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望我,龇牙一笑,眸子闪着精光:“你道,是也不是?”
便停在远处不再往前走,只为等我一句回应——又是少年自傲。
我慢慢在心中琢磨着,舌头轻舔过牙尖:“上善若水,谢先生若是晓得了定不会耿耿于怀的。”
桃城霎时脸色一变,憋了多少年的窝囊气一起发出:“好一个上善若水的阿御,你道她不会耿耿于怀?朕会!”上前几步一把拔出我的佩剑,势欲要向我颈边袭来。
我快速退后几步,他又逼上来,眼见着那白光便要穿插在血光之中,我又不便施展拳脚,只能一把抓住剑身,奈何是把双刃剑,手掌一合,那剑便舔破掌心,留下深深两道伤痕,碧血顺着剑身往下滑,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桃城一见血,便知事坏,鲁莽地自我手中抽了剑出来,却无甚造化,平添深了伤口。
“父亲。”谢御推门入得一方小院。
院中旁檐上垂下一排紫藤,早过了花期却刚刚落瓣,紫色的花瓣徐徐下落,在地上铺成一毯。
谢楚就坐在紫藤下,一把躺椅,一只小脚凳,花瓣落了一身也不去拂,阖目打眠,满面的红光,也不见丝毫病了的样子。
“爹,我来了。”谢御俯身去拨谢楚身上的落瓣。
谢楚也不睁眼,只缓缓道:“你来了我又怎会不知?老远便听到你的步子了。”遂睁眼坐起,指了指一旁石几上的一把剑,“看看罢。”
谢御侧目望向那剑,剑鞘上无一处花纹,清一色的梨花木,拔剑出鞘,青铜的剑身发出“穹穹”的声响。
“天然一色无刻意雕琢,倒是把难寻的好剑。”谢御评了句。
手腕翻转两周,刹那便舞起三两花瓣。
一个转身,一个回旋,剑风卷起一地落瓣,在漫空重生的紫藤中,穿梭自如,矫健如燕。
桃城盯着我那只上了药的上手已经有不下两个时辰了。
“嘶……”他吸了口气,“伤口根根笔直,你说,会不会留疤?”
我翻了翻眼睛:“自古手起刀落,哪里不留疤?”
“那疤……”他眯了眼睛,又道“成了后会和伤口一样根根笔直么?”
“自然的。”
他不响了,转而又盯着我的伤口看。
“阿御,她手上也有笔笔直的疤,旁人不知还真以为是剑划得,只有朕才知道,那是她爹给用戒尺打的。”
我叹口气,也看向伤口,以为可以透过自己的伤口看到谢御的疤痕。官场无情,帝家更是,若不是谢家独出了一个她,谁又会将娇儿育成一个牵系着国命的帝师。
“她爹,真狠心。”久久,桃城武道了句,却不知那话含了多少个意思在里头。
第5章 第 5 章
“阿熏,醒醒,我们去接阿御。”
夜半,谢府的朱门突然被叩响,守门的打着哈欠,呓语似地唤了声“谁啊”,在床上翻了个身。
那朱门只发出一声声有节奏的清响,门外无人答话。
守门的直挺挺地起身,骂骂咧咧地穿衣,拖拖拉拉地去开了门。
那朱门却开到一半再也开不动了,守门的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霎时全数被抽了光,腿一软,一嚎:“皇上!”
门外站着二人,黄衣高冠的是桃城,红带扎髻一件中衣外面凌乱地披着一件官服的是我。
桃城对我扬眉,我向前一步对那厮道:“你们小姐呢?圣上来接她。”
“小姐?那个小姐?”那厮犹含忐忑,颤颤巍巍地回问了句。
我退后一步,堂堂三字“丞相府”入眼,并未走错,于是我又问那厮:“谢先生,谢御呢?”
那厮恍然大悟,“哦”了声,往里头跑了去:“老爷,圣上来了,来接御爷。”
晾下我跟桃城进也不是,退也不得。一旁桃城干干一笑道:“看来朕对阿御的事情知道的忒少。”
一步跨进门槛,见我不进来,唤了声:“客气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地不比宫中,却甚似宫中啊!”
我心想也是,便疾步跟了去。那厢桃城已进得中堂,正端坐在一旁,玩弄着几上素色的骨瓷小杯。
他就这么坐着,玩弄着掌中的小杯,我站在他后头却也没闲着,眼睛只顾着打量堂内摆设了。直到听到一声咳嗽,我主仆二人方一惊觉,桃城手一抖,险些将小杯碰碎。
来者一袭青衣,同我那时的官服是一个色儿的菜青色,却就是穿出了一种风度。没二想,便脱口唤出:“见得右相。”
桃城放了小杯,方微微一笑道:“右相,叨扰了,不知可唐突了谢府一片安宁?”
谢楚在次位坐下,对身旁的小厮轻声道了句“倒茶”,转头望向桃城:“不知圣驾,有失远迎,圣上言重了,老臣甚为惶恐。”
我在一旁看着,想起谢御亦是个长将“惶恐”二字挂在嘴边的人,却如同她爹一样没个惶恐样儿,反倒是将听者生生折煞,想来亦是虎父无犬子。
桃城接过小厮递来的茶,揭盖轻抿一口,抬眼又笑:“朕近来甚是繁忙,听闻右相身体抱恙,竟也无法抽得空来探望,右相莫怪。”
谢楚点点头,亦不客套,端了茶捧着问了句:“圣上此次来,是为了御儿?”
桃城颔首,摆出一脸的歉意,说出的话却胜似威吓:“右相定是舍不得阿御了,才急急将她唤来,却不知可苦了朕一人在宫中面对群臣束手无策,旁日的威慑竟都无用了。你看这要如何是好?不然您老替朕打理朝政吧。”
“这倒是折煞了老臣,”谢楚笑了笑,“御儿在呢,老臣这便去唤她出来。”一挥袖,叫道:“去唤御爷出来!”
谢御披了件袍子,却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面色红润,极力稳了气息才道:“父亲,你回避下。”
谢楚点头起身:“若是这便要走了,莫忘带东西。”
谢御方缓下的气息顿时又急迫起来,脸上更是起了一层浓晕,结结巴巴地道:“表哥,他,他这便要我带在身边么。”
谢楚慢慢踱出中堂,只回了句:“你不正带在身边么,还问什么。”
谢御找了把高椅慢慢坐下,叹了句:“这百鬼夜行夜,你来是要做什么。”
桃城龇牙一笑,“这次秋猎少不得你。”
谢御皱了眉,摇头道:“罢了,也辩不过你。”
便这样,谢御带着十二分的不甘,硬是被桃城武八大轿子又接回了宫去。不便发作,谢御碍于君子的表皮,只是坐在轿上将一肚的怨气发作在那把旧折扇上,时而“夸”地展开,又一下子“唰”地合上。
一路颠簸,一路的怨气相随。
桃城一副凡事好说的样子,坐在谢御旁边,乐颠颠地由着谢御发着牢骚。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拽了拽她的袖子道:“阿御,朕问你一件事,你且把扇子搁一搁。”
谢御“唰”一收扇子,又“夸”地展开,沉默了半晌,方张口:“何事?”
桃城自知理亏,赔了笑道:“阿御呀,你表哥他,让你带在身边的,是个什么物事?”
谢御半阖地双目登时睁开,那眸子蓦地贼亮,唇边染了几分笑,自袖中拿了另一把扇子在桃城面前晃了晃,道:“皇上是说,这个?”
那是把团扇,扇面上提了两行诗,写了些什么,不过是些风花雪月的幺蛾子,旁边倚树立了一个女子,虽不像是谢御,但不是谢御又能是谁。
桃城看完后,点点头,小心地将扇子递还给谢御,闭了嘴半天都不说话。
我坐在对面,却也不知那扇子上面写了些什么,于是沉吟片刻,还是决定默默看,不多话。
轿外传进一声鸡叫,原来天已半明。
桃城皱了眉,又问谢御:“你表哥,可入了仕么?”
谢御斜眼看看他,挑了挑眉。
桃城连忙又加了句:“朕是想,若是没有,也好多提点提点。”
“无须。”谢御勾了嘴角笑得挺欢,扇子摇得风风火火。
霎时,那人君脸上又黑了三分。
谢御看了,这才道出真相:“表哥他好上了楚楼的女子,奈何无甚文采,便叫我拿了团扇去帮他添两笔。”
桃城听着,皱了眉呐呐开了口:“原是送别人的物事,你脸红作甚……”
谢御望望我,狡黠一笑,望向桃城,蓦地又变得迷茫起来:“什么?圣上方才说什么?”
桃城失了色地往角落缩了缩。
我长叹一口气,这人哪,翻脸跟翻书似的。
我不会算日子,常常听那些白丁说起什么“立夏”、“惊蛰”,却也总听不出什么,不过我也不种田,不懂这些却也无伤大雅。
但是当了官吏后,平常做个诗,总也要把这些个节气算进去,好像如此方能六六大顺似的。
有此吃茶,同座的一个文官作了首诗,又是“才过三月花开,又到月残秋收”之类的穷酸,我卖力挺直了背,却是什么也听不进,正昏昏欲睡时,忽闻桃城咳了一声,转头对我道:“岗簿便允了这首诗,立秋后才上罢。”
我愣时头皮一麻,下意识地去看谢御。
茶会后,谢御拉了我去了院里,指着一朵未开的金菊,对我道:“那菊花开后,是秋猎,秋猎后,便是立秋。”
目下站在小院里,看满园的秀菊刺眼。
菊花开后,便是秋猎。
第6章 第 6 章
几日后的清晨,桃城一步踏进谢御园中,手里握着一把弓:“阿御,走罢。”
谢御自案上抬眸,脸微微泛着白,搁了笔起身,紧紧抓着那把折扇,道:“好。”
我在宫外备了马候着,抬眼便见谢御紧紧跟在桃城后头,只探了个头出来朝我道了声早。
桃城一步跨上一匹枣色的汗血宝马,那马脖子上刺了个御字,想来原来极可能是为谢御备的。他回头,对我道:“阿熏,朕此次要去见见魏文侯,恐怕无法将阿御照顾周到,你多担待着。”
我将谢御扶上另一匹黑色的,站在一旁目送桃城离开后,问谢御:“他不会得空来照管你的,我可以帮你点个名,圣上不会察觉的,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我送你回宫罢。”
谢御坐在马上,俯首朝我一笑,展开扇子道:“你与我同驾,有何恐怕。”
那黑马拍打着尾巴,昂了昂首,谢御于马上朝我一笑,天高云清。
我驭着马在猎园里四处闲逛,谢御就坐在我前面,偶尔一只白狐在面前一窜而过,间或一只大雁在头顶飞过,耳边金风飒飒啸过,这便是秋猎。
顿然,耳边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听来是再耳熟不过了,对谢御道:“看来圣上便在前头。”
谢御摇着扇子点点头:“去看看。”
那笑声却越来越远,似乎是又走远了。我并未加快速度,谢御回头皱了眉道:“快追罢。”
我一笑,双腿一夹马腹,两旁的树便突然退得飞快。
穿过小树林的时候,身后突然一阵窸窣,想来亦是谁赶过来了罢,我很想在见见那个兵部尚书,说起来他待我亦真是不薄。
谢御从我身前探出头,回首看了看,脸顿时变得煞白,抓着我衣襟的手紧了七分。
我觉得奇怪,也回过头去看。
却是只熊,朝着我们嘶吼一声,大地被震得抖了抖。
那口中的獠牙,站着黏黏的唾沫,爪子上的指甲有三寸长,笨重却不慢地朝我们跃过来。
我下意识地去勒套绳,硬生生地便停顿在那里了。
我对谢御道了句:“坐稳了。”遂马上拉弓放箭,三箭齐射,嗖嗖地便朝那巨熊飞去。
一只穿透它的右眼,另两只射穿脸颊,那巨熊脸上顷刻间便被红色布满,一滴滴地往下坠,耳边是巨熊吃痛后的□□嘶吼。
它还挣扎着向我们扑过来,我再拉弓放箭——却已是迟了半刻。
眼见着它的利爪抓破衣袖,在我右肩留下五道常常的血痕,另只爪子又顺势要飞拍过来,张大了嘴似要将我吞进口中。
突然那巨大的身躯僵了僵,挣扎了两下,便倒在了地上,趴着没了气息。
那巨熊背上连中三箭,根根金色的箭杆还因快速的射出而颤抖着。
“阿御!”恁射出箭的人朝着谢御那里飞奔过去。
我将紧护在臂中的谢御放了开,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想是怕极了,一双手将扇子死死地握得甚紧。
桃城飞奔到马前,我下马,一步跪倒在他面前:“圣上。”
桃城不看我,对着僵在马上的谢御伸出手,势欲要接她下来,又唤了声:“阿御……”
却不再是当时那般失声尖叫,带着颤巍,沙哑着嗓子,仿佛他方才也睁着眼看到那巨熊朝自己扑过来似的。
然他那模样,确也像是被折煞了甚的。
谢御坐在马上,一双眸子失了神的看着桃城武。
久久,方两手松了扇子,急急向桃城递去。拿扇子落在草地上,发出“啪”地一声响,大开的扇面染上了我的血,现下又沾上巨熊的血,便是整个扇面都花了开来。
再不是点点血梅,却是斑斑血空。
桃城将谢御自马上抱下,死死圈在怀中,那样子似容不得旁人再接近半分。
我拉着马跟在后面走着。偶尔抬头望天,那天先前还是长空万里,风轻云淡,这下却是沉云残日。
谁逆龙鳞。
桃城将谢御抱上一顶软昵小轿的时候,外面开始下起雨来。
我撩帘望了一下里头,只见谢御已经自己坐在了一边,桃城垂头在一旁对着她细细地言着安慰的话语,手还时不时的去拉谢御,却都被谢御推开了。
我看谢御脸色依旧惨白,问了句:“谢先生安好?”
谢御转头望向窗外,不答一言。桃城转头瞪了我一眼,不发声地对我做着嘴型:“莫要再对她提此事了。”
我摸摸鼻子,放了帘子退到轿前,准备赶马回宫,却听谢御叫了我一声。
“阿熏。”虽然不响,然于我却是掷地有声。
我连忙回身撩帘:“谢先生唤我?”
谢御点点头,想了想,对我道:“我的扇子可是落在了林子里了?”
旁边桃城武连忙答道:“是了,是落在林子里了。现下外头在落雨呢,朕让侍卫去拾了,我们快些回宫罢。”
谢御听让侍卫去拾扇便直了身子,欲要起身,然顿了几时,却又坐下了,懒懒地靠在壁上。
桃城笑了笑,摸摸谢御的脸,对她道:“我们回宫。”
谢御颔首,半晌,对桃城道:“那扇子污了便无用了,莫要让他们去拾了。”
之后一路上说话声便渐渐淡了,逐渐地变得一路无言。
我有次疑惑撩帘看去,只见谢御靠在桃城肩上,沉沉睡去。
桃城托着腮淡淡地看着谢御,却像是要将她刻进目中似的,丝毫不移旁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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