没事,我帮你。”
“这怎么行呢?您今天过生日怎么能让您下厨房呢?”
廖妈妈斜眼瞅着她:“怎么?还没嫁进我廖家的门、就想替我这个未来的婆婆拿主意了?”
就这一句话,蓝羽妮从头红到了脚,她立刻不作声乖乖擦碗。
廖妈妈偷偷看她,忽然笑道:“慢点擦,你那股狠劲像是跟它有仇似的。”
“哦。”她闷声应着,手上的力道却是一点都没减。忽然手一滑,滚圆的五彩蛋壳就飞了出去,砸在水池里摔得粉碎。
她吓了一跳,弯腰去捡碎片,廖妈妈连忙拦住她:“算了算了,我也不缺这个碗。”
她还是不放弃:“可是碎片总要捡起来。”
廖妈妈失笑:“就你这副魂不附体的模样,我只怕你伤了手。”
她窘得不行,只觉得脸颊烧得滚烫,螃蟹煮熟了也不过如此。廖妈妈见了她的脸,只觉好笑:“这孩子怎么这么害羞啊?都不像是那个追我们家小枫的丫头了。”
她怯怯出声:“阿姨,我不是故意摔坏的……”
廖妈妈哈哈大笑:“你当然不是故意的,我又不是睁眼瞎。”
她绞着手站在原地,心里骂了自己千遍万遍,生怕会给她留下坏的印象。
廖妈妈挽起了袖子,手伸进水池里一片一片把瓷碎片捡起来扔进了垃圾篓。
“刚才我说的可不是客套话,这是我这么多年来过的最高兴的生日。看到殷小姐和你,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总算是了了。”
她歪着头,半天消化不了廖妈妈的话。
“我啊,三十六岁守的寡,一个人把小枫拉扯大。说日子过得不苦是骗人的。可再苦再累,我都得一个人抗下来。孩子还小,要是连自己都说日子没法过了,他的人生那么长,他该怎么过。所以外头人都觉得,李真琪是个悍妇。可人前人后,受了多少委屈,我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也就是小枫开始工作了,才算过了几年好日子。”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我还有什么指望?只要孩子健健康康的,娶个好老婆,最好能让我早点抱上孙子,让我下地狱都肯。”
她絮絮叨叨地说,眼睛里闪着泪。这么多年的辛酸,一下子全倒了出来,连同原本忍住的眼泪,她放下了盔甲,一股脑全向外倒。
蓝羽妮心疼极了,她毕竟年轻,看着一个母亲为着孩子说的话,只觉得心疼。她缓缓伸出手,握住李真琪的。
廖妈妈毕竟老了,手背上的褶皱一道一道,就像刻上去的一样,摸在手里,特别硬。
“阿姨——”
“你的事情,我听说了不少。你对我们家小枫的心意啊,我真的要替他说声谢谢。以后也要请你,对他一如既往地好才行。”
“我的孩子,他的脾气我清楚得很。他和洛展不一样,洛展不爱说话,可要什么不要什么,他全都表现出来毫不含糊,所以我完全不担心他。可小枫就不一样,别看他平时呱噪的样子,其实对于他真正想要的啊,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受了委屈也是一个人忍着。”
“阿姨,我知道他的脾气。”
“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对你好。若是以后,他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甚至要跟你分手,你千万忍着点,他肯定不是真心实意要分开。这一点啊,我现在就可以跟你打包票!”
“阿姨——我!”
“小妮啊,答应我!”李真琪紧紧握着蓝羽妮的手,条条褶皱陷进她的肉里,特别痒,还有点疼,“你好歹叫我声阿姨,说不定将来就要叫我妈妈。那么多晚辈,我都视如己出。可说句实在话,我最不放心的,反而是我们家小枫。以后的日子里,他如果做了什么你没法原谅的事,我先在这儿跟你说声对不起!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他肯定有原因!日子还得过,你无论如何不能丢下他不管,好吗?”
第10章 第10章
新年又到了,殷复颜买了面粉和馅,自己在家包饺子。眼睛还是时好时坏,不过包个饺子还是没什么问题。
这可能,是她最后一个新年了。
没有人陪,也不能有人陪,她拒绝了所有的邀请,把自己关起来准备一个人过新年。
忙碌了一上午,总算煮好了一锅饺子。出锅的时候,热气腾腾,雾气充满了整个厨房,房门是磨砂玻璃,雾凝聚在门上,水淅淅沥沥地开始流淌。香味扑鼻,她加了点调料,醋、酱油、鸡精、香油……厨房里有的都加上了。装了满满一碟子饺子,小山一样堆着端了出来。
“洛展,吃饺子了。”她向后轻声喊着。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饺子汤的淡淡香味。
“洛展,饺子已经好了……”她喃喃开口,“再不吃就凉了。”
新年对他们而言其实没什么重要的意义,廖习枫就说过:“反正我也不指望向老板娘要压岁钱。”
说起来也巧,廖妈妈的生日就是农历正月初三,她喜欢热闹,廖习枫就奉命拉一帮人去给她庆生。
去年就是的,那时候是她跟梁洛展感情最好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拉她去了廖家,说是去吃寿面。
那是她第一次见廖妈妈,传闻中撒切尔一般的铁娘子。她一直就很好奇,见了真人后才明白,廖习枫帅得无法无天,绝对不是没理由的。廖妈妈五十几岁了依然风韵犹存,她或蓝羽妮也许比她年轻,但在气质上,绝对比不上。
廖妈妈见了她倒是很高兴,拉着她的手放在膝盖上开始聊天:“听说洛展交了女朋友,还是个大美女,今天总算见到了,名不虚传。”
她礼节性地笑笑:“您过奖了,您才是大美人呢。”
她笑得很随意,自从跟梁洛展在一起后就很少板着脸了,连蓝羽妮都说,她笑的时候酒窝浅浅,特别好看。
廖妈妈明显一怔,不由抓紧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了一握:“孩子啊,老实说,没见到你的时候听说你是东梁的职员,我就替洛展那孩子担心,担心你是想向上爬才跟他谈的恋爱。可今天见了你,我得为有那样的想法向你道歉。”
殷复颜歪着头,眼睛眨都不眨:“您为什么改变想法呢?说不定我就是那样的人。”
“你肯定不是。”廖妈妈温柔地笑,端起桌上的茶杯,泡的正是信阳毛尖,“若是那样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笑得那么坦然,眼睛里干干净净,肯定不是。”
殷复颜倒是一愣,她收回手,缓缓坐直身。
“你别怪我多心。你知道洛展的,他从小就没了父亲。像我们家习枫,好歹还有我这个亲妈妈,还有他大伯,对他也是没话说的。可是洛展呢?洪馨也是的,那么小的儿子,竟然狠心丢下他就跟自己丈夫、就那么去了。所以啊,我总想着,就把洛展当成自己的儿子,一定要看到他幸福,这样也算对他早逝的父母有个交代。”
她手里的茶杯蟾蜍外形,底纹浑圆而厚重,毛尖的香气随着水气一点一点渗出来,闻起来清香至极,却隐隐带着一丝苦气。
殷复颜怔了怔,忽然反过来握住廖妈妈的手:“我们会很好的,您放心吧。”
廖妈妈点点头:“是你我肯定放心。”
厨房里忽然冒出一个人头,正是廖习枫。
“妈和我嫂子聊什么那?也说出来让我们高兴一下。”
廖妈妈抬手抹了下眼睛,笑骂道:“我们能聊什么?倒是你们,一群人都聚在我的厨房里打打闹闹!尤其是你,要是弄坏了什么,当心我扒了你的皮!”
廖习枫撅着嘴,老大不高兴:“我干什么了呀我?什么都没做呢就在外人面前诋毁我,太不仗义了!”
廖妈妈忽然想起去年他摔坏的那套杯子,粉碎啊,一只都没给她留,她心疼地不行,大声说:“你还是赶紧出来,别胡闹了!”
廖妈妈忽然发威,倒把廖习枫吓了一跳。他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委屈至极:“干嘛呀?我玩得正高兴呢!”
“玩?!厨房里是你玩的地方吗?你给我出来!你老婆忙里忙外的,你不帮忙就算了还在里边添乱?听到没有,你给我出来!别在里面丢人现眼!”
廖习枫铲子一摔,真的来了气:“我怎么了我?!我做什么了让您这样气?再说了,你儿子还没结婚呢里面哪儿有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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