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御抬眼一瞥桌上那册《周易》,挑了眉提醒道:“我怎么记得今朝该是上《帝策》,莫非未老先衰了,备的课也胡乱了?”
太子闻言,拿起《周易》皱着眉死瞧,半晌冲谢御憨憨一笑:“是带错了……”
“你还想着观相?”折扇朝他一指,轻擦过鼻尖。
太子避开谢御的眼,然慌乱尽显眼底。
一只手伸到桃城武面前,谢御的声音听不出几丝笑意,想是憋着吧:“劳烦了。”
桃城武听着,那种与生俱来的高高在上,怜悯间带着施舍的味道,竟比东宫太子更加有与世无争的味道。猛地抬头,目光生生扎进谢御的眼里:“我讨厌你这种带施舍的口吻。”
“我因何要施舍你?”顿了顿,谢御道,“现下是劳你帮我观相,于学课,是实践;于它本身,——放到外头,我还需与你几板铜钱,无论如何,皆是我在求你在施,怎样看来,都是你在施舍我啊少年?”
谢御的话,桃城听着,与其说是在辩,不如说是在哄,声调温软的,受着糥糯的。
“我没忘带《帝策》。”桃城武从《周易》下抽出一本《帝策》,封皮油亮,似碰都未碰过。
谢御没理,执著地伸着手,在桃城武面前晃晃:“劳烦你了。”
“不是逗我顽的?”桃城抓了她的手,于两手间一握。
“施比受更为有福。”恁人只回了他一句过为隐晦的。
那手不似想象中的滑腻,更不似大家千金的红酥手,最多只是苍白细长均匀,几个陈年老茧分布在指腹上,有些隔了夜的墨迹还未能完全洗净。
“不像是女子的手。”桃城武酝酿了许久,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又看了看,发现掌中有奇怪的痕纹,根根笔直,细看了方知是细细的伤疤,触目惊心不知是做何生出来的,便问了句:“阿御受过很多伤?”
“嗯?”谢御抽回手,亦像他般的细细看,惊异地“啊”了一声,就闭了口一声不发。
“若是我猜的没错,是被什么利器划的吧?”桃城小心问了句。
谢御只是摇头,看着掌心道:“是被我父亲用戒尺打的。”
桃城心中顿生许多感慨,欲张口说出,却不知要说什么,便是万种心绪埋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你莫乱想,这不过是谢家教训的方式,不过是年幼无知的痕迹,家父幼年时亦是如此过来的,谢家代代如此,不过我是女眷,受得还算轻的了。”谢御翻了翻帝策,纸页在指尖跃过。
“女眷亦要读书么?”皱了眉,太子问。
“也不是,但多少都要读点,不过家中单传了一根血脉,谢家为帝师,自然要博览广知,如此,是要吃点苦头的,受点训的。所以说,我若能不辜负谢家一片期望,你亦是其中一个因果缘由,你莫负了我为你日后的英明流的那些血,添的那些疤。”年轻的帝师直言不讳,将她的野心不加掩饰地道了出来。
桃城武看着她挺直的脊梁,微抬的下颚,她有她的骄傲,家世,不过是前者,后者……但愿是自己。
牵了她的手在掌中交握,她的手苍白却不失温暖,傲硬却可以缠绵在十指间:“阿御,你陪在我身边,我很安心。”
桃城武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在体内辗转着,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太子殿下毕竟于情还稍显稚嫩,想了以前读过的几本闲书,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奸情”这个词来形容。
谢御后来听他说起,笑了三个月,终于笑不动了,羊毫蘸了墨,在纸间轻触,一圈,在旁边改道:
“情愫”。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第3章 第 3 章
且说现在。
权且算是应了桃城那方话,往后几年,只要那厢早朝一必,谢御便摇着把扇子踏进东宫门槛,而里头必有人起身对她一揖道声“阿御”。谢御亦是笑着淡声应一句。
如此,那二人亦能强算是个不离不弃罢。
闲暇时那紫荆迷了眼,莫知莫觉中便是流了多少岁月,目下两年一过,太子殿下举步进了弱冠。
那金色的发冠被谢御在手上一掂,另只手束了他的发,高冠在头上一定,就此算加了冠。
桃城武望着镜中那墨发金冠的少年,甚为满意,得瑟了两下转身问谢御:“你看怎样?”
谢御淡淡瞥了眼,惜字如金:“好。”
“哪处好?”桃城又跟了句,却知谢御一张嘴必是损人的话,便抢了道:“不错,本宫看着哪处都甚好,放到□□花里头去,估计满楼的少年都会直了眼的。”
桃城的意思是,本人风流,即便是男人,亦会驻足而观,然这话显然到了谢御耳中便留了把柄,凉凉地抛了句:“没想到太子竟还好那口。”起身走了。
刚踏到门口,却似又想起什么事,却不转身,只背对着那人道:“太子?”
“嗯?”桃城武黑着脸不情愿地回了句。
“现如今不比从前,”谢御慢慢悠悠的转身,望着镜中那少年,确也倜傥,确也风流,只少了分稳重,提了扇子敲敲额头,“目下圣上缠绵病榻,既加了冠,朝廷的担子多少要背点,我不管太子好哪口,便是好上了宫中的绿袍,这孝道亦不可不尽。”
谢御并不常拿上头那位来压太子的焰气,不过放眼朝廷,平日的听政差不多作废,而于座上的那位,恐也不是长寿的命,于是朝廷的重臣都将视线转向太子。多少的拜访、贺礼都在东宫门外排了长队,却是被谢御又一桩桩的挡在门外,她不想那太子过早的摈弃圣贤之道,让戾气缠了身。然亦想着此事终究是要放到台面上的,谢御不得已,方提了一提。
桃城何尝不知,敛了笑意沉声道:“何时?”
谢御没料到那人会这么直接,咬了牙终显了残忍:“视乎你父王何时……踏鹤西去。”
桃城点了头,二人皆颇为寡淡,而这光景又何尝不使人憔悴。
谢御拢了袖子踏出东宫,只留桃城在镜中追忆当年的人君。
末了,桃城抚了抚镜子上的残灰低声道:“阿御,有时你真残忍。”论心境,他还是那个贪恋温情的皇子。望向窗外,叹了句:“但愿你的残忍能铸造我的英明。”
可叹怕什么来什么,饶是将余下的日子割成分地小心吝啬的过着,还是躲不过该来的。多好的盛夏,方记得当时吃茶消暑赏牡丹,那人君携了自己的手,眉宇间透出多少慈爱,他拉着自己,随意却又谨慎地占卜着未来,方记得那日谢御冲人君遥遥举杯,便就此失了半载良师,方记得哪日自己生辰,清歌妙舞间谁递来一柄象牙作着扇骨,底下垂了块通透的墨玉的倭扇,一面是他画了点点墨梅,另一面,空着,他说扇子即是如此,一面往日,一面现今,他替自己画好了往日,要自己去画自己的现今。
“现今,现今……”桃城望着面前白色的绸缎,白色的布衣,似雪,盛夏怎会下了雪,他找不到他的现今——便如同那片白色。
“太子。”是谢御,她过来拉他,走过人臣让开的道,桃城武望向旁边,霎时跪倒了一片,巍巍众口齐声道:“请太子即位。”
桃城望向那道得尽头,龙椅赫然入目。他顺着那条路走去,越往前身边的人越少,最后只剩下三两个一品大臣。太子站到龙椅面前,却迟迟不肯入座。
“请太子即位。”侧头,谢御跪在龙椅边,轻声道。
桃城武释了,一甩衣摆,入座。
“一早说过,有你陪在我身边,我很安心。”
是夜,庋书阁中,谢御坐在一把椅子上,同着另侧的桃城武棋盘上厮杀,便面上是落子,实际却是长谈。
谢御落下一颗黑子,缓声问道:“目下有何打算?”
桃城武紧盯着棋盘,半晌在边上的棋格上落下一点白:“嗯,有些树,很有趣,仿佛生了几百年,阳光底下却又不显高大,然这根须却是生得颇深,便是砍了树干,那埋在土里的根须很快又会供出另一株枝干。”
谢御利落杀下一围,吃了的子在一旁叠的颤颤巍巍的甚高,却无丝毫要散的痕迹:“有些枝干于你有益便不急着拔,横竖不过是讨一地生存,一些是砍了主干,根须亦随之而出,那些留下的,纵使再长,亦不会是先前那一株了。”
桃城武点点头,扯开了话:“明日想去兵部拨些人到御前侍卫,阿御你来不来?”
第4章 第 4 章
先帝末年,恰好挨上一个文试一个武试,父亲说我做不得文章,那沾了墨的羊毫笔拿在别他人手里便如同一条鱼进了水,于我——咳,莫污了这怪精贵的东西。好在尚有一体康健,刀戟枪剑好说亦可拿得出手些,便推了我去了武试。
那日我将父亲指给我的剑法挺了几分认真地耍了耍,临到后头考的策略却是逊了一等,想来往日练得确是不够卖力。那日后我只坐在家里干等,只盼着来日揭榜莫要名落孙山之后辄甚好了。
等来父亲一拳不重地却是扎实地打在我的胸口,语气带了几分乐呵,“往后去了兵部,卖力点办事,对着上头莫再板着这张木头脸答话了,遇事机灵着点。”
我在兵部充了个小吏,官不算大,却还算清闲,若说是有事,便只是跟在尚书后头踏踏地面罢了,不过一个轿上一个轿旁,于我,却也没甚多大差别。
后来新帝登基,隐约从尚书大人那里听说不过是个没多大的孩子,正好的年华,抬眼见了我,笑着道:“呐,便同他差不多的岁数。”便唤我随他一道去了大典,只可惜他穿的是五品大红,站在正中央的道,我穿的是从八品菜青,站的是殿外的廊。便是只隐约见了一抹明黄同着一抹紫色踏进了殿,于我眼前一晃而过。
回得家中,阿姐便问我可是见着龙颜一二了么,我只抿了嘴淡淡道了句,我只管在尚书大人那里办差,何日能够妄想着面圣。阿姐蓦地兴致扫地,嘟了嘴手点我额心,骂我的愚钝。
却不想隔天便是真目睹了皇威飒飒。
五品尚书大人拿了名册大笔一圈,便将我圈到了圣上跟前,就好比得被圣上御笔钦点的状元郎一般。
如此,一十五名御前侍卫中,有了一个我。
我不声不响地闷跟在桃城武身边跟了五载,旁的御前侍卫们成家后退到兵部讨了个闲职,有的充军边疆,前途磊落,新的御前侍卫又一批批地拨上来,旧人独留了一个我。
先前的上头兵部尚书委实看我这副德行不下去,递了折子上去,荐我做御前总侍卫,桃城武隔天就拿了这道折子给我看,却不细说其详,甚至内容都不曾说与我,只将明黄色的奏折在我面前晃了晃,于是我的心也跟着晃了晃,他愈发得乐:“怎么办?阿熏,有人递了折子来弹劾你呢。”
我听了话,只将身侧的弯刀握得更紧,旁的也不敢露。
知道谢御去早朝必经此路,我只在心中默念着“谢先生”三字,但愿如佛祖般能庇佑我。
“哟,阿熏,你如何在此地于皇上对着瞪眼,却不到兵部去报到领板笏?”老远的,那声音便飘过来,正是谢御。
桃城武见谢御走来,迎了上去,嘻嘻叫了声“阿御”,回头讪讪一笑,将折子抛给我,道了声对不住,飞似地拉着谢御跑了。
我打开奏折,只看见“御前总侍卫”几个字,别他的都尽笼在飘飘然中了。
晌午空闲的时候,到谢御那里躲太阳,她依旧请我吃茶,壶嘴喷射出淡绿色的液体时,她轻轻笑了声:“他还似个顽童,对罢?”
我不置可否。捧起茶盅看里头的茶叶根根竖在水面下,漂浮着。
我不喜背后议论,即便是顽笑话,便擅自移了话题道:“谢先生的茶是极好了的。”
“怎么?”谢御对此却极为敏感,虽是平日里像极了男儿,混剂官场,不是长袖善舞,却是清正到不得罪旁人,然终是还带了女子根本,神经极其专锐,挑了眉道,“你怕他听到了再贬你不成?”
我想了想,点点头。于是得到了谢御惊鸿般的一瞥。
“朕也道是你有这个心,没这个胆,若是被朕从朕那些耳目中听到你的闲言,定要将你贬到无底洞去。”这话听着慎人,然那厢桃城武却是带着笑道出口的,想来亦是应了他的为人处事。
我端了的茶碗即刻又迅速放回桌上,起身道了句“圣上”。
虽是极为厌恶他的不正经,但这圣上二字却也不是白冠的。
他冲我摆摆手,转头询问谢御:“阿御你却要说我似顽童么?若这话从阿熏口中道出,我亦真真的贬了他的官,你却要拿朕如何?”
谢御低头啐了口茶,掩了分尴尬。抬头看了看我,对着桃城打笑道:“啊,男子汉么,几经沉浮未免的,嘿嘿……”
我突然不太想叫她“谢先生”了,这妇人忒毒了。
三伏天一过,便是花谢草枯,谢御斟了两杯桂花琼酿,一杯递给桃城,一杯递给我,自己拿了盅菊花水抿了一小口,道:“近来家父身体不太好,我要回谢府看看,恐怕有些日子不能上朝,自然,秋猎亦是无福与你们同享了。这朝吃了酒便算是做了别,等等便走。”
我往宫门外瞄了瞄,果见一顶青色小轿停于一旁,边上三三两两站了几个小厮侍女,低调而不声张,确像谢家的做派。
“阿御你这是为何?朕又不是不知,你虽在朝为臣,却不过是一介弱女子,便是这满朝上下的官儿,亦不会因你不会骑射便笑话于你,你又何苦将令尊搬出来扰了他老人家的清福?”桃城顺着我的视线望去,那小轿一触了目便急急缩回,放了酒盅拽了谢御的袖子唾沫横飞。
谢御望了那顶小轿道:“这话你不说便罢,你一说,便是强留的余地也耗尽了。人道是最忌讳知彼如己,若真被你说中了,你道我是留是不留?我留了,那算是知错就改呢,还是硬着头皮揭自己老底;若我不留,那又成了恼羞成怒拂袖而去了。如此看来,好处是都被你捞得去了,那里还有我的份?”垂了眼将杯中余下的茶水一并倒入腹中。
末了在宫门口只道了句:“我不在的几日,你好生上朝批折子,凡事忌浮躁,同朝共事,于生于熟你好生端踱拿捏,若被我听到一丝儿昏君传言,回来定将你浮折殿闹翻。”急急拿了扇子便上了小轿。
那轿子一离地面便飞也似地向城东驶去,留下我和桃城默默在原地眨巴眼睛。
我斟酌了两下,道了句:“听着确实有急事。”
桃城看了我一眼,摇头偷笑:“你不懂她。”又极目眺着早已没有小轿的小径幽幽说,“她这个人哪,那是你那么好懂的?朕同她一处待了多少年,一半的性子都捉不准……”
像是说给我听的,又像是自己在思忖,不当心说了出来。
“不过这次的‘罢朝’,定只是个借口。多少次的秋猎,她每年总在这个时节装病逃早朝,便只为了逃掉秋猎。”边说着边抬脚往回走去,我远远尾随,又听远处传来一句:
“不过朕就是不死心,过个两天,就派人将她接回来,这英雄救‘师’的事哪能由得她轻易逃掉。定要让她在朕面前低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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