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眼前突然出现一位容貌和自己十分相像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盈盈站在钟毓眼前,瘦弱的身躯看着好似都要被头上那顶凤冠压垮。
女子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俯身朝她拜了一个极郑重的大礼,而后便缓缓转过了身体,向远处走去。
直到那抹红色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一片白光之中。
“不要走——”
钟毓试图喊住那个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却不知从何生出的一股力气,刚一开口,她便猛地睁开了眼。
看着眼前全然不似梦境的昏暗,钟毓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她目光怔怔望着顶上那片看不出颜色的帷幔。
直到耳边忽然传来一句淡淡的“你醒了。”
钟毓这才动了动稍显僵硬的脖子,她下意识转过头,看向此刻正坐在床边的人。
自打遣了人去找李源让他请大夫来梧鹊街后,岑鸢便一直坐在钟毓床边。
直到大夫急匆匆被人带了过来,给钟毓诊了脉像又看了面色,说夫人身体贫弱,猛然受惊才致神思不稳。
再加上先前的风寒还未彻底痊愈,今日出门一趟又受了寒气席扰,这才发起热来。
彼时岑鸢闻言,面无表情的脸上才稍显暖色。
在等岑一拿着药方子去抓药煎药的时候,卿云端了一盆温水进来想给钟毓擦擦身体,却不等她开口,手里的巾帕便被岑鸢接了过来。
此时被床上刚醒之人一眨也不眨地瞧着,岑鸢神色如常地将手里已经变凉的帕子拿开,随后扔进一旁的盆里。
钟毓藏在被里的手无意识动了动。
不知为何,此刻窗外一片漆黑,屋内却只燃了一根蜡烛。
昏暗的灯光让她看不清床边之人的神色,只能借着方才耳边乍响的“哗啦”水声,猜测岑鸢此刻的心情并不怎么好。
钟毓感受着指尖还残留着的水湿,用她那颗还不甚清醒的脑袋费力想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道:“谢谢。”
岑鸢垂眸看着床上人还带着些许倦色的眸子,默了片刻后才道:“无妨。”
说罢便站起身,留下一句“我去让人热药”后转身就朝房门口走去。
走时还不忘带上边上那盆不知已换了多少次还依旧温热的水。
只听到门口传来“喀哒”一声响,而后满室皆静。
钟毓躺在床上,稍稍一动便觉浑身酸痛难忍。
想到上次自己浑身疼痛的时候还是在马车上,钟毓心中忍不住哀鸣一声——
又要喝那种黑乎乎的苦药了。
这厢钟毓还在惆怅喝药,那厢刚出门的岑鸢却已然没了在屋内的好脸色。
他看着自从找了大夫来之后便一直候在门外的李源。
然后上前一步凑近他耳侧,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之中显得十分凉薄:“下午在太守府的时候,你我二人只谈了昨夜那位不知来历的刺客。”
李源闻言浑身一哆嗦,随即颤巍巍垂下了头。
“我知道你好奇一个朝廷重臣为何会带着夫人突然造访连山,也知道你根本就没有相信那日我给你的说辞。”
“可李源,”岑鸢的眼神陡然狠厉起来,“你千不该万不该,将秋月派来我夫人身边。”
看到李源庞大的身躯抖如糠筛,岑鸢缓缓向后撤了一步。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李源。
“要想保着你那条小命,就给我好好收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话音落下,岑鸢便挪开了视线。
他抬步便朝厨房方向走去,错身经过李源的时候,寒声留了最后一句话。
垂首站在原地的李源,闻言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因为他听到——
“回去告诉你背后的那位,若想知道我来此地的目的,用不着派你来试探。”
“让他亲自来见我。”
第二十五章
此时屋内还在床上躺着的钟毓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自打方才醒过来,她的眼前便是不是闪过梦里那位身穿大红嫁衣消失在白光之中的女子,想起梦里的人转身时,回望自己的那一眼。
钟毓的心里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刺痛。
她原不知,一个人的眼神里竟可以同时呈现出如此多浓烈的情绪——
悲伤、不舍、眷恋......
甚至还有一丝的解脱。
钟毓满心满眼都是方才梦里的那个女人,和她那张与自己十分想象的脸。
所以等到岑鸢刚一离开,她便不顾浑身的酸痛,一骨碌从床上翻身爬了起来。
借着微弱的烛光,钟毓睁大眼睛环顾着四周。
直到目光停在窗前的那一角,她顾不上穿鞋披衣,只着一身里衣便赤着脚跌跌撞撞奔向那处。
因为跑得太急,钟毓险些桌边的木凳腿绊倒。
她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扑倒在了梳妆台上。
身旁的窗里泄进来的月光落在钟毓的身上,将她半张脸照得惨白。
钟毓下意识抬头看向那面铜镜,却在对上镜中人视线的一瞬间,她眸光皱缩,浑身猛地一颤——
只见那映在镜子里的人,长得竟然和她本来的样子一模一样!
此时的钟毓面色惊慌,镜中的那人面色也惊慌。
她好似被吓到般身子有些站不稳地往旁边一斜,镜中的那人也如她一般往旁边一斜。
钟毓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半晌没有反应。
自她从婚宴上醒过来后,钟毓便一直无暇顾及这具躯体究竟长了一副什么模样。
先是被那位倒三角眼的杨公公半刻也不停地催着上马车,然后又在马车上浑浑噩噩度过了三日,后来就是因为自己发热,一行人便就此停在了连山。
而昨夜本该梳洗一番,可奈何突生变故,被一个刺客扰了平静。
而后便辗转到了今日此时......
其实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钟毓知道自己穿进了一本小说里,而书中的人物皆是作者所描绘的样子。
想到这里的一切都是旁人捏造的,钟毓也生不出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想法来。
昏黄的房间内,只有钟毓一个人站在梳妆台前,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即便此刻铜镜里的女子,身形消瘦得甚至有些脱了相。
可她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张脸与自己原本的脸完全一样,就连右眼眼尾的痣……
直到此刻,钟毓才终于承认。
在她先前所看的《权谋天下》小说里,这位根本就没活过一章的炮灰女配,与自己长着同一张脸。
从方才在镜子里看到这张脸后,钟毓便想起梦里那位身穿大红嫁衣的女人朝自己拜别。
毫无来由地,她的心里忽然升出一个猜测来。
而这个猜测,在看到右眼眼尾那颗分毫不差的痣后,顿时变得确定起来。
她想,也许她真的回不去了。
……
岑鸢一进门,便看到了站在梳妆台前的人。
她左边的肩头落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右边身子却完全隐在黑暗之中。
那道十分削瘦的背影好似被人从中间劈成了两半,一半笼上朦胧的光晕,另一半则化为虚无。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就像是眼前这个女人马上就要破碎消失掉一样。
岑鸢脚步一顿,很快便转身将门关上。
“好端端的怎又下地了?”
他端着煎好的药径直走至桌边,伸手将还冒着热气的药从木托盘里拿出来放在桌上,温声说道:“许是今日你受了惊,没好彻底的风寒又发作了。”
“不过大夫来说无甚大碍,好好将养几日便可。”
可就在他准备伸手去取盘里另一碟东西的时候,无意间瞥见的画面却让他动作一顿,那只手立时僵在了半空中。
从他进屋便一直站在梳妆台前的钟毓,好似一个没有呼吸的木偶。
即便此刻自己进了屋,她还如先前那般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岑鸢的视线扫过背对着自己站着的钟毓,在触及到她赤着的脚时候忽然一顿。
随即微微眯了眯眼睛。
只见那双莹白的脚好像感受不到冷似的贴在地面上,顺着脚踝向上看去,身上穿着的还是睡觉时那身分外单薄的里衣。
“何事如此急忙,连鞋都不穿便下床?”
岑鸢再开口时的声音有些硬,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然后立刻转身走至床边。
伸手将搭在床尾的外衣扯了挂在臂上,而后又弯腰将床边的一双绣鞋拎了起来,随即大步朝梳妆台前站着的人走去。
直到他将衣服披在钟毓的身上,手上微微用力将人揽着转了个方向,眼前的人也只是随着他的力气转了过来。
看着她血色全无的面庞,岑鸢目光一顿,再出口时的声音里已然裹挟着冷气。
“发生了何事?”
可岑鸢等了片刻也不见人回答,他垂眸看了一眼那双光着的脚,随即弯腰将鞋放在钟毓的脚边,然后蹲下了身子。
他一手托着鞋,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一边纤瘦的脚踝,一塞一掂,一只便穿好了。
待两只鞋都穿好,岑鸢这才起身。
岑鸢身量欣长,比钟毓高出了一大截,而此刻站在她面前,整个人的身影竟将钟毓覆了大半。
他垂首敛眉盯着钟毓,想要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
可看了半晌,也没从那双失了神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来。
岑鸢怕人站在窗口又受凉,还没好全的风寒再次雪上加霜。
他再看了一眼钟毓,见人始终愣愣的之后便不再等,直接俯身长臂一捞,便将人打横抱起。
下一刻便大跨步朝床走去。
却不料还未走至床边,怀里的人就好像突然惊醒般,突然伸出手微微用力揪住了他的衣襟。
岑鸢脚步一顿,随即垂眸看向钟毓。
怀里的人不知何时红了眼眶,她仰头看着自己,如小扇般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眼里的泪水要掉不掉。
“岑鸢。”
钟毓看着眼前人想开口唤他,却不料一张嘴,就觉得自己好似吃进了一口裹挟着冰碴子的冷风,喉咙被涩得发疼。
她艰难地呼吸了两下,用尽全力咬开仿佛已被冻了许久的牙关。
“岑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空落落的身体里。
“我好像……”
“回不去了。”
第二十六章
自打三年前从锦州被一纸调令调来连山之后,除了京城齐家小世子失踪的那几日,李源还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焦躁忙碌过。
彼时的他正扶着阿四的手,十分笨重艰难地从马车上下来。
一阵寒风吹来,李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看着眼前这扇今日已来第三次的大宅门,即便他心绪十分焦躁,可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
这什么事还没查出来,他人都先要被折腾死了。
方才在梧鹊街被太傅大人吓出的一身冷汗还没干透,可不等他未坐稳板凳,门外却又一次传来阿四急匆匆的呼声:“老爷——”
李源闻声浑身霎时间便又出了一身冷汗,他目光直直盯着房门口,看着阿四面色慌张步伐匆忙。
待阿四冲进了门,不等他说话,李源便黑着脸率先开口道:“说罢,梧鹊街又发生何事了?”
“是梧鹊街的夫人......”阿四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通红地喘着粗气。
李源闻言闭了闭眼:“她又怎么了。”
“传话的人说夫人刚醒没多久,便又莫名发起了高热。”阿四稍稍缓了口气,这才看着李源将后面的话说完,“还说太傅大人亲自给夫人喂药,夫人却连一口也吃不进,尽数都呕了出来......”
“走吧。”
李源没等阿四说完话,便出声打断。
他颤着胳膊扶着椅子把手站了起来,两眼无神直直看着门外,好似瞬间被人抽空了精气。
“备车去请大夫,去梧鹊街。”
莲儿听闻太守终于回了府,等她收拾利索一脚刚踏出房门,便见李源急匆匆的背影闪过连廊。
她见状,一把扯住紧随其后的阿四。
“又怎的了?”莲儿回头看了一眼早已不见人影的李源,然后微微蹙起眉,“这才回府,怎的又出去?”
“夫人您有所不知,梧鹊街的那位夫人又不好了。”
阿四着急去请大夫,不料胳膊突然被人拉住。他抬眼见是莲儿,赶忙垂首行了一个礼:“大人要我先去请大夫。”
话音落下,便急急忙忙扯回袖子往外跑去。
莲儿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只是静静注视着阿四的背影。
整个人隐在暗处看不出丝毫表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檐下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这京城来的大人与夫人,果真是有意思极了。”
......
梧鹊街。
阿四看了看自从下了车便一动不动的老爷,耳边隐约听见宅内下人们嘈嘈切切的声音。
等了许久也不见李源动作,他实在忍不住开口催道:“老爷,快些进去吧。”
“嗯?”
李源耳边忽然传来阿四有些焦急的声音,这才恍然如梦出醒般回过神来。
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的宅门,他将方才心中一闪而过的思绪压了下去,随后抬步朝内大步走去。
边走边低声问道:“方才回来传话的人还有没有说其他话?”
紧跟在后面的阿四闻言步伐一顿。
“好像没有,”他凝神细细回想,“只说了太傅大人面色很是不好,旁的便没再提了。”
李源点了点头,随即扭头大跨步向前。
还不等走近,两人耳边便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
李源心中登时一惊,赶忙快走两步转过回廊的拐角。
“诶呦我的好大人呀,”虽然此时约莫已有亥时,可李源借着廊下挂着的灯笼光,一眼便看见了碎在岑鸢脚边的青玉缠枝盏。
强忍着宝贝被摔了的心疼,李源苦着脸看向背对着自己站着的岑鸢,“到底是何事惹得大人如此动怒?”
“何事?”岑鸢的声音像是淬着寒霜,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犹如刀般落在面前人的身上,“我夫人在你府上两次三番受了差错,你说我是因为何事动怒?”
李源闻言浑身一抖弯下了腰,心里却明白岑鸢实际上并不是因为夫人的事情而动怒。
想起他前不久才警告过自己收了那些小心思,此番动怒定不会只是因为夫人的再次发热。
可倘若不是因为夫人,那又是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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